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吃苹果,还是先接请柬?”
一直都讨厌选择题,六年前讨厌,六年后还是讨厌。所以我同时伸出手去,右手接过苹果,左手抓过请柬。红通通的
苹果很漂亮,叫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我也真个就咬了,老大的一口,嘴巴似乎都撑到极限,酸痛不堪,连带着呼吸
都困难,憋出眼泪来。请柬外有小巧红丝带系着,一只手怎么也解不开。
我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很滑稽。嘴巴里塞着拳头大的苹果,一手还死死攥着红色的请柬,眼泪鼻涕一块落。
连自个都有点唾弃。
苏泽最终看不下去,幽幽叹口气坐到床边来。
“傻瓜,哭什么。只是订婚,。”
苏泽夺走我嘴间的苹果时,上面已经留下老大一圈牙印,嫩白的果肉上还有一些褐色的痕迹。苏泽又叹,伸手过来抠
我嘴巴。自然不能叫他撬开,索性咬紧了牙关跟他对峙。苏泽沉下脸,眼里有凌冽的光亮。
“别逼我拆了你的下巴。”
只能乖乖张开嘴。
咬下的果肉还是整块留在嘴里,被苏泽抠出来时一并拖出老长一段血丝。苏泽脸色愈发难看,指头毫不留情地在我的
牙床上来回摩挲。待他收回手去,指上满是我的口水,微微泛红。
“你准备咬碎牙吗?”苏泽恨恨。“你真要气死我才甘愿。”
我还能怎么办?声嘶力竭地喊,不过喊出少气无力地蚊蚋声,嘶嘶的,叫人直欲作呕。低头瞧见一直攥在手里的请柬
,便像着魔一般使劲撕扯。明明是纸做的东西,偏偏韧得很,怎么撕都不碎,反倒把手勒得生疼。即便如此,还是咬
紧了牙关撕,直恨不得将那碍眼的红撕得粉碎。
我想,我是疯了。
疯就疯吧。已经是个废人,再多点疯也无碍。
苏泽铁青了脸起身朝外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转回身便是一巴掌甩过来。那一巴掌也不晓得他用了多少气力,脑袋顺
着力道转向一侧,眼前只觉一片金光,连带耳里都有了嗡鸣声。愣愣转回头,等到眼睛终于可以视物了,却又瞧见了
苏泽苍白的脸。
多么奇怪,明明挨打的人是我,难过的又变成他。
“小安。”苏泽的唇微微颤抖。“小安。”
应该有千言万语要讲吧?到最后,不过变成两个没有意义的字符,撺掇着涌出来,闪闪神,带着点不自觉的怯弱,恍
恍神,又溜个干净。似是而非。
突然就清醒过来。胃里有东西在隐约攒动,急躁着想找个出口发泄。真的也俯身下去呕,呕出酸的苦的,呕得自己倍
感无趣。慢慢直起身来,又有了短暂的晕眩。苏泽还是僵站在原地,嘴巴紧抿,隐约有血红自唇角渗出。
笑。双手握住请柬,力道分均匀,前后轻轻一扯,红色的请柬变成两半。无比的轻松。
“哥。”
张嘴,这次终于能喊出成型的字词,虽然微弱,好歹能叫人分辨。
“我没事。真的没事。”
纵然真的有事,混沌之后,也该恢复清明。失了魔法,午夜的钟声响起,灰姑娘还是那个着破衣住厨房终日劳作没有
未来的可怜虫。苏安也一样。撒娇任性孩子气的苏安只存在于没有过去的林原身边,时间到了,还是要再变回来。
当林原还叫小八的时候,曾经叫嚷,人又不是变色龙,哪里能变来变去?
想想,竟然不如他看得透彻。变来变去,贻笑大方。
所以,当苏安的嗓子急急赶在林原订婚前夕恢复时,一并恢复的,还有那个蛰伏六年已经快要忘记阳光与灰尘的苏十
二。
只是,请柬收了,于情于礼,订婚宴席总该要出席。很久没有照过镜子,突兀再对上镜中自个的脸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还是那张脸,一双被人戏谑狐媚的眼,挺立的鼻,单薄的唇,尖细的下颌,配上经年不见阳光苍白的过分的脸色。
还好,除了头发长了些,脸上瘦了些,倒没有三十岁的大叔该有的困顿与皱纹。没有穿西服,而是挑了件铁灰的风衣
。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款式,简洁有力的版型将张扬压制在内敛的颜色中,彰显个性十足。
“如果你穿着这身衣服走进大家的视线,不知还要毁掉多少女人的心。”苏泽站在身后打趣。
“那就试试看,好不好?”我笑。“待他订婚那日,昂首挺胸走到他面前。”
太久没有接触地面,有那么一会总觉那触感虚假不堪。绵软,松动,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心知不过是错觉,但肢体
上传来的疲软还是无法立刻压下。本想潇洒地迈出第一步,一脚踏出时,却是身不由己向前倒去。苏泽眼疾手快将我
抱个满怀,一双眸子里愤怒大过了震惊。
“你可以走?”苏泽用尽了全身气力箍住我。“该死的,你居然甘心坐在轮椅上六年动也不动!”
苏泽的气力真的不是一般的大。被他勒得只觉骨头都要碎掉,只能暗暗猛吸冷气,然后揣摩着该用什么腔调说话才不
会被他痛扁。还没想好马屁词,苏泽难得先松了紧箍,只是不离开,就着搀扶我的姿势慢慢向前走。
人,大抵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做许多事都是遵循本能。譬如,进食,交配。譬如,行走。这些与生俱来的本能追随一
生直至终老才会停止。也该庆幸,若是连行走都要归于习惯一类的话,恐怕六年的轮椅生涯早该将这习惯毁之殆尽。
等到不用苏泽扶也可以微微踉跄着前行时,苏泽退到一边,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现在,你叫什么?”
早就说过,真正看透我的,不过止于苏泽一人。
“十二。”我笑答。
“十二,很好。”苏泽若有所思地点头。“直到今日我才发觉,不是看不清你,而是苏十二根本就是个疯子。”
“疯子吗?我已经承认过了。”耸肩。
“那你知不知道,真正危险的,是肯承认自己是疯子的疯子?”苏泽一脸戏谑。
绕口令一般,实在没兴趣拨出些心思来细品。
送我出门时,苏泽一如往昔抱肩站在门边,唇角永远挂着戏谑浮尘的嗤笑。
“趁你还没有改变心意前,给我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苏泽安静道。“一个能让你甘愿充当六载瘫子的理由。”
“因为有趣。”我咧嘴一笑,扬长而去。
车自然是不能开,只能乘坐计程车。傍晚六点,正是交通高峰,纵使开着Benz上路,一样要两个钟头才能到目的地。
晚宴七点钟开始,坐计程车倒不如搭地铁快些。幸好地铁站就在附近,索性一路走过去。双手插在口袋信步前行,偶
尔视线扫过街边商铺,顺道透过干净的橱窗瞧瞧多年不见的身姿。很久前,似乎有人对我说过。可能是个女人,也可
能是男人,用及其甜腻的嗓音说,十二,你都不知,当你穿着风衣懒懒走在路上时,会有多少人想死在你面前。
多么好笑呵,我走自己的路,却让别人有了想死的冲动。不晓得哪天真有人死在我面前时会不会有警察冲上来控告我
谋杀?
虽然是冬季,但沿海的城市远没有北方来得寒冷。自小生长在北方,这种温度只当是暮秋。来往的行人匆匆,但脸上
大多带着喜色。及至瞥见店铺里张贴的彩画才猛地想起,今天是新年。挑在新年夜订婚,倒是不怕日后忘记订婚日。
中间碰到迎面走来的三两女生,看穿着应该是高中生,手牵手地走在一起,小声而又兴奋地交谈着什么。等到走近了
,擦身而过时又偷偷抬头看过来。错过身后只听到她们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似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
我也笑。能被小女生喜欢,说明我还不老。只要没有老掉,还是会觉得活着有希望。而有了希望,又能活下去。如此
反复。
地铁站的入口已经遥遥在目。只要过去最后一个路口,便能搭上地铁赶到目的地。偏偏遇到红灯。这个路口的红灯有
些恼人,居然要三分钟。三分钟,以我的速度,恰好能抽掉半支烟。心间一动,转身便冲身后三步之遥的男人笑。
“有烟吗?请我抽一支。”
男人愣住,显然是没料到我会来这一出。犹豫半晌还是期期艾艾靠过来,伸手出来时掌心安静躺着一盒烟。Camel,我
曾经唯一执着的牌子。
抽出一支先放到鼻间深深吸一口气后才放到唇边,那味道真是怀念。这次不用我开口,那人已经先一步磨开擦盖替我
点烟。烟头明明灭灭间,同样熟悉的辛辣气息窜入心肺。这次便是习惯了,习惯了烟草的辛辣,所以不用再练习一样
会吸吐自如。
“你完了。歌手居然随身带着烟草,不怕被公司枪毙?”我乐。
“我不抽。只是偶尔点上,等烟燃尽。”男人低声。
“随便了。不过看在你请我抽烟的份上,我陪你说三分钟。”说着下意识瞥一眼计时器,我歉意一笑。“不好意思,
还剩两分钟。”
“看你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男人别过头去。
“就只说这些?”我倒是有些意外。“没了?”
“没了。”男人应声。
“还有一分钟,不说话也是浪费,那就由我来说好了。”我笑,随手弹掉一截灰白。“以后要跟踪就离得远点,要不
就派个私家侦探。就这么紧紧胶着不超过十步会闹心的。”
“我只是不放心。”男人慢慢转回头来,眼中晶亮。“你刚刚开始走路,身子会受不了。”
忍不住挑眉。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谢谢关心,我没事。”继续维持礼貌的笑,随手将烟捏死扔进垃圾箱。“没事我就先走了。地铁就在路对过,不会
出什么事。晚宴七点开始,不能陪你聊天了,抱歉。”
绿灯适时亮起。踩着喇叭里的交通鼓点向对面走,身后倒是没有再被人跟上的感觉,料来他是留在对面。这样也好,
若是一直跟着走,只怕会尴尬。
毕竟,要说的话六年前已经说完了。
顺利搭上地铁。因为是年末,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空气也污秽。本来走了一路已经累惨,再被夹着站一路,只
怕我走都没法走得起来。索性在第二站下去。反正离得也不远了,多走两个路口只当是复建。只是,当我走过第一个
路口时,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我太高估自己的实力。
膝盖酸软到像是要溶掉,胫骨处也火辣辣的疼,别说是走,只是单纯的站都摇摇欲坠没法维持平衡。最后只能坐到路
边的排椅上休息。一边揉搓双腿,心下还是忍不住暗自唾弃。
果然,自大都会遭报应的。本想帅帅的一直走到林原那个家伙面前,便坚持不用轮椅。搞了半天不到目的地便累垮,
真不是一般的泄气。早知道就该摇着轮椅出门,等到了地方时再站起来才是。
而眼下,我除了埋怨,就只能叹气。
就在叹气的当空,眼前却是突兀暗了许多。下意识抬头来看,居然又瞧见他。
“你。”我好笑。“这次真个就躲在十步外跟来的?”
“应该不会超过十二步。”男人正经道。
忍笑。几年不见,居然木讷起来了。
“一直跟着我,还有话说吗?”说一半,我自动打住。“他也给你发婚帖了?”
“发了。”男人点头。“一周前。”
“倒是想得周到,一并发出来。”我笑笑,嘴角有点僵硬。“让你看笑话了。”
“你今晚去,是要他回心转意吗?”男人略一犹豫道。
“你说呢?”我挑眉,继续捶打双膝。“或者说,你以为呢?”
“十二。”男人低低开了口。
偶尔有车经过,打起强光。当他的脸暴露在强光下时,下意识便会垂下头去。也难怪,黑天还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
镜,任谁瞧见了都会起疑心。已经六点五十,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便不再歇息,站起身来就走。
只是没想手会被他抓住。
“嗯?”我多少有些意外。
“对不起。”男人讪讪着松开手也跟着站起来。“今晚,你可不可以别去?”
“为什么不去?”我失笑。“请帖都已经发来,不去岂不是驳了他的面子。更何况,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十二!”男人微微有些失控。“他。。。新人是大银行家的独女,两年来一直在生意上有合作。他们订婚,不仅是
因为情爱,更因为对双方有利。”
“然后呢?”我笑。
“我。。。”男人便在这时说不出话来。
“十三这几年不小心将我的家产翻了几十番,你觉得,拼身家我会拼不过她吗?”我懒懒笑问。“他说不能跟瘫子过
一辈子,我便站起来。若只因我是男人,这个理由,我是死都不会信。”
“十二。”男人渐渐弓起脊背,像是要缩进尘埃里。“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不明白都到了这种时候了他还不说真话,不明白他们私下里到底做了什么。我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
们都在犯同一个错,能抓住时选择逃开,等到已经错过了,却要拼了气力讨回来。
自作自受。
“再不走便迟了。你若不愿露面便回去,毕竟今日你若突兀出现在宴会上会有些麻烦。”
礼貌地说完,我折了身就走。真个要赶不及了,哪里还能再浪费时间?
“十二,三日前,他已经知道你可以重新走路。”
男人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
简单的话,却像密实的网将我紧紧缠绕。
“他是真的要抛弃你了。”
续 第十节
仅仅是站在门外,便能清晰听到里面的喧杂。倒是不用猜测里面的欢闹程度。
穿戴整齐的侍应生站在门外,戴着白手套的掌伸出时,脸上挂着的是十足标准微笑。
“先生,请出示您的请柬。”
回自己的家还要出示请柬,感觉像是当年敌占区流行的良民证。想着那份撕成两半的请柬,我尴尬僵在原处。
“抱歉,他是跟我一起的。”男人恰当出现,递过请柬的手苍白瘦削。
“请进。”侍应生笑意不减,只是做出请进手势时,视线还是悄悄扫了过来。
微微一笑,任凭男人自然将手搭在我腰侧带我进门。这种亲密且暧昧的姿势,看在别人眼中多少会惊讶,我只随了他
去。不为其他,但是他私心里只想不着痕迹地扶住我不得久站的身子,这一点便足以叫我安静呆在他的紧箍之下。
宴会隆重到超乎我的想象。灯光很亮,屋里照得如同白昼,刺得眼睛多少不适。下意识微眯了眼,默默打量四周。没
有俗气的彩带,亦没有书云佳偶天成等等等等的条幅,有的只是轻柔的音乐,穿梭不断的侍应生,美酒,美食,美人
。说是订婚晚宴,倒不如说是一场盛大的冷餐会。来往中皆是熟悉的面孔,那些常常出现在荧屏或者杂志封面上的脸
,突然在现实中瞧见,只隐约觉得模糊。
“早知就该穿上燕尾服。”我自嘲一笑。“而不是随便挑拣布片披到身上。”
“他本来便是林氏继承人,订婚宴岂能马虎?”男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