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最后这一批学生安排在西殿之后,小髅忽然拉住我,低声询问,“伏溟,你没事吧?”
我挺诧异,“我没事儿啊?怎么了?”
“海神明天要觉醒了,你……别想不开啊……”
原来是为这事儿。
这扬威将军嘴可真够严的,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我说,“我想得开。要是海神不要我了我就找你呗。”然后就在小髅完全呆滞的目光中扬长而去,留下一地嚣张的笑
声。
走到房间门口,却发现洛卿正在我屋里坐着,手背轻托下颌,目光延伸向窗外,夜明珠的光描画出他的侧脸。
“洛卿。”我轻声叫他。
他转过头来,像往常见面一样给了我一个微笑,然后笑意忽然消失,皱起犹如墨画的双眉,“这几天很累吧?”
“小孩子很可怕啊……”我摇头叹息,脸颊却忽然被捧住。他在我眉心吻了一下,低声说,“今晚早点睡吧。明天早
晨我来接你。”
“接我?你们明天不是要去海面上么?”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也去?
能去的话当然好,这可是洛卿的成人礼啊,“可是梵尘会同意么?我又不是什么人的家长或亲人,没有资格啊。”
“你有资格。你是我的爱人。”他这么说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我能找到在他眼底蔓延的无尽缱绻。
我抱住他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就是!谁不让我去我跟谁急!”
他淡淡一笑,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下来,从袖中取出一块素鲛绡,上面依稀有黑色的字迹,“我见北斗了。他让我把这
封信给你。”
北斗?他去见北斗了么?
我愣愣地把鲛绡接过来。
他再次叮咛一句,“早些睡。”然后就离开了。
我坐到床上,就着桌上的灯光,浏览着清秀的字迹:
伏溟:
你还好么?
很久没有见到你了。很想你。不知道你和他在陆地上有没有吃苦?但是知道你们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
那天听说你们两个失踪的消息,我害怕得很多天都睡不着觉。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仿佛我们之间的心灵感应断掉了
一样。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不过你们终于回来了。
今天见到他,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这是自出生以来,我们兄弟两个第一次好好的坐在一起。
关于我和洛卿之间的事,他都已经告诉你了吧?
我对不起他,欠他的永远都还不清。但是能在我作为北斗的最后几天里告诉他我六十年来一直想对他说的话,真的是
件很幸运的事。
似乎我已经没有什么挂念了。
遗憾得是,我见不到你。我见不到你,伏溟。
你是我六十年来唯一的朋友。从小到大对我最好的人,对我北斗最好的人,就是你。还记得最初见面时你从半空中降
下来,白色头发飘扬着,我就想,这个人好好看。我没想到在我作为北斗的最后一年里会交到你这样一个朋友。本来
我并不害怕觉醒,但是现在我开始怕了,因为本来的我孑然一身,可是现在的我有了舍不得的人。
不过我想通了。是时候该把正真的人生还给我哥。他已经代替我承担了六十年的危险和责任。我应该履行自己的使命
。
伏溟,我想告诉你。不管明天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北斗永远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祝福你和我哥能白头偕老。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幸福的。
伏溟,再见了。
北斗
我紧紧地攥着那块鲛绡,心脏一跳一跳地疼,眼睛又酸又胀。北斗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与洛卿一样的面孔却总是带
着一股洛卿没有的忧伤,湛蓝的双眼仿佛容纳了整个海洋。
北斗啊,就算觉醒了也没关系。觉醒并不是失忆,哪怕这段记忆只在海神的脑海中占据小小的一角,你也就还存在于
他的身体里。我依旧会把你当成兄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
所以,别写得跟遗书一样啊……
第 6 章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比较正式的衣服,穿戴整齐。晨曦的光芒从远处渐渐蔓延过来,照
亮北溟城每一座房屋的檐角,寂静的街道上开始掠过一辆辆海螺车。从大荒神庙里传出晨祷的歌声,像在召唤白昼的
到来。我打开屋门,大大张开脖子上的鳃,深深地呼吸着。
洛卿坐着一辆海螺车来接我。按照北王朝的习俗,地位越高的人所乘坐的车子就越华丽。而洛卿坐得这辆车是我见过
的最气派的,硕大的海螺壳,银朱色的底,上面描着松散有致的荼白花纹,车身前拴着四只海豚,光洁的皮肤,流畅
的身体曲线,大概都是海豚中的极品。
我钻进车坐在洛卿对面,叹息着高层的生活就是腐败啊……
“我们要先去大荒神庙,打开望月之路,然后再一起浮到海面上去。”
“望月之路是什么东西?”
“是众侍僧用神力制造的一条通道,从这条道路上到海面可以节省几倍的时间。”
海螺车飞奔着,不多时就到达北溟山顶。大荒神庙正门大开,门后无限延展的广场上整齐地站满了人。最前方靠近中
央神殿的几百人就是今天即将成年的学生们,他们穿着跟洛卿一样的群青礼服,在这些学生的右边零散地站着一些成
年鲛人,他们是获准前来观礼的家属。
我跟洛卿一起走上前。洛卿站到队列最前方,而我则站在那些家属中间。
学生陆陆续续的都到齐了。
唱月苑的总管翠觞站到中央神殿高高的阶梯上,本来秀丽姣好的面孔仍像以前一样板得死死的。她一站上去,下边的
学生就都安静下来。
她扫视着阶梯下的学生,沉着声开口,“一个鲛人一生中有四个重要的日子:出生,成年仪式,盟誓典礼,死亡。而
今天,就是你们自出生以来经历得第一个‘最重要’的日子。今天你们将用歌声向颛顼天帝宣誓,承担起成年鲛人所
要承担的一切,你们将离开唱月苑的庇护,游向整片汪洋。你们将在这比陆地广阔几百倍的蓝色国土里工作,生活,
遇见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外面的世界与唱月苑是截然不同的,不管你以前在苑中经历过什么,都已经过去了,今天
是你们真正人生的开始。我作为唱月苑的总管,代表北王朝的所有父母、师父,祝福你们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够找到自
己想要的东西。”
标准的校长式毕业发言。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从神庙大门的方向传来一声熟悉的,尖细的高喝,“海王陛下驾到——!”
随着这一声叫喊,不论是学生、师父还是侍僧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头低着。我也跪下了,但是悄悄地抬起眼睛往大门
的方向瞧。
先是两队披着金甲的士兵,然后是穿着长裙举着扇子的宫女,然后海王消瘦但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我往洛卿的
方向瞥了瞥,发现他正看向他父亲的方向。
海王的身后,有一个蓝色的身影。
我愣愣地看着,已经忘了应该把头低下去的问题。
自从上次分别后,大概有七八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北斗他就站在不远处,跟在海王的身后走着,身上穿着浅蓝色绣着
银色巨龙的华服,长发束在右侧,海蓝的发丝从胸前倾泻而下,脸上干干净净,与洛卿相同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
的忧伤气质。他很美,但不像洛卿那种张扬而高傲的美丽,他像一个从海洋的泡沫里诞生的精灵,干净而脆弱的感觉
。
他出现的那一刻,我看到很多人都抬起了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我可以想象他们有多震惊。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那就是北斗,但他们也绝想不到北王朝会有一个人,长得与“海神”一模一样。
北斗一路从我面前走过,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但视线仍然在我身上留连了一会儿
。
我冲着他笑。随后他也弯起嘴角,笑容倾城。
海王站到高阶之上,俯视着拜服在脚下的众人,缓缓张开手臂沉声到,“众人平身。”
所有人都站起来。
海王忽然向着台下伸出手,说道,“洛卿,你过来。”
洛卿迟疑了一下,缓步走上前去。海王用左手拉住洛卿,右手拉住北斗,然后,将他们两个的手合在一起,“你们兄
弟两个,60年都没有相聚过。”
话音一落,众人皆惊,议论之声切切查查。我听到周围的人都在问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卿与北斗对视着,这一副场景,惊人地美丽。
真是太养眼了……他俩的娘是怎么把他俩生出来的?
海王看着下面的人,高声道,“诸位都是我们北王朝新的希望。今天能看到你们站在这里,朕心甚慰。今天晚上,你
们将尽六十年来所学,同唱银月颂歌,你们的歌声会直入九霄,回荡在颛顼天帝的圣殿之中,传达我们对他的赞美和
忠诚。希望你们的歌声能像以前每一年从唱月苑出来的鲛人一样,为北王朝带来太平与繁荣!”
这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低沉而有力,着实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如此老迈的人发出的。学生们高喊着“陛下万岁万
岁万万岁”,三扣三起。
“梵尘,请你打开望月之路。”
“遵命。”
梵尘穿着深绿色的礼服,手中握着那根我见过的银杖,杖头那颗黑色的宝珠里紫光幻动。他身后跟着六个穿着青色衣
袍的侍僧。我认出他们是大荒神庙里的六名无相侍僧。这个级别在侍僧中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次于大侍僧。
竟然要七个牛人,看来要开这条路也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
梵尘走下长阶,在阶梯前的一大片空地中站定。六名无相侍僧各拿一根法杖,绕着梵尘顺时针或逆时针地走着,杖头
在地上留下散着幽光的印记,不多时地面上就出现一个复杂的圆形法阵,写满我看不懂的符号。梵尘站在中间,六名
无相侍僧均匀地绕着法阵站定,每个人都把法杖高高举起,口中开始吟唱冗长的咒文。
他们唱了很久,忽然从梵尘的杖头射出一缕耀眼的光芒,一瞬间划破海蓝,接着从六名无相侍僧的杖头同时射出六缕
白芒,编织在一起,将中间的梵尘笼罩其中,吟唱声在升高,法阵的幽光开始变得刺目,终于迸射出来,形成一道巨
大的光柱,刺破深海。
梵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其中。有人对海王说,“陛下,可以启程了。”
然后那些士兵和侍女率先走进光中之中,海王也进去了,随后是北斗。
洛卿却没有进去,他走下台来,一直到我身边,“我们一起走。”
此时,翠觞高喊道,“启程——”
第 7 章
此时,翠觞高喊道,“启程——”
学生们按照已经排好的秩序,依次走入那灼目的光华之中。我就问洛卿,“进去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都不会发生,你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到了海面上。”
这么神,怎么跟异次元通道一样。
学生实在太多,我等得脚都酸了,天都要黑了,才终于等到学生都差不多走完,只剩下洛卿了。这个时侯有仆役过来
告诉我们已经可以启程。我和洛卿一起冲着望月之路走过去,眼睛被光芒刺得很疼,我合上眼皮,忽然感觉身体一轻
,像失去重量一样。但是不多时一股沉重之感又回到身上,我睁开眼睛,面前一片无尽的海蓝,头顶是潾潾晃动的波
光,海水的温度比刚才热了许多,水流也不如刚才平稳。
这就是接近海面的地方了。果真是瞬移……
学生们都已经浮上海面,一条条鱼尾在海下伸展开来,遍布整片视线所及的地方。在不远处,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浮在
上方,似乎有一部分是露出水面的,但水下的部分像一座冰山的底,呈尖塔状,半透明的质地,月光从里面折射出来
,伴随着丝丝寒气。
“那是即将进行唱月仪式和觉醒仪式的地方。”洛卿的声音传至耳际。我诧异地看着他,“你们在冰上上举行唱月仪
式?”
“那不是冰山,是用千年寒冰凝成的圣台。”
我恍然大悟地看着他,“怎么海底下千年寒冰这种东西很多么?”
他笑了,“不多,已经差不多快被挖光了。”
说得跟挖煤一样。
我们化出鱼尾,向着海面游去。水声哗然,面上一阵清凉,再没有液体的围绕。我合上鳃,张开鼻翼深深地吸一口气
。
夜色已经弥漫上来,明星黯淡而散碎,环绕着一轮银盘一般的明月。夺目的月光掩盖了众星的风采,银辉流淌在波动
的海面上,照射在每一个鲛人微微扬起的面容上,仿佛一片轻柔的面纱。我都不知道月亮可以这么大这么圆,而且今
天又不是十五,难道大荒的月亮是在初七才圆的么?
海面伸展向天涯,前方那半径至少有几百米的圆形圣台折射着月辉,晶莹闪亮,即将成人的学生已经站在上面,梵尘
以及那六名无相侍僧站在更高一些的神坛上。老海王坐在一边,身边站着北斗。洛卿在我耳边说,“我先过去了。”
我说,“你快去吧。”
他钻回海中,不多时就出现在圣台旁边,沿着阶梯一直走上去。一路上有很多人都在看他,恐怕还是为北斗的突然出
现而迷惑:到底怎么回事,谁才是海神?
北斗安静地站着,看不清表情。
要是海神不会觉醒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有侍僧高喊,“时辰到——”
周围所有声音都随着这一声沉寂下来,只剩下海潮飒飒的声响。
梵尘高高举起双手,扬起头颅,月色洒了他一身,歌声幽幽地漫溢而出。歌词是什么我听不懂,似乎是一种更为古老
的语言,清幽的音色回荡着,在海面上扩散开来。不多时,另外六名无相侍僧也伴随着吟唱出声,不同却和谐的音律
交织在一起,与月光缠绕着。他们的姿态虔诚而圣洁,这种宗教意味甚浓的美丽场景是我作为人类的时候所无法想象
的。
这一段吟唱渐渐地弱下去,余音还在耳边回荡着。忽然,一阵声势更大的歌声幽幽而起,是上百个即将成年的鲛人学
生。他们轻闭双眼,月华流淌在他们的面容上,不同层次的歌声一波连着一波,高低错落,仿佛呼唤又仿佛祈祷。这
是一种用各种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的歌声,宛如从天堂里传来,令人无法抗拒。这旋律可以一直直达心底,足以
让任何人类流出眼泪,不是说旋律有多悲伤,只是一种在听到天籁时无法控制的反应。
这就是在唱月苑中学习了六十年的人能唱出的声音啊……
我轻易地就在那些学生中找到洛卿。他那样的人,就算放到成千上万的人堆里,都可以轻易地被辨认出来。他也如其
他学生一样微仰着头颅,脸上笼罩着清冷的光,墨发随着海风轻扬。
突然好骄傲啊。真想跟全世界的人说,那边那个名叫洛卿的人是我的爱人……
在歌声中,忽然掺进另一种声音,尖细而旷远。那是海豚的鸣叫。我看到远方的海面上,很多银色的身影在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