「走吧!」如瑄不再说话,撑起了他的身子。
「去哪里?」
「去我家里。」如瑄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要先想办法把你身上的毒压制住,然后才能考虑解毒。」
「我知道这种毒无药可解。」百里寒冰站在原地不肯迈步:「我刚才看到你的时候,一直犹豫着该不该现身。想到这
也许是最后一面,我才希望在临死前能够……」
「不用说了。」如瑄淡淡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如瑄……」
「百里寒冰,我听说你有一个儿子。」如瑄侧过了头来看他。
「是。」百里寒冰一怔,然后点头:「取名如霜,才一岁多些。」
「你真的甘心这么死了?」如瑄的眼瞳黝黑深邃:「你就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谁还能护着冰霜城和你年幼的儿子?
」
百里寒冰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坚持,让他扶持着前行。
「如瑄,你变了许多……」
百里寒冰被扶着蹒跚前行,借着月光如水,看见身旁的如瑄神情坚毅,与他记忆中温吞和善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忍
不住感叹。
「这句话,你以前就说过了。」如瑄的目光始终看着前方:「时间不停过去,改变是很自然的事情。」
「真的是因为时间改变了吗?」百里寒冰隔了一会才说:「我刚才看见了……那个肆意欢笑、击节高歌的人,我几乎
不敢相信那竟是你。那时我就在想,也许我认识的如瑄并不是真正的如瑄,也许我真的从来就不了解你……」
「我知道你看似不拘小节,其实是个性格十分严谨的人,恭敬有礼才能讨你欢心。」如瑄微弯唇角:「冰霜城规矩太
多,如果表现得不好,我恐怕早就被赶出来了。」
「你说得很对!当初要不是看你乖巧懂事,我也不会让你留在城里。」
百里寒冰也用手捂住了嘴在笑,笑得鲜血从指缝间呛了出来:「没想到你当时不过个孩子,倒已经懂得察言观色。」
感觉到点点温热溅在自己脸上,如瑄却是不为所动,也没有分神看他,只是扶着他的手臂多用了几分力气。
「如瑄。」百里寒冰放下了手掌,极为认真地说:「也许我不是完全了解你,但我不信你那些年里温柔贴心的性子全
是假装出来的。」
「说这些没什么意思。」如瑄停下了脚步:「我们到了。」
百里寒冰抬起头,看见小桥流水,一座粉墙黑瓦的小小院落,有朦胧的光亮从虚掩的门扉透了出来。
借着明亮的月光,百里寒冰看到了门上的题字。
无香。
穿过卵石铺成的小径,如瑄把百里寒冰扶进了自己的房间。
风吹过窗外的竹叶,发出细碎的声响,那些细细长长的影子在白墙上摇曳婆娑。
如瑄动作迅速地剔亮烛火,从书架上取来了药箱。
「这里真是风雅,一点也没有江湖气息。」满架的典籍,墙上的字画,淡淡的竹香,百里寒冰把目光放回了如瑄的身
上:「看来你的日子过很逍遥。」
「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江湖人,在这种地方生活再好不过了。」如瑄扶他在床上躺下,动手解开他的外衣,说话
间已经在他胸口附近扎了五六根银针下去。
针一扎完,百里寒冰就连着吐了几口血出来,如瑄取出药丸在冷茶中化了让他喝下。
看着他把茶喝下去,如瑄撩开了他的衣袖,沿着经络一路扎针,眼见着毒性化为实质的艳红色被迫在下臂处后,才从
药箱中取出锋利的小刀,在烛火上略微淬过,一刀划开了他的手腕。
没有喷薄而出的鲜血,如瑄在刀口处细细看着。
有一阵风吹过,悬在窗前的风灯竟然熄了,床边的烛火也闪烁了一阵。如瑄依旧细细在看,明灭火光让他的眉目深邃
难辨,也让百里寒冰看见了他鬓边丝缕斑白。
指尖挑开梳理整齐的鬓角,一丝一丝的银色掺在乌黑的发间,看上去格外分明。
「如瑄,你什么时候……有了白发?」百里寒冰的表情有些迷惘。
如瑄侧过头避开他的碰触,深深的眼里像是有什么,也或者什么都没有。
百里寒冰一怔,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我只能暂时压制毒性,真要解毒还需费些工夫。」如瑄缝好伤口,用洁净的白布一层层缠绕,最后轻轻地打结固定
。
「其实……」
「必须立刻回冰霜城去,所需的药物只在那里才有。」如瑄把银针一根根拭净之后收回针袋。
「不行!」百里寒冰并不同意:「月无涯被我重伤,此刻就算不死也自顾不暇。但唐家一定在附近布下了天罗地网,
绝不会让我活着回冰霜城。」
「那你准备怎么做?」如瑄问他。
「一旦唐家的人找到这里,连你也会受到牵连。」百里寒冰坐了起来,取过倚在床头的长剑:「城里后援的人马应该
快要到了,只要能够避过唐家的人,很快就能脱离困境。」
「你现在功力剩下不到一成,要避开唐家那些擅长追踪的高手,是完全不可能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说牵连也
已经晚了。」
如瑄站起来,突然话锋一转:「靖南侯和我还算有些交情,他也许会愿意把铁衣亲卫借我一用。」
「你是说铁衣慕容……」百里寒冰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了片刻。
「铁衣慕容」是赫然有声的四个字。当年幼主继位不久,南疆外族大肆叛乱,朝廷军队节节败退,叛军直逼京师。叛
军杀到皇城外时,整个皇宫乱成一团,臣子们不是劝幼帝大开宫门就是进言弃城出逃。
谁也没有想到,当时不满二十岁的世袭逍遥侯,一直被看成纨裤子弟的慕容舒意竟会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他非但把
极力主张降敌的右相斩于殿前,又在宫墙上引百石铁弓,一箭射杀了南疆首领。
领兵平定南疆之后,慕容舒意忠义善战名扬天下,皇帝尊称他为王叔,要封他作定国铁衣王。他这个大功臣却毫不领
情,自愿跑到远离权力中心的江南,当起了闲适逍遥的靖南侯。
不过虽不在朝,却没人会怀疑当今天子对慕容舒意的敬重。唐家要仰仗朝廷的鼻息,慕容舒意是他们怎么也得罪不起
的人物。
如果有慕容舒意的铁衣亲卫护送,一路上自然是不需有任何的担忧。
「这想法并不实际。」百里寒冰有其它的顾虑:「我和唐家的恩怨多少牵扯到宫廷,靖南侯总是和天子一家,未必愿
意插手。」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如瑄已经走到门边,听他这么说就回头答他:「我自有打算。」
百里寒冰愣了一下,回过神发现已经不见了如瑄的身影。
庭园寂静。
百里寒冰坐在床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字。
如瑄为人温和内敛,写出来的字却是龙飞凤舞,宛如狂草一气呵成。那种飞扬豪迈的气势,和他的性格简直是南辕北
辙。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百里寒冰轻声地念了一句,就低头不再去看,而是把剑放到膝头,细细地抚过鞘上的
纹路。
目光滑过枕边放着的梳子,就想到了如瑄的白发。想到白发,接着就想起了那个眼神……
到头来,也说不清是谁,让我误了这一生……
床头燃着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也被风吹熄了。百里寒冰闭上了眼睛,手指紧紧地扣住了剑鞘。
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
「百里城主。」如瑄总是轻柔的声音响起:「车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这就走。」
百里寒冰慢慢松开发白的手指,张开了眼睛。
如瑄站在门外,冷色的月光落在他清秀的眉目之间,好像平添了几分柔和暖意。
虽然物事人非,但百里寒冰眼中所看到的,彷佛依然是那个在雪夜里遇见,冻得神智不清,却有着温暖目光的孩子…
…
第八章
天快亮的时候,如瑄驾着马车出现在靖南侯府门前。
「是瑄公子啊!」门房倒是认得他:「您是来找侯爷的吧!真是不巧,侯爷晚上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知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这可就……」门房正要摇头,却看见熟悉的一队人影晃晃悠悠从对面街角走了过来,连忙说:「您瞧,那不就是我
家侯爷嘛!」
慕容舒意没有坐在轿子里,倒是走在队伍前面,远远也看见了站在门外的如瑄。
「侯爷。」如瑄迎上去草草地行了个礼。
「你不是说倦了吗?」慕容舒意带着几分酒意,疑惑地问:「跑来我家做什么?」
「我有事找你帮忙!」
「什么事?」慕容舒意看他神情严肃,立刻有了兴趣。
「我即刻就要远行,但是路途不太平坦。」如瑄不想浪费时间:「特意来借侯爷的铁衣亲卫一用。」
「路不平坦?」慕容舒意皱了下眉:「你要把我的亲卫拿去路上填坑不成?」
「事情紧急,我没有心思和侯爷说笑。」
「难得见你这么认真啊!」慕容舒意环抱双臂,目光在如瑄和马车上来回移动:「我能不能知道是为了什么?」
「行还是不行?」如瑄直接就问。
「就凭你我的交情,今天你如瑄对我开了口,我无论如何都得答应!」慕容舒意笑了几声:「不过……在那之前,你
就算不想说前因后果,也总要满足一下我的好奇之心吧!」
「侯爷!」如瑄拧起眉头。
「可惜司徒不在这里,真想让他看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如瑄公子,这性急慌忙的模样!」慕容舒意好像打定
了主意胡搅蛮缠。
「久闻慕容侯爷生性不羁,为人诙谐可亲,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如瑄驾来的马车里传出了男子的说话声,那
声音悠长动听,极为独特。
「是吗?说这话的人真是有见地!」慕容舒意盯着马车,笑得更加开怀:「我这个人没什么可夸奖的,就是胜在亲切
!」
马车里传来浅浅一笑,慕容舒意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我还听说慕容侯爷枪法如神,从未遇过敌手。」那人说话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若不是我有伤在身,
今日一定要和侯爷好好切磋一番。」
「如此凌厉剑意,当世剑客能做得到这一点最多只有两人。」慕容舒意吁了口气:「阁下可是冰霜城的百里城主?」
「你为什么不猜我是谢扬风?」
「百里寒冰怎么会是谢扬风?谢扬风又怎么会是百里寒冰?」慕容舒意负手身后,脸上的神情有些莫测。
「慕容侯爷果真非凡!」百里寒冰赞了他一声。
慕容舒意笑着微微颔首。
「初七在天香画舫和谢扬风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不就是侯爷你吗?」如瑄突然哼了一声:「你够了没有,到底要玩
到什么时候?」
慕容舒意自是无法继续高深下去,只能啐了一口,讪讪地嚷了声过分。
「谢掌门行踪不定,是有如剑仙一样的人物。我对他也仰慕已久,可惜冰霜城和名剑门天南地北,总是无缘相见。」
百里寒冰轻笑着说:「原来慕容侯爷和谢掌门竟是莫逆之交,真叫人好生羡慕。」
「我认识他是因为倒了八辈子楣,什么狗屁剑仙……」
慕容舒意摸了摸眼眶,硬生生压下了破口大骂的冲动,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人说冰霜城主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翩翩
君子,今日一见,才知这话真是半点没有说错。」
「侯爷过誉了,寒冰担当不起。」
「我还听说,冰霜城主非但是少有的君子,更是天下少见的美男子……」
「侯爷!」如瑄加重了声调,抬起眼睛望着他:「我没什么时间。」
「也不差这一面吧!」慕容舒意难得见如瑄情绪起伏,越发觉得有趣:「难得能见到冰霜城主的机会,我怎么可以失
之交臂?」
「你……」如瑄面色一沉,就想发作。
「如瑄,侯爷也没什么恶意,的确是我失礼了。」说话间,百里寒冰已经撩开了挡在车门前的帘幕:「百里寒冰见过
靖南侯爷。」
「世上竟真有你这样完美的人!」慕容舒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忍不住啧啧赞叹:「我总以为见惯了世间美人
,对出
色容貌再难有惊艳之感,可方才一见到你,我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都要脸红心跳了!」
「我看你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慕容舒意语气轻浮,如瑄已是极为不悦。
「继续晨昏不分日夜作乐,别说头昏眼花,寿终正寝也是指日可待。」
百里寒冰倒像是半点也没有动气,他倚在车门旁,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容。
「如瑄公子,看来我刚才一定是听错了。」慕容舒意侧过头,一脸刻意的无赖:「你今天来,原来不是为了求我帮忙
的啊!」
如瑄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之间大感头痛。
要知道慕容舒意看似不难相处,其实脾气不是一般的古怪。有时说话行动果断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有时却最是喜欢
和人在小事上纠缠,非要缠到他觉得满意了为止。如今勾起了他那纠缠不清的性子,却是有得磨了。
慕容舒意得意地笑着,绕过了如瑄往要门里走。才跨出两步,宽阔的袖子却像是被什么勾住了,他回头一看,发现正
是如瑄拉住了他的衣袖。
「慕容。」如瑄也回头看他,目光里漾着恳求:「你就帮我这一次,可好?」
慕容舒意认识如瑄这么久,印象里他一直是疏懒随意的,这还是第一次见他忧急无助的模样,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如瑄的容貌从来也不算出众,只能说看上去清爽舒服……但现在细细一看,眼前的如瑄好像有点不像自己认识了很久
的那个如瑄了。
至于哪里不像,又说不上来。总之是让人……让人觉得……
慕容舒意非常意外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很不应该地多跳了几下。
他赶忙移开目光,却又看到拉着自己紫色衣袖的手,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和华美的锦缎纠缠在一起,竟是一种让人心乱
的暧昧情状。
为什么从来没有发现,如瑄的手真是……长得……长得很不错……
「如瑄,不用太过勉强。」没怎么说过话的百里寒冰突然开口:「唐家和我毕竟只是私怨,还是不要把侯爷牵扯进来
的好。」
「慕容……」如瑄张了张嘴,却也只是叹了口气:「若是你不愿意帮忙,那就算了。」
他才要放开慕容舒意的袖子,不想却被慕容舒意连手带袖抓了过去。
「谁说我不愿意了?」慕容舒意目光有些古怪地看着他:「不为其它,就算只为了你这一声慕容,我也要帮啊!」
「我倒是没有怀疑过。」如瑄还是不能理解这种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性格,不过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只是怕了你爱玩
的性子。」
「如瑄。」慕容舒意忽然靠了过来,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和这个百里寒冰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件事说来话长,等有机会我再慢慢向你解释。」如瑄回过头看了一眼百里寒冰:「我们要立刻赶回冰霜城去,时
间不是太多。」
说「我们」……慕容舒意若有所思地松了手,招手喊出了侍从,着人准备一切。
如瑄走回马车旁,低声地问百里寒冰感觉如何,知道他尚且不错,紧绷的神情放松了些,总算是有了一丝笑容。
百里寒冰虽受了重伤,但始终神情自如,还竭力不想让别人为自己担心,一看就知是表里如一的大好君子。
慕容舒意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只手悠闲地在自己臂上打着拍子,任何细微的地方也没有漏掉。如瑄转过身去,百里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