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不适加上烦恼重重,他开始为梦魇所苦。一次又一次地梦见大批官兵冲进家里,家人全部像牲畜一样被赶到街上,触目所及尽是众人嘲笑辱骂的脸孔,活似要将他们生吞活剥一般,望之心胆俱裂。或是梦见一望无际的腥红,自己和亲友全在血海中浮沈,他伸出手去想和家人相扶持,但每个人都一脸嫌恶地推开他,还有人指着他大骂:「叛徒,你这叛徒!」他每次都是在满身冷汗中惊醒。
这晚,杜瀛忽然兴冲冲地出现,邀他一起去看场好戏,问是什么好戏,却又神秘兮兮地不肯回答,只说:「你去了自然知道。」他为着南英翔嘱咐他不得外出,一口回绝,杜瀛说破了嘴也劝不动他,悻悻地走了。
他一个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蒙眬间便觉得自己正在爬着城墙。他整个人贴在粗糙尖利的岩壁上,掌心脸颊都给割出血来,几乎支撑不住,好几回都差点滑下来。一抬头,父亲的头颅正挂在离他二丈高处随风飘摇着。
他心中绞痛,一咬牙,拚着一口气硬是爬了上去,伸手解下父亲的头,仔细一看,却哪里是父亲…那是张苍老枯槁的脸,有些面熟却又万分地陌生,正在惊惶时,那张脸忽然双眼圆瞪,厉声喝道:「我不是叫你不要往西吗…」
「喂喂,阿乡,醒醒,醒醒!」
脸颊被人用力拍着,很不情愿地睁眼,发现杜瀛一脸惊吓坐在床边,一手紧抓着他的脸,同时他也发现,自己正痛哭着。
「你搞什么,睡觉也能哭着这样!」杜瀛这副慌张的模样还真少见。「作恶梦了吗…」
「没事,没事。」聂乡魂推开他坐起身来,只见窗外正是蒙蒙发亮。「找我有事…」
「来告诉你夜里那场好戏的结果啊。谁叫你不去,又少瞧了热闹。」
原来张巡接获线报,西南角的枯井有异状,派人下去查看,发现敌军从城外挖了条密道通到枯井里,打算趁夜从井里冲出,杀个措手不及。张巡算准时辰,率人将枯井团团围住,另外准备了十大车的石块,等到燕军夜袭部队进入井中,一个个沿着绳子往上爬时,唐军立刻将巨石炮贡献的石块全部回馈到井里。燕军顿时阵脚大乱,井里哀嚎惨叫声不绝,不一会儿井便被填满了。即便地道离地面颇远,地面上的人也能感觉到地道里的大骚动。
张巡朝地面大喊:「告诉令狐潮,下次再来就用沸油伺候!」南霁云笑道:「那岂不成了油炸狐狸了吗…」众人捧腹欢笑不绝。
聂乡魂看杜瀛说得口沫横飞,满脸发光,活像小孩领到糖饼吃,哼了一声:「那么高兴干什么…又不是你的功劳。」
「重要的不是功劳,是我跟着张巡跟对人了。」
「是是是,恭喜你了。」那你也不要笑得这么白痴好不好…
这时隔壁来了一个探病的军官,跟杜瀛聊起昨夜的大胜,也是眉飞色舞。
「不过还真是惊险,要不是有人密告,真让他们从井里杀出来,我们就死定了。」
杜瀛道:「可不是吗。不知到底是谁去报告的…」
「是个姑娘,好像是晚上在井边掉了东西,回去找的时候听到地底下有怪声,这才秉告大人,没想到就立了大功一件。」
杜瀛嘿嘿一笑:「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一个姑娘家晚上去那儿干什么…莫不是会情郎……」
「杜执戟,这话可不能乱说,那姑娘可是南执戟的相好,好像叫崔什么……」
杜瀛倒抽一口冷气,连忙回头看聂乡魂,只见他表情呆滞,脸色苍白如纸。
第二天,令狐潮撤军了。雍丘城内人人欢欣鼓舞,张巡特别筹划了大宴,犒赏有功将士。
告密有功的崔慈心也被请到宴席上,她看见满屋的彪形大汉对着她欢呼,还有人抢着向她敬酒,早慌得脸色发青,好几次打翻酒杯。
聂乡魂心中冷笑:装什么傻,男人你见得还不够多吗…
由于城里真的没东西赏赐,张巡便当场承诺,一年之内一定帮崔慈心作媒,配个文武双全的好夫婿。
南霁云高声道:「大人,这就不劳烦您了。这姑娘,是注定做我南家媳妇的。」
聂乡魂听到这话,真有如晴天霹雳,轰得他呆若木鸡。众人欢声雷动,南英翔又惊又喜,立刻拉着崔慈心下跪叩谢父亲。
南霁云慈爱地说:「小瑶那边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从小指上取下一枚金戒指,对崔慈心道:「我这里没什么东西下聘,只有一枚小小戒指,是我送媳妇的见面礼,望姑娘不要嫌弃。」
崔慈心喜不自胜,语无伦次:「我不嫌弃,我一点也不嫌弃!多谢将军,将军多谢!」
「儿子,还不快给你媳妇戴上…」
南英翔欣喜欲狂地将戒指套在崔慈心指上,张巡高呼:「霁云老弟,虽然媳妇是你自己找的,媒人还是要让我当!」
南霁云笑道:「这个自然。」
雷万春举杯道:「来!敬我大哥,贤侄,还有侄媳妇一杯!」满座军士纷纷举杯敬酒,不住口地祝贺。
聂乡魂再也受不了,站起身冲出县衙。众人正在欢宴,竟没人注意到他,除了一个人。
杜瀛一听到南霁云宣布婚事,心中就知道不妙,再看到聂乡魂离席,正要追上去,不巧却被其它的执戟拉去向南英翔敬酒;等到好不容易脱身,聂乡魂早就不见人影了。
聂乡魂在街上狂奔着,推开狂欢的人群,一直跑一直跑,最后终于跑到一处无人的空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张巡在他受伤的时候,曾多次派人来探视,还叫他安心休养,不必急着回来做事。
而南霁云,自从自己跟他儿子结拜后,便将他当成亲侄儿一般,时常嘘寒问暖,有好差事一定不忘算他一份。
至于雷万春,虽然跟他不算熟,以将军之尊,对自己一个小兵也是十分和蔼客气,端茶给他时总是不忘道谢,倒把聂乡魂唬得说不出话来。
这三个人,都是智勇双全,爱护下属,每一个士卒梦寐以求的好长官。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待我!
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波涛,张口对着夜空厉声大吼:「啊啊啊啊----!!!」吼完后,喉咙哑了,力气也没了,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忽然感觉有人走近,起身一看,正是军医江昭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满脸的悲悯怜惜。
聂乡魂彷佛断了线的傀儡,摇摇晃晃朝他走去,靠在他肩上。自从父母死后,十余年来,第一次痛哭失声。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在不远的墙角,有一个人影悄悄地退开,消失在黑暗中。
落花(10)
第二天夜里,聂乡魂在路口的大榕树下等着南英翔。
江昭青给了他一个提议,一个不容回头的提议。在真正踏上不归路前,他要再试最后一次。
南英翔满面春风地来到树下:「乡魂,找大哥什么事…」
聂乡魂心跳如激流,喉咙干哑无比,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开口:「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南英翔笑道:「那当然,大哥说出口的话决不会忘的。」
「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
「只要我能力所及,一定办到。」
聂乡魂一咬牙:「好,那我要你答应我,永远不娶崔慈心!」
「什么…」
南英翔还没回过神来,聂乡魂已「咚」地跪倒,抱住他双腿,哭道:「我这辈子就只求你这次了,从此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答应我,好不好…我求你了!南哥!」
南英翔脸上的震惊逐渐淡去,化成了无比凝重:「你这是何苦……」
「你答应我吧!」
「不行。」
「南哥!」
「我好不容易才盼到我爹许婚,现在怎么可能反悔呢…」
「你说过一定会答应的。」
南英翔道:「我说『只要我办得到』,你要我放弃慈儿,还不如让我死的好。」
聂乡魂跳起来:「她到底有什么好…你为什么就对她这么死心塌地…」
「那我问你,她到底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老爱跟她过不去…」
「我!……」
南英翔目光如电地瞪着他:「因为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什么…」聂乡魂失声大叫。
南英翔长叹一声:「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兄弟,你就原谅大哥这次吧,我真的不能把她让给你……」话没说完,聂乡魂已猛然捧住他的脸,堵住了他的唇。
「!」南英翔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抗拒。聂乡魂用尽全部热情吻着他,直到眼前发黑才放开。
南英翔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告诉我啊!之前你不是也对我做过一样的事…你倒说说,你那又是什么意思…」
南英翔一脸疑惑:「我是在喂药啊。」
「喂药」二字一出,就如一道闪电劈进聂乡魂脑中,他呆住了,不敢置信地瞪着心爱的人。
「好,好,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使尽力气吼出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江昭青的计策是,聂乡魂先在张巡的酒中下蒙汗药,将他迷昏后,再伪造他的手谕,将西门的斥候和守卫全部换成江昭青的人马。令狐潮的军队几日前早已伪装成逃难的流民,在城外一里半处扎营;一旦守卫掉包成功,就以飞鸽通知,大军立刻开拔,到时候西门的人再将城门打开,雍丘必败无疑。
军医对聂乡魂提出许多保证:父亲及叔伯追复官爵、母亲追封县君、当然还有他个人此后的荣华富贵,但这些聂乡魂全都有听没有到,只是呆呆地想着:只要雍丘陷落,南英翔就不能娶崔慈心了。
是夜,聂乡魂正要将下了药的酒端去卧房给张巡时,半路遇到南霁云正要去张巡房里,要聂乡魂将酒交给他顺便带去。聂乡魂不便拒绝,将酒交了出去。虽然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又想到,张巡一定会邀南霁云同饮,到时两人一起迷昏,对他的计划当然更方便,因此放宽了心,偷偷溜进张巡书房,拿了张巡的职章盖在伪造的手谕上。
他赶到跟江昭青会合的地方,果然看见阴暗的墙边有人躲着,聂乡魂走过去轻声唤道:「大夫……」那人探出头来,竟然是南英翔!
聂乡魂倒抽一口冷气,直觉便想退后,手却被一把扣住。
「乡魂,去哪儿…」
聂乡魂压着满心惊骇,强笑道:「是南哥啊,你吓了我一跳呢。」
「你真的来了,」南英翔面无表情:「我一直盼着你不会来,结果你还是来了。」
聂乡魂努力装出最无辜的表情:「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在散步而已呀。倒是你在这儿做什么…」
「抓奸细。」
「奸细…」
南英翔身子一侧,聂乡魂这才看见他身后,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每个人都给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给捆得像落网的鱼,显然是江昭青的手下,但是军医却不在其中。聂乡魂只觉背上一阵恶寒。
「你就是来见这些人的吧…」
「我不是说了我在散步吗…」
「我早告诉你了,」一个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你这人一来没大脑,二来运气差,最好是安份守己少耍花招,你偏不听,这回来不及了。」杜瀛坐在墙头,手中一个布包晃啊晃地。
聂乡魂仍在逞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罢,有个礼物送你。」手中布包一抖,一个东西滚了出来,聂乡魂忍不住放声惊叫。
那是江昭青的首级。
「你……你们……」
南英翔长长呼了一口气:「你早知道他是令狐潮派来的奸细,对不对…」
「我怎么会知道…」
杜瀛道:「他死前全都招了,包括你跟他的计划!」
「他胡说八道你也信…」
「你刚刚交给南将军的酒,我找人验过了,里面下了剧毒『葬心散』。你还真是够狠哪!」
聂乡魂大骇:「他明明跟我说是蒙汗药……」随即发现失言,却已迟了。
南英翔瞪着他,目光利得让人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