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过眼下,这个已经不是他计较的重点——纵身一掠,杜曜已是挡在了莫言的身前。
“喂,你回答我,青和呢?”
“死了。”
“什么?”
万万没有想过会是如此乾脆的一个答案,一愣之下,眼见莫言已是要走,杜曜长剑一拦,怒斥出声:“你要我?”
莫言垂着头,呼吸稍促,像是转着什么念头有些为难。
杜曜略一思索已是哼了出来,“怎么,楚莫言,你若是也想用那几只蝴蝶对付我,倒不妨试上一试,看看是它们比较
快还是我的剑比较快。”
莫言终於把头抬了起来,眼睛与杜曜对上,眉头皱起,也不说话。
杜曜这一路赶上山,要找的人没见到,却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场,现在莫言又是对他言词敷衍,心下不禁恼怒,冷哼
之声更甚:“你说他死了……哼,他那样的身手,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杀得了他?
“江湖之中这一年来的种种事端,你总该也知道一些吧。那样的招式和速度,除了青和,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眼看莫言嘴唇微抿依旧不置可否,杜曜继续道:“这江湖之中,觊觎琉璃剑的,要上山报仇的只怕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
“既然这地方已经泄露了出去,那要找青和的人,我绝非第一个,也自然不会是最后一个……你不带我去,难道我把
这地方翻上个几遍,还怕找他不到么?”
话说至此,莫言的神色似也因为那句“我绝非第一个,也自然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微微有些动摇起来。
抿着嘴唇想了想,莫言轻轻咳了一声,随手推开房门道:“竟是如此……小曜,你跟我来吧!”
一年之中,杜曜曾设想过千百次与青和重新对峙的局面,此刻跟在莫言身后,想着种种期盼便要成真,心里竟是莫名
地有些紧张。
搭在剑柄之上的五指紧握,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汗湿了。
亦步亦趋的一段路,正待开口问些什么,莫言的脚步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是?”
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丝毫的人气,简简单单的桌几之上,铺着浅浅的一层灰,看样子已是长久无人居住。
杜曜目光四下一扫,脸色已是有些发沉,冷冷问道:“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青和泥?”
莫言背过脸去,“你不是一定要把这地方翻上几遍,找他出来吗?
还没死以前,他住在这里便是了……”
事到如今,他竟开口闭口就是“青和已死”这么一句。
杜曜脸色涨得通红,只觉得自己的耐性快要被磨光了。
盛怒之下,他随手一掠,犀利的剑气激荡而出,从莫言脸颊边划过,几缕鬓角已悄无声息断落在地。
莫言也不惊惶,还是倚墙而立,只是随手从旁边的箱中拿起一物,抛了过来。
杜曜伸手接住,眼一瞥之下,已是愣在当场,道:“这不是青和的琉璃么?”
莫言点了点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无用,你若喜欢,拿走了便是!”
这是天下之间最具盛名的一把利器,江湖之中有多少事端便是因它而起,此刻莫言那句“你若喜欢,拿走便是”脱口
而出,却是满脸无谓的样子。
杜曜惊疑交集,低头凝神看向自己手中之物——即使隔着剑鞘,却已经能感到冷冷的剑气扑面而来。
他年纪虽小,剑之一道上却是天赋过人,颇具灵性,此刻握着这么一把倾国倾城的名剑,那是无论如何也抗拒不了使
之出鞘,一窥剑身的诱惑。
心念既动,五指便已收紧,琉璃剑身不过刚刚才抽出几分,杜曜腰间一抖,碧落微震之下,已有低低的颤声如水波般
荡了出来。
剑与剑之间亦有相生相克的道理,此番两剑相距极近,琉璃又太过霸道,剑气冲撞之下,向来嚣傲的碧落竟是头一次
露了怯。
杜曜咬紧牙关,用力一抽,琉璃已是横卧在了眼前。
同样是青绿色的剑身,相较於碧落的清澈晶莹,透澈灵动,琉璃却像是沉睡的玄冰一般,只有凝神相视,才能隐隐看
出埋於底下的暗流来。
手腕一转,剑身略偏,角度已变,碧色汹涌,顷刻之间杀气更甚,像是之前死在琉璃之下的怨灵都被封在了剑身之中
,急於挣扎而出。
“好厉害的剑……”
过了半晌,杜曜才喃喃出声,正准备还剑入鞘,光线变化之下,却看到了一缕细细的血线隐在剑身之中。
那一瞬杜曜如遭电殛,满脑嗡嗡作响,隔了半晌,才勉强发出声音:“青和他、他竟是死在……他竟是伤在自己的剑
下么?”
天下名剑皆有灵性,只有见了自己主人的血,才会在剑身上留下印记——只是即使是这番景象,杜曜依然不愿意相信
青和已经死去的消息。
眼见莫言并不答话,眼波朦胧,似是陷入深深的记忆之中,杜曜牙齿紧咬,几步上前,已是将剑刃架上他的脖颈。
“你说他死了……他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
更何况……更何况他那样的身手,你告诉我,又有谁能杀得了他?”
一句接一句的促声喝问,杜曜也不知道自己满心炸裂般的感觉从何而来,仿佛只要想起这一年之间,无时无刻不在向
往着的目标就这样凭空消失,那个出手如电的少年再也不会站在他面前,就会觉得连呼吸也困难起来。
强大的压力之下,莫言被迫得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放在木桌上的药碗重重一晃,竟是“当”的一声摔了下来。
细碎的药渣四下飞溅,苦涩的味道慢慢溢满了整个房间。
那一夜,药味弥漫的空气中,杜曜便在青和的这间屋子里住了下来。
虽然表面上看是如莫言所说,天色已暗,不熟悉环境的话下山太过危险,是内心深处,却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隐隐
还是在期待着的。
躺上床瞪着眼睛翻了很久,已是到了下半夜,却丝毫没有沉睡的欲念。想了想有些不甘心,杜曜乾脆坐起身来。
琉璃就在枕边,一同被留下的还有剑谱——莫言说完给他以后,竟是真的是毫无留恋。
剑师与剑之间,本就该是合为一体的关系,青和若非有了意外,又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任由莫言随手送人呢?
想到这里,竟是不敢再继续下去,顺手抽过琉璃,杜曜怔怔地看着——不知道这把利器穿过自己主人的身体时候,该
是怎样一副场景。
夜风之中,地面却是忽然微微一震,几声几不可闻的闷响,转瞬之间又被宁静所掩盖。
片刻之前的恍惚之色一扫而空,杜曜眼睛里精光芒动,脊背绷紧,披衣,取剑,几乎只在一瞬间。
想了想,他回手将琉璃也挂在腰上,身体已是如箭一般,悄无声息地从窗口的地方掠了出去。
穹如黑缎,四野无星,山野之间风声呼啸,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快要被无止尽的夜色吞噬。
浅浅的一层月色之下,木屋之前的院落里是朦朦胧胧的数十条人影。
形式一旦看清,杜曜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这群人片刻之前上山时的动作来看,整齐划一,悄无声响,竟都
是当下一等一的好手,绝非白日所遇的那群乌合之众可比。
此刻人数虽多,却丝毫不见杂乱,所站位置或前或后,形成一个半圈的形状,已是将莫言所居的木屋围了起来。
那个大笨蛋……既然根本没有半点武功,为什么还会招惹上了这么棘手的一群人呢?
现在被人找上门来,又丝毫没有任何戒备的样子,只怕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心里狠狠地骂了几声,杜曜掠起之势更甚,剑柄已然握紧,只想在那群人注意力全部放在围攻莫言所居木屋之时,攻
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急驰之中,脸前一凉,猛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飞速地逼近,几乎同时,近在咫尺的一片树叶忽然没有任何声息地断裂
,像是被极细的利器从中切断,然后瞬间就坠落下来。
电光石火之间,身体的本能反应已是比思考的速度更快!
杜曜腰间一拧,空中一个后翻,离脸颊不过分毫距离的地方,已是有物体猝然划过。
虽然速度极快,但距离紧贴的情况下,杜曜还是已经看清,那道疾如利风的,差点要了他命的物体,竟然只是墨黑色
的一条细细丝线而已。
杜曜又惊又怒,知道自己行迹败露,对方已是不动声色开始了攻击。
夜色本就深重,月光浅影之下可见之物不过一个粗粗的轮廓,而这丝线颜色既深,又几乎细不能见。
杜曜脚一沾地,立刻又跃起,只觉得身体四周被利风刮得生疼,不知道又有多少条丝线切了过来。
身体还尚在空中,杜曜已是反手一撩,剑光之下,碧落与细丝缠在一起,铿锵作响。
杜曜心下骇然,却也被激出了一股傲气,暴喝之下,手腕一震,缠上碧落的丝线纷纷如碎层般地坠下去。
虽是暂时避开凶险,但这从死到生的片刻,却让杜曜冒出了一身冷汗,呼吸尚未平复,已经听得有人赞出了声:“这
么年轻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一出手便碎了七根蚕丝……青和,你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说话之人声音柔和,却是毫无生气,杜曜听在耳里,只觉得浑身一凛。
张了张嘴,正想着要不要向对方解释自己并非青和,一个熟悉的声音已是懒洋洋响了起来:“既然朋友你们一个接一
个的上山要有所见识,那大家也就不用客气……更何况,琉璃剑闲了快一年,今天晚上总算不会太寂寞……”
不过轻描淡写的一个句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齐齐落在了杜曜的腰间。几声或长或短的暗令之下,阵势催动得更急。
杜曜的错愕不过片刻,思绪急转之下,藉着兵刀的青光只见莫言站在一旁,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恍然明白了过
来——自己欲见青和而不得,却是中了他的计!
他引路,赠剑,留人,大概已是有预感夜间会有棘手之敌上山,自己三思孤行之下,对方也就顺水推舟地摆了个套下
来。
此刻天色已黑,敌方竟已错认,自己又身负琉璃,加上莫言刚才那几句暧昧不清,带着误导的说词,看来这挡箭牌还
真是当定了。
事已至此,心中虽足恼怒,以杜曜的高傲心性却也不屑再去分辩,更何况他一生之中,除去与青和交手那次,也从未
身处於这般凶险的局面之中。此刻斗志已起,倒是兴奋比惧意来得更加浓烈。
整个丝网是由十二只手拉起来的。
比起最开始零散的攻势,竟是所有的上山之人都参与到了阵势中来——对青和和琉璃的忌惮,让他们丝毫不敢掉以轻
心。
剑芒散落之下,杜曜的呼吸已经逐渐粗重起来。
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杀机,黑暗之中,那些薄薄的丝线却是根本无法看见。布网之人犹如幽灵,丝线拉扯之间,每个
人都在飞快地滑行着,十几条丝线交错进退,稍有一个不留意,便到了颈喉之间。
这些丝线亦刚亦韧,即使锐利如碧落,一旦被缠上,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斩落的,更何况丝网圈越收越紧,杜曜腾挪
闪避之下,已是难以发力。
手臂一凉,肌肉终是被丝线刮过,血珠很快就渗了出来。
结网之人中,已是有冷笑扬了起来,“青和,你撑到现在,也算是你厉害,不过,我现在已经很期待你被绞成一团血
肉模糊的模样了……”
杜曜心中大怒,侧耳辨明发声的方向,挥臂横扫,已是冲着目标一剑狠狠剌了过去。
对方一声闷哼,已中要害,但杜曜为了这一剑之击,身体亦足被割出更多的伤口来。
因为有人受伤而造成的乱势不过顷刻,还没来得及有所喘息,“簌、簌”几声,网阵已是垂新结起。
被斩落在地上的丝线已然不少,但断上一根,便会有新的一根缠进来,像是没有止竟。
杜曜记得小时候在山间玩闹之时,是有看过蜘蛛结网捕捉猎物。幼小的昆虫一旦入网,层层叠叠的丝线缠绕上来,无
论猎物平日里的攻击性有多强大,挣扎得有多厉害,也很快就会筋疲力竭——
杜曜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被丝网缚住的昆虫,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用等待太长时间,只要剑圈的保护微一松弛,任
何一根丝线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该死的……好不甘心!
败在青和手里也就算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死在这里!
最可恶的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并非剑术不济——这阵势虽是精妙,但若是白日,他至少可以拉上半数的人陪葬——偏
偏对方却是算准了这个时候交手,让他什么都无法看清。
剑光的防护圈开始缩小,小腿的地方腾挪梢迟,又被割伤好几处,似乎就要快撑不住了。
神思恍惚之下,他眼前却开始有星星点点的光——即使很淡很淡,幽灵般的丝线却已经现出了形影。
杜曜精神大振,几个连斩,把丝网撕开了一个缺口,暂时得到一个喘息的机会。
光点还在陆续增加着,越来越亮,杜曜凝神之下已是看清——那些小小的光点竟是一只只的萤火虫。
明明是异常平静的深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萤火虫忽然出现,而且前仆后继,像是有什么力量在促使……
牵动网阵之人似乎也被这幅不合常理的景象惊住,连攻击都缓了下来。
杜曜脑中瞬间闪过白日之间莫言以血饲蝶的场面——养蛊之术基本相通,他既是能驱蝶,那这些萤火虫难道也是……
还来不及扭头细看,已是听到莫言纵声喝了出来:“小曜,这网阵和你用剑的道理是一样的,要破它就到最中心的地
方去!”
所谓极盛则衰。
以剑而言,圈由剑心而衍,愈是向外愈是势弱,因此最强之处便是剑圈核心。但另一方面,最利之处同时也是最致命
的地方,只要一举攻破,剑势立衰,便再也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个道理,杜曜早已经懂了的。
只是眼前,面对的是一张网……最核心的地方丝线也就最密集,虽然那里是唯一一个可以进行全局攻击的点,但若非
瞬间击出十二招,将扯丝之人一举击倒的话,他的身体立刻会被其余的丝线扯成碎片。
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击出十二招,且需要在飞速移动着躲避死亡的过程中招招命中……这样的事,杜曜之前根本未曾想
过。
但没有时间让他犹豫了——萤火虫带来的微光亦只有片刻,丝网只要抖动起来,那些小东西就会一只只地被刦开身体
。
深深一个呼吸,杜曜把身体重新绷紧,看准位置飞身掠了进去。
碧落被拉到最满,青光洒落,黑暗中传来了剑中目标的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随着一个接一个身躯的倒下,杜曜的心脏跳动得也愈发剧烈起来。
随着最后一个“九”字从他的胸腔默念而出以后,开始了一片长长的寂静。
接近完美的一剑,在杜曜年轻的生命中,这已是超越了他的极限。
但无论如何,输了就是输了——剩下的三根丝线很快就牢罕地陷进身体,再一下就会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