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里,紫衣如大鸟般翻飞而起。
轻叱,出掌。
寒消神掌。断冰切雪。
发掌本已轻巧,另一股掌风却好像比他更轻,更静,更温柔。
两掌还未相触,秦飞轻已觉那掌风之中,有一阵隐隐的悚然,汹涌柔力缠来,直要将他的五世三生都牵扯其中。
他低喝一声,掌锋掠起,明若冷月,轻若惊鸿。
那道缠绵的掌风却不离不弃,带着寒夜的风雪,如剑锋刀锐般卷至。
他已没有了选择。
他只有,只好,只能--
撤掌后退。
青衫一闪,人影骤分。
薄雾里,秦飞轻一声朗笑,"好一个落凤掌,果然缠绵入骨。却不知与那卧龙爪合使,会有怎样的威力。"
"我也没有练下去,九幽的功夫......委实太阴损了些。"淡淡的,神思有些恍惚,"当年若非晚晴相助,我早在入门时
就已死了。"
"你后来心智失常,一半是刺激,一半也是这魔功所致。混元一气虽然浩荡精纯,但你的功力恢复太过勿促,只怕遗祸
不小。"
"你怕我再次狂性大发?"浮出一抹飘忽的笑,回身,缓步上了石阶,喃喃低语,也不知想说给什么人听,"可惜,这世
间再无可乱我心神之物。"
姿势是茕茕独立的,无所依托。
秦飞轻微微失神,随即摇头正色道,"不,我只怕你太执着于与戚少商之间的胜负。"
顾惜朝微侧了头,沉思,再无声息。
屋内有淡淡的药香跌宕,似有似无,散入毛孔之中,仿佛能滤去全身每一丝浊气。秦飞轻转睛,微笑道,"这药可还管
用?"
"于镇痛确有奇效。"有丝低嘲,更有些淡漠的无谓。
"孙梦唯已被王爷快马召回,昔年他与林苍穹齐名,必有办法化解。"
顾惜朝沉默半晌,慢慢开口,却是说的另外一件事情,"已经有了那五万羽箭的下落。"
"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不,我还算错了一个人。"他转过头,似乎笑得很愉快,"我有预感,他已经有所觉察。"
他的神色凝重,眼里却满是神采飞扬的鬼影瞳瞳。
秦飞轻看着他,想的却是,这真是一个矛盾又难以捉摸的人。
把他荐给郓王,是对?是错?当年束缚他的那根情丝已断,如今要怎么控制,怎么把握?
顾惜朝无疑是个聪明人,但岂非也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会犯骇人听闻的失误?
不惧生,不畏死,不信什么天地君亲师。就像他明知道"九阴魔功"是不能练的,速成的蜜糖里,裹着穿心的毒药。就
像他明知道相府千金是不能娶的,那个烫手山芋,让他由积极向上变成了挣扎向上。就像他明知道这皇权天下是姓赵
的,左右不过是替人作嫁衣裳,但他仍然踌躇满志,气宇轩昂,义无反顾地迈入了这一个个个翻滚着的黑洞,清淡从
容地,狠辣彪悍地,等着吞噬别人,或是被它所吞噬。
就像他在站在这里,思忖着要对付宿命里的天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愉悦。让他的眉间的微挑,唇角的笑意,都在轻
盈跳跃。
"起雾了......"他安静地转身。
秦飞轻跟着望出去,只见庭院内外都密织着一片苍凉的灰。有丝丝缕缕的雾,在青衣人身后,檐边,瓦上,庭中,阶
前、园里弥漫开来。他竟隐隐不安,又不知其源。
顾惜朝负手立于檐前,喃喃道:"好一场大雾。"
背影,满怀惆怅。眼底,星火辉煌。
确实是一场大雾。
戚少商一路疾行,眼前尽是东一团西一团的灰。凭着感觉,现在应到了临近山脚处。
雾却好像越大了。他在黑暗里,仿佛能听见雾气割破自己的皮肤,发出抽丝剥茧一般的声音。
黎明之前最是荒凉黑暗。
这句话是追命说的。那是他第一次查案,正苦于百无头绪之际,在山西遇到了追命,半夜两个人坐在郊野的树上喝酒
。
也是一个有雾的夜晚,这样沧桑落拓的一句话在这样沧桑落拓的追命口中说出来,令人坚毅,也令人伤感。
戚少商想到追命那双略带醉意又清明无比的眼睛,和那个永不离身的大酒葫芦,心头就是一暖。他想,下次一定要学
会那手喝酒喷气功的法门。
危险的感觉一闪即逝。
江湖上,每天都有高手死去,每天都有高手成名。区别生与死的,可能就是那一丝直觉。
他没有看到雾里有什么,但他直觉地,吸气疾退。
一抹光痕在他眼前扩大。
无声无息,迅捷无比,贴着他的胸前划过。
一时间,他只看到一个黑影,一抹亮痕。
不待他看清,又一抹亮刀掠起,擦着他的肋下而过。嗡嗡的,一阵轻响。
必杀的一记合击,因为他的突然后退,险险落空。
只一瞬,戚少商已有了拔剑的机会。
他轻叱,出剑。
不是向前,而是往后。
背后突起的两抹亮光眼看就要撞到他剑锋之上,突然之间,去势一变,划了道古怪的弧线,两声破开空气的尖啸,声
势惊人至极。
一指命门,一指腰眼。
戚少商哪还有余暇思索,硬把刺空的逆水寒收回,扭身侧劈。
碰碰。两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远远荡开。
兵刃相接的霎时,他已经看清,居然是两柄极少见的半月弯刀。
自刀锋传来的劲力角度均是怪异无比,他勉强化去,已不由往后退了小半步。
后面两股无形无声的刀芒又到,在与剑身相触前,绞击在一起,瞬时生出一股粘贴之力。
长剑剧震,炸出一抹光芒,刀光却像毒蛇般附剑而上,要搠入他的小腹去。
这四把半月弯刀竟似比他生平所遇到的任何战阵都厉害得多,不过瞬息,整个人已陷进近乎无可抗拒的漩劲里。
戚少商心念急转,大喝一声,手中长剑震颤,似要卷起惊涛骇浪。
四道刀光随之而变,刀锋诡奇狠辣,角度独辟蹊径。
剑势突然却窄了。错步封格间,一连四剑,取的都是不同角度。
弯刀竟不与他长剑相击,随势微荡,竟似铁了心要把他绞死在刀网的中心。
戚少商要的不过是这一变。
刀光四射,剑气横空。
四面八方尽是呼啸的剑影刀芒,虚实难测。
摹地剑芒剧盛,如大江倾泻。
刺入浓雾,切断了月芒,带动了战阵的中心。
一声痛哼,两蓬血雨。
那如大海般怒涛汹涌的漩涡瞬间消去。
戚少商也被那股劲力震得头晕眼花。
后退两步,眼前已全无人迹。
刀光如出现时一般突兀地,消失在浓雾里。
戚少商站手中剑身在嗡鸣未息,背后冷汗已汵汵而下。
刚刚不过数招,竟是他生平未曾遇过的凶险。若非他突然警觉,只怕已毙于刀下。
而他连对方的人影也未看清。
这样的刀法,他见过。只是战场之上,没有这般捷急狠辣。
他不敢大意。凝神持剑而立。
浓雾里,还有什么凶险在窥伺?
戚少商不动,剑尖下垂,轻轻合眼,抛开那片昏暗的视野,调匀内息并蓄势待发。
一团团的浓雾,像自冥间升起,带着凛冽的寒意,混沌一切。
衣襟破空。一个带著幽光的高大身影掠纵,像只矫健的山猫。
戚少商乍然睁眼,微微扬剑。
那黑影剖开浓雾,飞纵间,他只看见一双精光矍矍的眸子。
一道猛烈的拳风,瞬间已笼罩了方圆三丈。
霸道凛冽的一拳,伴着一声大喝。
"什么人?"
戚少商的剑在拳风初起时已经长空惊虹般挥了出去。他刚自生死间走了一趟,知道对手的合围厉害无比,出手便再不
容情。
这蓄势已久的一剑,带着杀气,冲破浓雾,划出不可一世的亮光。
随即他听到那一声大喝。
心知不对,但剑势已出。
瞬间,逆水寒已冲破对方拳势,直锁咽喉,他甚至能看到那一张威猛面孔上的五官因惊恐而聚缩。
一抹水红。
突然在雾中泛起,美妙得像一幅画,凄艳得像一首诗。
那势无可挡如江河倒流的一剑,在这抹水红面前,突然就失了颜色,消了光芒。
戚少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得有些寂寥,寂寥得有些伤情的刀光。
他全身的毛发,衣襟,眉眼,气神,都被这绯色的刀光所夺。
那一刹那,竟然生出弃剑的情绪来。
美丽,诡异,风姿卓越。
不能敌,不想敌,不堪敌。
他咬牙,凛目,剑光如电,全力施展。
刀,剑,轻轻一碰。刹那,斩断时光。
无坚不摧的寒意,透过长剑侵来,使他呼吸顿止,全身有若刀割。
剑身震荡,戚少商借势如飞翔的鹰鹞般旋开。
那把刀,没有追击。
淡淡一闪,不见。
雾气中似乎还留有那抹内敛却又凌锐的残艳。
气势还很紧绷,神经却已松驰。
戚少商已知道了面前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刀。
比刚刚那四把半月弯刀加在一起还要厉害十倍,可怕十倍的刀。
划过长空时的刹那流光,让人晕眩。
黄昏细雨红袖刀。
除了它,天下还有哪把刀,有着这般风情?
"苏楼主?"
"公子......"
戚少商与那大汉同时开口,又俱是一顿。
刚刚被剑气刀光荡开的夜雾慢慢重聚。
雾色里,他只看到一双森寒冷傲的眼晴。
眼光一扫,刀剑如梦。
"可是九现神龙戚大侠?"
"不敢。正是戚少商。"
金风细雨楼。
红袖第一刀。
手握重权,名倾京师,掌管着数万人的性命与成败,左右着京城武林的风起云涌。
常年奔波,戚少商还从未与这个传说人物见过面。
此时凝神望去,两道人影,在浓雾之中,似有若无。
如山岳气势般的凝重却劈面压来。
"茶花,你出手太莽撞了。"淡淡的一声,也不见什么责备。
那高大威猛的身影却立即垂下了头,道:"是,公子。"
一阵剧咳传来。与刚刚的刀光一样惊心动魄。
这咳声,让人听了有着说不出来的刮骨,像是心都被揪在一起,每一条神经鄱在颤动看。
戚少商一怔,"苏楼主,莫非你也被那几个契丹高手伏击?"
"契丹高手?不,在下只是身染固疾。"
再咳一阵,连那高傲的眼睛都黯淡下来,似已无暇再说。
那大汉疾道,"我们只是途经此地,大雾中听见异声,过来查看。"
戚少商苦笑。这个伏倒巧得很,金风细雨楼,六扇门,无论损伤了哪方,京师的武林势力立刻就要倾斜。
他上前一步,正在说话,几丈远又有破空之声,有人沉声道,"公子,花无错已经找到了古董。"
那双夜雾里已经黯淡得看不清的双眸,瞬间被点亮。
"在哪?"
"苦水铺。"
余烬里亮起两朵寒焰。
繁华褪尽,烈火成冰。
戚少商已知金风细雨楼在处理内部事务,一抱拳,沉声道,"苏楼主,此间事了再赴贵楼解释详情。"
"必扫榻相迎。"
淡淡一声,人影已鬼魅般掠了出去。
清傲痛快得如一抹惊鸿。
江湖无定规,高手必望重。
很多年后,九现神龙站在大雾里,活动了一下过于紧张而略麻的手脚,然后仰首一笑。
他重新想起他的少年时代,背对烈日,一遍一遍地挥剑。
卷哥在他背后一字一句说出这句话。
当时只觉似是而非。
如今回想,字字血汗。
六扇门的灯光虽暗,却温暖。
戚少商看在眼里,只觉连雾气都柔和起来。
进门,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此时让他眼角眉梢心底都欢快跳跃的人。
一个俊秀淡定从不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却如一梦的人。
一个肢体虽残却不减骨秀,身在俗世却不染烟尘的人。
戚少商笑得愉快极了,温暖极了,"我正要去找你。"
白衣人也在微笑,愉快之极,温暖之极,"所以我回来了。"
他的外号叫做无情。
却有一双多情的眼。
还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
一颗七窍皆是灵秀的心。
只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戚少商全身都浸入了冰窖之中。
"曹碧城和他带来的那个人都已经死了。"
33.芳草王孙知何处
曹碧城还张着他那双大嘴,牙关却紧闭着,仿佛要咬住什么东西,与他微突的眼,形成一副惊骇欲狂的表情。
胸前的衣襟,空落落的凹下去一块。
"落凤掌。"
戚少商猛然回身,厉声道,"郭青呢?"
冷血微叹一声,伸手指了指角落。一架焦黑的尸骨。
"他们死在一条巷子里,据发现的捕快说,他们到时小曹已经倒下,他带的那个人被一支碧色的小箭射中,瞬间就燃成
了一堆焦骨。"
冷血停了一会,慎重道,"那几个捕快并没有见过郭青,所以也不能断定这个死的人就是他。"
"是他。"淡淡的压抑,从紧抿的薄唇中挤出来,"他十五岁时掉进了一个古坟的深洞,摔断了腿,后来治好了,右腿骨
却短了半寸。"
莫言笑远远站在一边,说了这句话,就咬了一下唇,神情微微孤寂。连冷血的眼里都掠过一丝同情。
戚少商沉默半晌,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涩声道,"这次我又大意了,不但最后一个人证死了,还赔上了小曹一条性命。
"
"但我们也掌握了主动。"白衣公子回头,他的笑意里仍带忧愁,淡淡的,像湖水映着天蓝,眼里却烁烁飞金,"也许一
切秘密就在那座古墓里。"
"你们还不过去尝尝我和红泪姐亲手做的早点?"一道绿影飞了进来,看到那具焦尸,又"啊"了一声,急急背过身去,
差点撞进了莫言笑怀里。她脸上飞起一抹霞红,跺脚道,"大清早的你们又要出门么?我还想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戚少商苦着脸,息红泪的厨艺么......不说也罢,再加一个嗜甜的温千红,想想胃就要抽筋。
冷血也在微笑,他向来凌厉的眼神在望着温千红的时候分外温柔,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活泼的影子,一样的娇憨
可人,聪明伶俐,无论如何闯祸,一干人对着她是只有欢喜绝无厌恶,甚至再恶的凶徒都不忍伤害她们。
温四小姐继续跺脚,"戚大哥,你那是什么表情,人家十几年来就精通这门手艺,天才亮就过来做给你们吃......"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上,抚过鬓旁细微的绒发,让她心里如春水般暖暖一漾。莫言笑比温千红高出很多,她只能在抬头
的时候,才能看到他温柔的眼睛。
"小红,息城主下厨,你戚大哥敢不去么。"
梅根种西窗,缠绕如缨络。
淡淡的香,加上连场飞雪后难得的晴日早晨。
还有热气腾腾的滴酥水晶饺,禊泉水泡的绿英茶,四喜丸子酥而不碎甜而不腻。连无情和久不见人影的铁手都被吸引
了出来。
温四小姐显然很得意,满场飞转劝饮,场面被她弄得热热闹闹的。戚少商微笑着,侧头却看见息红泪双颊被热气熏得
通红,一双美目含笑流连,他的心恍惚了一下,仿佛被那抹笑意微醺了双眼,不由轻轻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这些日子以来的焦灼抑郁,在两人的相视一笑里,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莫言笑眼里亦转出一片静默温柔,开口,说的却是一件与风雅无关的事情,"铁二爷,顾惜朝是否已重修魔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