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立起一个手指头,道:“一个数!”皇甫骏不知他说的是一千两还是一万两,便不敢随便说,林鸦儿接口道:“
大叔,我们是到这边来投亲的,结果没找到亲戚,身上实在没多少钱了,您也别都拿去,给我们留几个吃饭的钱。”
那人一脚把林鸦儿踢得打个滚,道:“小孩子家倒会撒谎——你们昨天一天就花了上百两银子,还敢说没钱?看来不
给你些厉害瞧瞧不行啊。”说着话把门一关,从墙上摘下根马鞭子,劈头盖脸便向皇甫骏抽去。
皇甫骏双手双脚都给绑得死死的,哪里躲得开?身上一层单衣每鞭下来就抽破一条口子,又惊又痛之下,连忙叫道:
“别打了,我给你钱就是。”那人又抽了几鞭,“呸”的一口痰吐在他身上,道:“大老爷皮娇肉贵!一万两白银,
一手交钱一手放人,省得在这儿受罪。”
林鸦儿惊道:“一万两?”——其时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开销不过数十两,林鸦儿虽知干爹有钱,也没想到对方这样狮
子大开口。
那人一声冷笑,马鞭子便向林鸦儿抽下来,林鸦儿手脚绑得没那么紧,加之小人家身形灵活,在地上翻翻滚滚地躲避
。皇甫骏身上余痛未消,见林鸦儿满地打滚,越发不忍,叫道:“别打了,我答应,一万两就一万两!”
林鸦儿道:“干爹,咱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啊?”那人又给了林鸦儿一脚,道:“小滑头,看来打得你不疼啊。”挥鞭
又向他抽下。
皇甫骏道:“喂,我都答应给你一万两了,你怎么还欺负孩子?”那人看他答应得痛快,道:“一万两是这小的价钱
,您大老爷可不止这个价。”
林鸦儿道:“喂,哪有你这么坐地起价的,你说话算不算数?”那人又给了林鸦儿一鞭,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
,敢跟你强盗爷爷讲大道理?”
皇甫骏道:“喂,盗亦有道,你别只管为难小孩子。”那人道:“大老爷倒挺心疼儿子啊,可他叫你干爹,”拎起林
鸦儿看着他的脸,再看看皇甫骏,道:“脸庞不像,倒是这眉眼有几分意思,嘿嘿,不是私养儿子吧?”
皇甫骏道:“你胡说什么?”林鸦儿道:“我爹娘早死了,是在回春堂义学认得我干爹——回春堂你知道吧?南海派
顾大侠、陈先生的回春堂是专门救死扶伤的,回春堂义学是顾大侠的兄弟顾七爷开的——我干爹是义学的先生,他是
大好人,你要是伤了我干爹,会遭报应的。”
那人一愣,道:“回春堂的名声咱们自然听说过,义学里居然请得起这么有钱的先生?”上下打量着皇甫骏,意似不
信。皇甫骏道:“南海一剑顾峋风跟我是好兄弟,我二人过命的交情!我是在义学帮忙,哪里会收他的钱——这位兄
弟,你们在江湖上混,应该知道顾峋风,不信你找个人去回春堂问问,认不认识皇甫骏?”
那人道:“你叫皇甫骏?这小子叫什么?”林鸦儿报上姓名,道:“在江南谁不知道南海派的厉害?我干爹是顾大侠
的兄弟,你为难我们,南海派回头可跟你没完,怕你有钱也没命花——识相的赶紧放了我们。”
(二十)
那人似乎被他说动,转身锁上门便出去了。林鸦儿没想到干爹还跟名震天下的顾大侠很有交情,问道:“干爹,您真
认识顾大侠?”皇甫骏道:“是啊,他是我大哥。”林鸦儿张了张嘴,又复默然,皇甫骏道:“怎么了?”
林鸦儿道:“顾大侠是天下第一高手——这帮小贼要是卖顾大侠的面子,能把咱们放了最好;最怕的是他们怕顾大侠
报复,把咱们撕了票。”
皇甫骏吓了一跳,道:“怎么会?不,不至于——这地方咱们也不知是哪儿,我那天喝晕了,怎么来的都不知道,他
们只要不暴露行踪,约定个秘密地方拿钱换人就行,峋风也找不到他们——顾峋风也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人,
这帮小贼不会那么傻——留着咱们还能换钱,干吗非要撕票?”
林鸦儿道:“干爹,你真有那么多钱?”皇甫骏道:“钱不是问题——我在峋风他们的生意里有股本,只要找到他,
他一定会拿钱来赎我——对了,你要是能出去,告诉他先别动粗,救命要紧,花多少钱无所谓。”
林鸦儿见他说得如此轻易,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道:“干爹,您什么时候认识的顾大侠?”
皇甫骏道:“我跟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他还跟我一块儿去打得蒙古呢。”林鸦儿道:“那顾大侠原来也是朝廷的大
将军?”皇甫骏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对他这么着迷?他以前是我的侍卫。”
林鸦儿道:“顾大侠是你的侍卫?干爹,那你本事比顾大侠还大?”皇甫骏白了他一眼,道:“我武功当然没他好,
要不然还用他作侍卫?”林鸦儿精乖得很,怕他着恼,“哦”了一声道:“那干爹自然是别的本事好,所以官作的比
顾大侠还大!”
皇甫骏心说论作官天底下可没人比得过你干爹,可官作得大小跟本事未必有关系,不过碍于面子这话不说也罢;你个
小滑头虽人小鬼大,要是知道你干爹的来头怕也吓死你——不过现在虎落平阳被犬欺,让人捆得粽子似的,也不必夸
这个口了!
林鸦儿听他来头如此之大,也就安了点儿心,道:“要不这样,干爹,回头他们要是来了,你就说我是你私养的儿子
,把我押在这里,你去取钱给他们——你身份贵重,无论如何先保住你要紧。”
皇甫骏道:“没有的话,我这么大的人,不能让你小孩子留在这儿——再说他们都知道我是你干爹了!一会儿咱们还
是想法子让你出去,你雒师傅的爹爹就是南海派的,论起来顾峋风是他师叔,你出去之后马上找他,他会带你去找峋
风。”
林鸦儿道:“干爹,您跟顾大侠那么熟,那您能不能帮我跟他说说,我想跟顾大侠学武功,以后我就能保护干爹了。
”皇甫骏大乐,道:“行,回头我跟他说一声。”叹口气道:“没想到峋风的名头这么响亮,连这下三滥的小贼都畏
他三分。”
林鸦儿呆了片刻,低声道:“干爹,我爹娘死得早,以前真是没吃没喝才作小贼的,以后我再也不偷东西了。”皇甫
骏道:“鸦儿,我刚才不是说你。”林鸦儿道:“我知道,干爹,我也想学好——我是怕我以前做的那些事,顾大侠
要是知道了,只怕不肯教我功夫了。”
皇甫骏心下一凛,道:“他们南海派,确实门规很严——你雒师傅是顾峋风的师侄,你瞧瞧他的规矩,”林鸦儿最怕
的就是阿衡,愣了半晌道:“那,我以后,我一定听雒师傅的话,干爹,你帮我”
两人说话间房门一开,刚才那人进来,道:“刚才我家大哥说了,看顾大侠的面子,咱们就吃点亏,一万两银子了结
。”皇甫骏道:“好,鸦儿,你回去找雒师傅,让他想办法筹钱救我出来。”
林鸦儿一听要找阿衡,瑟缩了一下道:“干爹,还是我留下吧——您人面广,”那人一看就知道皇甫骏是真正的大老
爷,怎肯放他走?道:“这还能由得你们,大的必须留下——要不就两个都别走了!”
皇甫骏道:“鸦儿,干爹知道你的孝心,你别争了,快走吧。”那人道:“这里离宁波不过一天路程,我给你两天功
夫——到后天中午你要不带着银票回来,每迟一个时辰我就抽他二十鞭子——小子,你要真孝顺你干爹,就快点儿把
钱带回来。”说完抖开手中一条麻袋将林鸦儿塞了进去,拎着他大步出去,把皇甫骏锁在了里头。
黄梅天气又闷又潮,这屋子又不透风,皇甫骏身上潮乎乎的,汗水浸到鞭伤处,越发火辣辣得疼——他又给捆得动弹
不得,就别提多难受了。好容易捱到傍晚有人送饭来,总算是把他右手松开让他吃东西。
饿了一天馒头咸菜也吃得甚是香甜,皇甫骏说了半天,那人虽仍把他双手绑在背后,总算把绳子给他放松了些,让他
能稍微活动活动。可等入了夜,屋顶那小天窗进来不少蚊子——皇甫骏细皮嫩肉,这屋子又不比家中或高等客栈都有
熏香,身上也不知给咬了几十个疙瘩。
他手脚被缚,搔痒不得,身子在地下蹭痒,那十几道鞭伤又扯得生疼,痛痒交织,简直度日如年——试想那坐牢的囚
犯,成年累月地受这般苦楚,真不知怎么才能熬过来。
第三部
(一)
好容易捱过两天,皇甫骏盼得眼睛都蓝了,终于听得门锁响——哪知那劫匪大踏步进来,拎起他就是一个耳光,问道
:“你奶奶的,你消遣老子来着。”说着便对他拳打脚踢起来。
皇甫骏给他踢打得连翻带滚,问道:“喂,你干什么?林鸦儿回来没有?”那人道:“那要问你——这里到宁波一来
一回用不了两天,那小鬼头却连个人影儿也不见——你们究竟想搞什么花样?”
皇甫骏道:“我给你绑在这里,我骗你不是害我自己吗?鸦儿是个小孩子,说不定是迷了路耽搁了,再说家里要筹钱
也得有个功夫吧,谁会把上万两的银子摆在家里?”
那人听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也就停了手,“哼”了一声道:“好,我就再信你一回——反正你这肥羊在我们手里。”
说罢扯下壁上马鞭,噼噼啪啪狠狠抽了他二十鞭,恶狠狠道:“这小鬼头一个时辰不来,我就抽你一顿——你敢玩什
么花样糊弄落子,老子先把你打成一团烂肉!”
皇甫骏痛楚不堪,心说鸦儿你这小鬼头干什么去了?平日你号称七八岁就自己闯荡江湖,什么都难不住你,这要命的
时候怎么不快点回来?要说别人筹一万两银子不容易,峋风和阿衡他师傅是开银楼票号的,成百上千的金珠银票准备
着,就是十万两也拿得出来啊!除非是两个人都不在家!
想到这里,皇甫骏心里一沉——自己出来之前顾七爷确实在外面忙生意,可峋风和陈湘都在岛上,不会这么巧峋风也
出门了吧?我这次跟阿衡赌气,没跟他说一声就带了鸦儿出来,他会不会又当鸦儿撒谎唬人,根本不搭理他——鸦儿
这孩子也是,好端端的非跟赵虎闹什么别扭?这回若带着赵虎作护卫,怎么也不会闹成这样!
想到林鸦儿说过撕票的话,心中更是恐惧莫名——顾峋风名头诺大,这些小贼要真是因为害怕他而把我杀了灭口,那
可就死得更冤了——早知盗贼这样横行,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出门,花钱时也不该那么浑不在意;早知道怎么也该随
身带着护卫才是!
这般胡乱猜测着,一个时辰后那劫匪又进来打了他一顿,骂骂咧咧的连饭也不给他吃——皇甫骏唯恐激怒了他杀了自
己灭口,也不敢多抱怨——这般几个时辰下来,他身上衣衫已经被抽得破碎不堪;到了晚间那劫匪气急败坏,索性将
他双手反剪在背后吊了起来。
胳膊扭着劲反吊在梁上,皇甫骏疼得实在忍不住,叫道:“不成,胳膊断了”, 那劫匪听他不住口的解释分辨,求他
再宽延些时候,索性将他条条缕缕的衣服扯下来,团成一团堵了他的嘴。
皇甫骏只有两只脚尖勉强着地,疼得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汗水腌着身上横七竖八的鞭伤,加上身上没了衣衫遮挡,
更被无数蚊虫饱餐,这一夜又累又饿,痛痒交集,简直苦不堪言!一身伤痛无从发泄,只能在肚子里大骂嘉兴府治安
太差,把浙江督抚到嘉兴府县轮番骂了个遍。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吊了多久,忽觉肩膀一疼,却是吊着他双手的绳子断了。皇甫骏跌在地上,已经没了知觉的双臂关
节垂了下来,疼得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只见林鸦儿扑过来不停叫着“干爹”,阿衡扶住他道:“鸦儿,先松开,
我看看你干爹胳膊脱臼没有。”
不一刻顾峋风陪了一位捕快过来,说前头已经制住了劫匪送官,另有仵作给皇甫骏验了伤,顾峋风和林鸦儿一道去官
府报供,赵龙赵虎则找了马车来接皇甫骏回客栈。
到客栈里阿衡先服侍他冲了个澡,把全身上下粘粘腻腻的汗水血痂冲干净了,这才拿出玉肌凝雪膏来给他上药——皇
甫骏拦住他道:“先拿点吃的来,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阿衡吓了一跳,赶紧让店家取了粥来,先喂他吃了一碗。皇甫骏意犹未尽,阿衡怕他饿得太久胃口不受,劝着让他歇
一会儿再吃;便坐在他身边给他上药——全身上下乱七八糟的鞭痕淤青上百,阿衡足足弄了近一个时辰才帮他都料理
完了。
阿衡一边上药一边说起,皇甫骏这次连护卫都没带私自离岛,自己和赵虎到处找他不见,担心他出事才报到顾师叔那
里,顾师叔带了赵氏兄弟离岛去找他,谁知却跟林鸦儿走岔了。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皇甫骏已经睡着了,阿衡想想他这几日饱受折磨,也自心下慨叹。晚间顾峋风抱着林鸦儿回来,那
孩子也睡得正香——原来他这三天为了找人来回奔波数百里,早已疲累之极;直到看见皇甫骏平安无事,一口气一松
,在去府衙的路上就睡着了。
嘉兴府久慕顾峋风大名,早听他说了皇甫骏父子被绑架敲诈的经过,两名劫匪又是被他带了捕快去当场抓获的,案情
清楚无比,很快就可以定案了。
顾峋风将林鸦儿放到皇甫骏身边,问道:“他的伤没事吧?”阿衡道:“伤口虽多,好在都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
骨,已经上完了药,估计养几天就没事了。”
叔侄二人谈论几句,店家进来问晚饭开到哪里,顾峋风早听见皇甫骏肚子里不时“咕咕”乱叫,吩咐送到房里,道:
“我去换个衣服,你把他父子俩叫醒,吃完饭再接着睡。”
阿衡答应一声,把手巾在冷水盆里浸湿,捞出来给皇甫骏擦了把脸,唤他起来。回头看着林鸦儿瘦削的小脸,也给他
用凉水擦了擦脸,叫醒他道:“饿不饿?吃完了再睡吧。”
(二)
林鸦儿几天没正经吃饭了,闻见饭菜香气,一骨碌爬了起来;眨眨眼睛叫声“雒师傅,干爹”,问道:“干爹,你能
起来吃饭吗?”
皇甫骏睡了一觉,也恢复了些精神,点了点头道:“饿死我了——刚才作梦都看着人家在摆宴席”。林鸦儿“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