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雷声中听见楚江沉沉的声音,如是雨点落在江中,“真的那么恨我,所以找人杀我?你可知就算死,我也只愿死
在你的手中。”
连城霍然抬头,“你说什么?我没有……”那夜在十里亭外扯下最后一片草叶时虽然停在了“杀”字,却还是不忍,
茫然间策马回了王府。
“没有?明明……”楚江闭目深呼吸了一口,“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反正不管真相如何,结果都只有一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在连城手中,“本想毁了它,却终是不忍,还是你来毁罢……保重。”说完毅然转身上了
河堤,渐渐去远了。
船家又催促了起来,连城转身上了船,小船便行在了水上。连城打开小包,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根碧绿的竹签
,上面用赤红色的朱砂并排写着“连城、楚江”。字似乎被水泡过,微微有些糊了。
回想起月老庙那夜,原来楚江当时全身湿透不是因为下水捞鱼,而是因为下水捞竹签。抬起头,朦胧间看见远处的山
坡上一人迎风而立,朝自己这边痴望着。船顺流而下,那人影渐渐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朦胧的眼际。
(十四)
过了江,曹阳郡守果然在江边等候着,意外的是梅青也在。原来那日他见连城被吴飞等人捉住,便立即去向那郡守报
了信,让他去救连城。后来得知吴飞等人送信来勒索银子,便索性在那里候着连城了。
两人匆忙骑马上了路,几日后终于到了南海边。租了条船出了海,次日黄昏的时候海上突然起了大雾,完全失去了航
向。连城有些担忧,梅青面容却如千年岩石,一直没有什么表情。
“我们似乎迷路了。”当雾越来越厚,周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时,连城忍不住提醒他。
梅青摇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了一阵,突然如大鹏一样舒展开了双臂,用力上下扇动着。这时一丝淡淡的香气飘溢过
来,如兰如麝。刹那间,奇迹般地,包围着他们的迷雾散开了,远处的景物渐渐清晰了起来。
黄昏的海面平坦的如一面镜子,几只仙鹤在水面上游着,间或飞起,掠起细细的水柱。远处水面上凌空漂浮着一个小
岛,氲氤的霞光恣意倾洒,如珠如玉,如梦似幻。岛上一座座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巧夺天工。若是世外有蓬莱仙山
,那仙山至多也不过如此。
突见如此美景,连城不由呆了一阵。梅青冷峻的面上泛起一丝难得的笑意:“这就是浮香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
了。”
浮香教就在这里么?连城想着,心里升起一阵模糊不清的情绪,手下意识伸进怀里摸了摸一本薄册。
“不好!”梅青突然轻呼一声,“我们快躲起来。”他边说边将船划到一块礁石后,“空气中是风信子的味道,这是
护教圣女在察觉到有外人入侵时发出的信号。”
两人急忙藏在礁石后,连城问:“难道他们发现了我们?”
梅青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不知道,护教圣女的监测范围只有方圆五里,我们离了少说有七八里。按理说我们隔
了这么远,他们没道理发现才对。”
连城透过石头间隙远远望去,看见小岛突然被一层紫红色的光笼罩住,正觉得纳罕,梅青解释道:“这种紫色的结界
一设,便是捉到入侵者杀无赦的意思,看起来那人在岛里做了什么坏事。”
两人趴在石头缝里呆了约一个多时辰,天黑了,海浪打到身上,又冷又湿。梅青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低低朝连城
道:“你且等着,我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连城皱皱眉,“你还有隐身符么?”
梅青摇头,“不是和你说过世上仅余两道么?那日被我们用光了。”
连城只好闷闷地不说话了,梅青解开小船的缆绳,跳上去后朝连城道:“千万别乱跑,我去去就回。”
月亮升了起来,清冷的光辉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带着几分孤萧。连城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石头上写着字,又不时地捡
起小石子扔进水里,几乎望眼欲穿,梅青仍然没有半点踪迹。
这时突然听见一阵水声,他循声望去,看见一条小船朝自己这边缓缓行来。舟上只有一人,一身黑色紧身衣,面蒙黑
巾。
难道这就是那入侵者?连城心念一动,悄悄将身子缩在一块石头后。片刻后那小船到了礁石边,船上那人将船靠在礁
石上,自己手扶礁石坐在船首喘起了粗气。迎着淡淡的月光,连城见来人目如秋月,竟有些熟悉之感。正思索着,那
人突然呕起血来,呕了一阵后他一把扯下了面上的黑巾,居然是那梨白。
梨白突然抬头,“什么人?”一把银光便朝连城飞来,连城慌忙躲闪,堪堪避过,那把银光散落在他身后的石头上,
原来是一把细如牛毛的银针,与那夜在客栈偷袭他与楚江的暗器一模一样。
“是我。”连城索性探出头来,“原来那夜客栈偷袭的果然是你。”
梨白愣住,“……二殿下,你怎会在此?”想了想又道:“那夜偷袭是梅青做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他只是想
灭口,并不知你是二皇子。”
“……此事就此作罢。”连城道,“你似乎伤势很重?”
梨白摸摸头,笑笑道,“尚可勉力支撑。”他伸手拿起船浆,“二殿下在此等人么?那我现走啦。”一边说一边将船
浆伸到水里。
连城突然跳上船去,用力过猛,船差点翻了。梨白撇撇嘴,“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上来?”口中又嘟囔了几句,面色
有些难看,明显很不情愿让连城上船。
连城却不理他,伸手抢过梨白手中船浆,“还是我来划罢。”
梨白无所谓地摆摆手,摇摇晃晃走到船尾坐了下来。船行了片刻后连城忽听见梨白低低惊呼了一声,抬头循着他目光
望去,看见小岛上紫色的结界已经不见,他奇怪地看向梨白,见他垂首紧紧咬着嘴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连城问,想到梅青说过那结界表示有人入侵,那么撤去结界是表示入侵的人被捉了么?突然想
到梅青,心里一惊:难道梅青被当作入侵者了?
“这……”梨白犹豫了一下,“反正我们赶快离开就是了。”
小船很快远离了小岛,进入了一团迷雾中,之后在梨白的指挥下终于出了那带着香气的迷雾。
刚出迷雾梨白便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连城将船划到一个小岛边,将他抱到一个小山洞里。梨白身子极为冰冷,抱着
他的连城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急忙生了堆火。就着火光,见梨白面色苍白,身子颤抖不止,猜想他是因为真气耗尽
,所以觉得寒冷,便喂他吃了几粒护心丹。
望着梨白越来越苍白的脸,他开始觉得奇怪。悄悄靠近梨白,伸手在他身上搜索起来,触手处冰冷刺骨,如是摸在一
块寒冰上。这时在梨白胸口看见一个小小的布包,连城掏出后打开,黑色的布上便露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晶莹
剔透,如冰雕成。
他伸手捡起那颗珠子,一阵凉气迫不及待地侵入他的五脏六腑,他突然明白了梨白为何会觉得那么寒冷。想了想,掏
出身上的那瓶护心丹放在了梨白的手心,起身出了山洞。
划着梨白的船行了四五个时辰,天边终于露出了第一丝曙光。一夜下来,连城又饿又累,看见不远处有个小岛,便朝
小岛划去。到了岛边,他从船上捡起包着那颗透明的珠子的小布包,将船藏在芦苇丛中后便上了岸。
打了一只野兔,捡了些干树枝堆好,连城伸手去掏怀中的火石,掏出火石后手突然顿住,再度将手伸了进去摸索。仔
细摸索了好一阵,始终没有找到那支写着他和楚江名字的竹签。
次日凌晨时分又到了梨白容身的那个山洞,他在洞口悄悄听了听,里面毫无声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洞里空无一人
,火堆早已冷却了。他吁了口气,在地上仔仔细细寻找起来,几乎每一寸土地都翻过,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支竹签。
最后目光落到那一堆灰上,连城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会不会不小心掉进火里,早就化为了灰烬?他冲过去在灰里扒着
,除了些烧了一半的树枝,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了么?他盯着残余的灰烬怔忡了许久。
(十五)
连城回到南海岸边,又策马奔跑了数日,这夜来到了那间他与楚江曾去过的月老庙外。
推开庙门,一切与数月前那夜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寺庙空旷处的野草更加茂盛了些。见庙堂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门
进去,里面幽黑一片,空无一人,黑暗中隐约可见案上供奉着的月老与红娘。
出了庙堂,朝后院走去,大池中央又换了一个新的青色瓷坛,与从前被他打碎的那个大致差不多。
看见池子边缘的石台上放着一打竹签,他上前拿起一支,又提起放在一旁的笔蘸了些朱砂。然而那只笔却悬在空中久
久没有落下,直到一滴朱砂落到竹签上,他才惊觉。他手指微一抖动,面上露出一丝嘲弄之色,将竹签与朱砂扔到了
地上。
这时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施主可是在为自己的姻缘忧烦,不如让贫道为你算上一算。”
连城回身,看见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斑白的老道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走来,他边走边用拐杖试探着脚前的路,眼睛一直
朝上看着,原来是个瞎子。
连城见他邋遢,只道他是个江湖术师,便欲离开。听见他的脚步声老道忙喊了一声,“贫道刚才听见竹签落地之声,
想必施主心有所求,却又犹豫不决。贫道虽然贫困潦倒,却并非靠算命卜卦为生之人。今夜途经此地,与施主相遇也
算是有缘,所以才冒昧要为施主算命,准与不准贫道决不收一文钱。”
听他如此说,想到夜还漫长,连城便停下了脚步,“那就有劳道长了。”
道人走到连城面前几尺外停下,“敢问施主生辰八字?”
连城如实说了,道人掐指算了一阵,面上露出疑惑惊讶之色,他又凝神仔细算了算,那疑惑之色更明显了。
“施主,这果真是你的生辰八字么?”
连城犹豫了一下,“有什么不对么?”
道人面色凝重地点点头,“贫道从未见过你这种命数之人,人人都有前生,今世种种也是前几世的因果报应。可是施
主你……”他伸手摸了摸凌乱的胡子,踌躇了一下才道:“施主是个没有前世的人,所以贫道给施主算命时只看到模
糊的一片。施主今世只源于施主一念之间,而姻缘一事却注定与施主无缘。这等怪命,实在是不可思议……”
“或许这并非我的生辰。”连城打断道人的感叹,“道长不必挂心了。”
那道人却摇头,“此事定有玄机在内,不知施主可否让贫道摸摸你的手相?”
连城本想拒绝,可是道人已经靠近了过来,不由分说拉起了他的手,连城皱皱眉,正要甩开,那道人却已主动放开,
面上表情有些惊骇,“不对不对,怎么全乱了?”
连城见他神情激动,有些不愿意再与他纠缠下去,转身便走。那道人听见声音突然扑了过来,连城侧身一闪,肩上包
裹被道人抓住,连城冷喝一声,“放开!”
道人一怔,抓着包裹的手却没有松开,连城有些愠怒,“再不放手我就不客气了!”
道人神情越来越古怪,抓着包裹的手反而更紧了,“你包裹里装了什么东西?”他沉声问。
连城一惊,包裹里除了几件衣衫,便是那颗从梨白那里偷来的珠子。想来是道人也感觉到了包裹里传来的阵阵寒意,
所以才有此一问。
“不关你事。”连城纵身用力一甩,脱离了道人的控制。那道人只是怔忡了一刹那,身形突然一滑,便又到了连城身
后,右手急急向连城背上的包裹抓去。
连城一个矮身,右脚朝道人的脚踝勾去。那道人虽然眼瞎,耳朵却极为灵敏,闻声急忙向后敏捷的翻了几个跟头躲开
。
连城无意纠缠,急忙几个纵身跃出庭院,朝庙外跑去,一出庙门便看见那道人鬼魅一般站在大树下等着自己。
连城冷叱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挡我去路?”
道人静静道:“留下包裹里的东西,我就放你离开。”
“休想。”
“那就休怪贫道不客气了。”话音未毕,老道手中的拐杖便迅疾地朝连城挥舞过来,来势凶猛异常,道人那原本苍老
的脸也突然有了生气。
连城急忙拔出长剑挡开道人的拐杖,兵器相撞之际连城虎口一麻,暗暗惊叹于这老道内力的深厚。连城学武不久,虽
然轻功绝佳,可是内力方面却相当有限,几个回合下来便觉喉咙间血气上涌,大有不支之态。
老道招招虎虎生风,口中沉声道:“放下包裹就饶你性命。”说话间拐杖疾点几下,击中连城心口,他急忙翻身向后
,摇晃了几下才勉强立在了地上。一口血却已经到了口中,被他强行咽下。
这时空气中突然传来无数声异响,似乎四面八方都有。连城看见夜色中寒光点点,急忙弓身闪避,而那个瞎老道却只
能用拐杖在身体周围用真气形成一道墙,将那些寒光阻隔在外。连城躲开几点寒芒,趁着那老道自救之际纵身跃出,
飞快跑到十几丈外的大树下,跳上了自己的马。
刚要扬马鞭,突然头顶传来“忽”一声,随即看见一个黑影从树荫里落下,落在了自己身后的马背上。他震惊之余正
要反击,腰间突然一麻,原来被身后那人点住了穴道。
连城大惊,“什么人?”
“是我,楚江。”楚江一拍马背,那马儿便扬蹄狂奔而去。道人闻声急忙追来,可是两人很快便去得远了,超出了道
人耳力所及范围。
道人拄着拐杖面色凝重的站在树下,他掐指算了好一阵,最后突然惊呼一声,“大事不妙。”
连城与楚江同乘一骑奔跑了越一个时辰,楚江回头一看,月老庙早就看不见了。他勒住马,手指在连城腰间一点,“
适才得罪了。”又擦了擦额上的汗诧异的问:“你包裹里到底是何物?一路上散发出炽热,让我热得厉害。”
炽热?连城不明所以地瞄他一眼。感觉腰间气血一通,他忙跳下马,朝马上的楚江道:“你怎会突然出现?”
楚江犹豫了一下,终于如实道:“其实我比你还要早到月老庙。明日一早我便要随吴大哥回海颜,今夜特地过来看看
。”他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递给连城。
连城接过缰绳,正要上马,却突然被楚江拉住。他一顿,沉声喝道:“放手。”
楚江依言松开手,“今夜你为何会出现在月老庙?”
“路过而已。”连城冷淡地道。
“你去那个池子边又做什么?”
连城面上一热,一时说不出话来,听见楚江又问:“我给你的那支竹签呢?被你毁了么?”
连城心里一跳,紧紧抓住手中缰绳。
楚江叹息一声,“毁了也好,你好好保重,我走了。”转身迈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