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据科学统计,每个月圆之夜的犯罪率都会提高,皎洁明亮,给予人无数旖旎猜想的月亮,事实上是诱发犯罪的一个重
要因素,有人解释为天体引力,有人解释为掩盖罪行,但十五望月夜千百年来血腥的历史却是不容置喙的。
废弃的仓库地下一层,半旧的日光灯哧哧地闪著,宽阔的房间带著微微的蓝色调,让人眼痛。房间里有罗列著试管烧
杯的试验台和许多摆满广口瓶的柜子,这里是一间秘密的实验室。
“噗!噗!”安了消音器的手枪只发出类似飞蛾扑打灯管的声响,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中枪的是个身著白大褂,梳著中分头,样貌老实的中年男人,他捂著流血的腰侧,挣扎著在地上爬行。
和他相隔仅有两步的距离,头戴牛仔帽的杀手好像一尊黑色的石像般,静静地一动不动,眼看著他拖著一片血迹爬向
角落里的焚烧炉。
“噗!”又是一声枪响,中年男人後脑勺上添了个血洞,正要继续按按钮的手也垂了下来。
杀手这时候才上前,用脚将他拨开,在触摸屏上选择了“打开”,从焚烧炉里取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袋。重要的机密
都不会藏在保险柜里,持有者更不会相信银行,於是有了这种金刚不坏的焚烧炉,平时它是储藏柜,必要时候输入密
码就可以销毁里头的资料。但它有个漏洞,那就是焚烧和开启的密码是一致的,杀手一直等到那男人输入了密码才将
他杀死,是因为确信他不敢留下完整的档案袋,毕竟刺杀者背後的人能否破解焚烧炉还是个未知数。
并没有打开确认档案袋里的文件,杀手又对著中年男人的额头补了一枪,这才转身朝出口的台阶走去。他个子很高,
目测之下约有一米九,肩宽腿长,穿著长长的黑色风衣和黑色皮裤,手戴黑色的手套,脚蹬黑色马靴,除了帽檐阴影
下露出的半张脸在灯光中略显苍白外,全身找到一点杂色。
他脚步很轻,即使在这麽安静的房间里也几不可闻,他径直上了台阶,将地下室的盖板盖好,又搬了些杂物堆在上面
,这样一来尸体被发现的时间就会延迟许多。
做完这些後,他才将手枪收起,走出了仓库。
月亮很圆,照得街道好像铺了水银似的明亮,黑衣杀手仰头看向月亮,摘去帽子後他的脸沐浴在月光中,竟出人意料
地年轻。他有一张俊美的亚裔人种的脸,眼却显得格外深邃,如果不是红得能滴出血来一般的瞳孔让人不寒而栗,相
信走在深夜的街道上会有许多年轻的姑娘过来主动搭讪。
他又将帽子戴上,穿过一条条街道,最後来到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前。
正要抬手,眼前的门就打开了,开门的人神色匆匆,西装和皮鞋都像是刚刚套上的,跨出一步来差点就和他撞个满怀
。
“抱歉。”对方侧过身,擦著他奔出门去。
他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有打算回头,但在听到身後传来“光荣医院请尽快,有急诊病人”後,抑制了这个动作,呼
了口气走进了房门。
果然完全不记得了。
一楼的起居室里,房客们正叼著烟打桥牌,听到动静也只是眯著眼朝他点了点头,又专心地继续他们的娱乐。
他顺著楼梯上了三楼,打开自己的房间门,里面一片漆黑,但他并没有开灯的打算。
床头柜上放著药瓶和水杯,他把一粒胶囊放进嘴里,然後和水吞了下去,这才好像松了口气一般,倒在了床上。
每个月圆的夜晚都会有任务在等著他,那是可以分散他注意力,并最大限度满足他对血的渴望的行为,所以即使身体
不舒服,他也会去完成。
尽管晕眩和脱力感纠缠了他近一个月,接到任务邮件时他还是决定去执行,药丸可以暂时抑制身体的狂躁,但他需要
的还是血液,或许也可以这麽说──他需要血的刺激,来振奋自己的精神。
药丸开始起作用,神智变得模糊起来,他甚至懒得脱掉靴子,就这麽拉过被子一盖,迷迷糊糊睡去。
──这药丸能够让你安静下来,但是记住,别吃太多,它对你没有好处,你应该去寻找更好的排解手段。
给他药瓶的男人是这麽告诉他的,这只是为了防止他伤害无辜的邻居而准备的,只要他遵照命令执行任务,有足够多
的血腥在等著他,不必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当然知道更好的排解方法是什麽,在他的基因里隐藏著对一切暴戾因素的渴望,杀人是最好的,但是还有比杀人更
美好的,他初尝过就再也忘不掉那滋味。
“以利亚……”梦呓从他深埋在枕头里的口中无意识地流出。
而在三十公里外的手术室里,年轻的外科医师正有条不紊地进行著心脏搭桥手术。
有人杀人,就必然有人救人,就好比有黑夜,就必然有白昼。二者比肩而邻,却没有任何交集,一条清晰的线将它们
划分在了两个世界。
02.
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一般很难接受发黄的墙壁,水泥的地板,和时不时跑出蟑螂的阁楼,但以利亚发现自己从一开始
就安然自若,经常一边喝咖啡一边淡定地踩死书桌下跑出来的大小蟑螂,完全看不出他曾有的身价。
出生在政客世家,祖父和父亲都是议员,父亲还是现任州长,光凭这一点以利亚就没必要住这种破阁楼,更何况他还
是B大医学院毕业的天才生,才毕业三年就年薪五十万,就算家里一文钱不给,他也足够买雕龙画苑那样的X市豪宅。
可以说底层市民生活是他一直向往的,所以他才会和六个来自各地的打工仔一起挤这老出租房。究其根源,不过是贵
公子的恶趣味,要他和大家一样吃盒饭他也是坚决不肯的。
蔷薇馆听起来诗情画意,其实只是一栋有五十年历史的老房子,房东光棍一条好吃懒做,就把房间租给外地来的打工
仔,每个月收点房租,够吃饭够抽烟的收入而已。以利亚选择这里只是因为可以住顶楼,视野好,同住的人他几乎都
没有了解。
不,也有个例外,就是对门的那个男人。
以利亚搬进来的时候和他在三楼的走道上撞见过一次,对方压低的帽檐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免多看了几眼,对
方对他的入住既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厌烦,打开门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同住的另外五个人,包括那个打扮朋克
的房东,没有一个长得周正,以利亚只瞟到对门邻居半张脸,觉得他大概是这栋蔷薇馆里唯一一个不硌眼的人。
“自己洗衣服?”
顶楼还有一点好就是阳台上西晒衣服很方便,以利亚有自己的洗衣机所以每次都是晚上扔进去白天拿出来,洗净烘干
紫外线杀毒全包括,几乎没怎麽去过阳台。今天是周末,他忙里偷闲,给自己冲了杯果珍打算去阳台睡午觉,正巧对
门端著盆要去洗衣服,於是搭讪。
对方微微一点头,让路给他先走,他也就毫不客气地跨出了阳台门。
七个大老爷们住的房子当然不会有什麽花花草草,阳台上堆著房东不要的杂物,扯起几条尼龙绳可以晒衣服,以利亚
把折叠躺椅撑开,然後舒舒服服躺下去,男人则是走到盥洗台边,拧开水龙头洗起衣服来。
哗哗的水声干扰睡眠质量,以利亚强睁睡眼,本打算叫他小声点,想想人家毕竟是辛勤劳动自己一个懒鬼没什麽立场
,於是咳了一声:“那个。”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男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今天他没有穿风衣,但还是带著大大的牛仔帽,以利亚看不见他的眼睛。“你可以用我的
洗衣机,就在那边的帆布下面。”为了自己的睡眠,以利亚很慷慨地指了指遮雨棚下的洗衣机。
男人似乎怔了一下,然後说了声谢谢,端著盆真的去用他的洗衣机。以利亚摸摸下巴,倒也没出尔反尔,只是补充了
一句:“内裤还是请自己洗。”
午睡和噪音的矛盾愉快地化解了,以利亚一觉睡到太阳下山才醒来,尼龙绳上晒满了衣服,晚风吹来一股皂粉的香味
。
到卫生间洗了洗脸,以利亚打算出门吃完饭,却看到男人端著一只小小的锅上楼来,狭窄的走道上甚至还有一只炉子
和一小盆菜。
“你要干什麽?”以利亚小心地从更加狭窄的走道上回到房间里。
“请你吃火锅。”对方简洁明了地回答,将小锅放在炉子上,插上电源,开始煮汤。
火锅?以利亚怀疑地看著那些菜,问:“你会做饭?”
“一直做饭。”还是那麽干净利落的回答,男人往锅里撒进各种佐料,突然朝他伸出手。
“什麽?”
“碗,调蘸水。”
以利亚有点尴尬:“我没有碗,我一直都在餐馆里吃。”自己什麽时候答应接受他的请客了吗?虽然借给他洗衣机,
但那不过是为了能睡个午觉,没指望他还什麽人情。
“我有多的。”男人下楼去厨房拿碗,局面好像不可挽回了,以利亚耸耸肩,把自己的小板凳端出来坐下等吃饭。
他原以为会接过一个缺口的碗,或者碗底有沈垢,但意外的是那只碗光洁如新,只有外缘花纹的磨损说明那并不是新
碗。对方替他配好了蘸水,然後连筷子递过来,以利亚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
蘸水里调了麻油和橄榄油,咸淡也合他口味,男人总会在菜熟的时候提醒他,所以吃进嘴里的肉决不会太老或夹生,
白菜也脆生可口,豆腐水嫩番茄多汁,一顿饭居然吃得他很满意。锅里捞空後,碗也不用他洗锅也不用他刷,他要做
的事仅仅是再把小板凳端回去。
看著男人上上下下收拾,以利亚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但也没有帮一把的意思,只是倚著门框,好像包工头视察一
样看著他忙活,然後想起自己还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叫什麽名字?”等他终於把残局收拾好,准备回房间时,以利亚逮住他问。
“应莲。”
“你也是亚洲人?”
应莲转过头来打量他,但大半张脸仍然藏在牛仔帽下:“也是?”
以利亚摊了一下手:“我曾祖父是犹太人,我们家人都为此而自豪。”
“犹太人很聪明。”应莲只是这麽不痛不痒地恭维了一句,然後反问:“你的名字?”
“以利亚?罕亚。外科医生。”他可不像这个阴郁的男人非要戳一下动一下,不仅报上了名字,也报上了职业。
应莲并没有像许多听到他姓氏的人那样吃惊,只是微微点头:“幸会。”於是再无话可说,两人各自回房间消食。
天黑以後以利亚换了一身装扮吹著口哨出门去,经过起居室的时候房客们正在打桥牌,房东抬起长满青春痘的脸骂了
一句娘,然後冲他笑了笑。知道他们又在赌博,以利亚象征性地点点头表示你们继续,然後出门去了。
他对那些人的赌博不屑一顾,但也绝不会因此而看不起他们,因为以利亚知道自己在进行的娱乐也丝毫不比他们高雅
。
他喜欢到各种酒吧去找一夜情,男女不限。
别看他长著一张有洁癖的精英脸孔,却非常滥交,并且从来不吃回头草,来到X市三年里他已经在那个圈子小有名气,
大家都知道他挑食并且无情,除非是想玩玩,否则谁也不会笨到去招惹他。以利亚不认为自己需要感情,他只是单纯
喜欢新鲜的尝试,这种残忍的作风从他大学时代就延续到现在,八年来没有半点改变。
坐了几站车来到X市的夜天堂,一下车就有热情的妈妈桑过来招揽生意,但是大家一看到是他就会皮笑肉不笑地打个招
呼然後忙著去做生意。没办法,把这种吸血鬼领进门,店里的姑娘极有可能倒贴也要和他过夜,说不定还有更大的损
失,谁会愿意呢。
好在当事人也不介意,悠哉游哉晃荡到一家名叫无穷的酒吧,然後往吧台前一坐,就跟回到家一样趴了下去。
“一礼拜不见,我还以为你从良了呢。”调酒师和他是老相识,这时正一边忙著手里的活一边挖苦他。
“除非老爷子要我去政治联姻,否则你看不到我从良那一天的,赶紧上酒。”以利亚满不在乎地嘟囔一句,余光巡视
今晚店里的货色,似乎没发现满意的,於是催酒。
无穷的常客都熟知他的秉性,只有新人才会去主动搭讪,但同时新人都没什麽胆量搭讪,因此他很多时候只是坐在吧
台上喝个半醉然後回蔷薇馆,到今天为止,他已经一个月没有性生活了。
“你完全可以留下感觉不错的对象玩第二次嘛,何必那麽固执,有默契的人可不多啊。”调酒师善意地劝。
固执的家夥摇晃著酒杯,一脸不合作,於是调酒师朋友的责任尽到也就不再管他,任他喝够了再神清气爽地换一个地
方继续猎豔。
03.
推掉了病人家属的感恩宴,以利亚拖著疲惫的身子钻进出租车,报上蔷薇馆的街区编号就倒头大睡。下午六点正好是
交通最繁忙的时候,也需要堵一两个锺头的车,这麽长的时间怎能浪费。
出乎意料地,今天只花了四十分锺不到出租车司机就叫醒了他。“这麽快。”以利亚嘟囔了一句,掏钱包付车费,年
轻的司机笑著打趣:“没有什麽地方会比床更好睡的。”
“我很少在床上睡觉,”以利亚关上车门,“床上的时间通常应该珍惜来做点别的。”
司机了然地回以微笑:“祝你好运。”
去他妈的好运,这城市里长得像样的要不是不同群那都差不多被他吃遍了,禁欲的日子就像禁食一样难以忍受。一旦
回到这接近贫民窟的地方,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摘掉“精英面具”,想喝酒,想说脏话,想把恶手伸向街对面那个还穿
著中学制服的小妹妹,邪恶的念头和烦躁的情绪最近越来越膨胀,他丝毫不怀疑自己会有一天因为无法忍受而干脆撕
破人的脸皮甘做一只禽兽。
“下午好医生!”女学生朝他挥了挥手,甩著书包跑上楼去。
……至少今天还不会。以利亚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她从二楼阳台上探出头来时微笑了一下,然後听著少女劈里啪啦的
脚步声跨进蔷薇馆的门。
起居室里还是弥漫著烟草味,住二楼的中年大叔耳朵上夹著一支烟,猛地把牌一摔:“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快点拿钱
出来!快点快点啊,不然我媳妇要回来了。”一桌子人好像连输几把,个个苦著脸放下钱,嚷著肚子饿离开了桌子。
以利亚很想知道自己都这麽自甘堕落了,为什麽还是不肯参与赌博,是精神上还有那麽一丝洁癖麽?
“回来了。”应莲从厨房里出来拿暖瓶,见到他竟主动地打了个招呼,只不过那句子一点客气的意思也没有,好像他
们很熟稔似的。
“嗯,司机走了条好路。”一边换鞋一边敷衍了一句。
赢了钱的大叔哼著愉快的调子,偏头问:“哟,你在厨房里煮什麽呢,这麽香。”
应莲挨著提了提暖瓶,最後终於有一只有水,於是拎了起来:“龙须面。”
“东方人呐。”大叔对面条不来电,收好钱上楼去等老婆下班。
以利亚忽然想起在东亚似乎有生日吃面的习惯,於是问:“你过生日?”
“什麽?”厨房里声音很大,但应莲还是听到了他说话,探出头来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