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苦笑了一下:「也只有此时,你方能说一两句我想听的真心话么?」
他挥掌轻灭灯火,转身离开了房间。
范丹臣进书房时,潘白华正坐在窗下打棋谱,此时已是二更天,月色昏暗,遥入碧纱窗中。他不敢惊动,只站在那里。
直到潘白华下完了手中一步棋,抬头看见他,方躬身行礼道:「潘相,丹臣有一事相禀。」
「哦?」
「便是那清明雨之事,从前丹臣不过当他杀手之流,今日看来,此人心思机敏,决断又快,潘相若能将他收为己用,当
是绝好一个臂助。」
潘白华缓缓放下手中一枚黑子,一双眼却仍看着棋盘。
「潘相,那清明雨身份甚是特殊,只怕玉京事成之后,两边皆不能容他,若潘相到时再不加援手,他根本是无处可去。
正是绝好一个机会。只是清明雨此人,若一旦不能收为己用,也绝不能留他。到时这等人行事全无顾忌,若为敌对,实
在太过危险。」
潘白华端起茶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清明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只觉口渴得厉害,嗓子里像着了一团火,又像塞了一大团棉絮进去。他一手揭开被子,便跳
下了床。房间里没有点灯,有清浅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四周萦绕着淡淡的佛手香气。清明连鞋子也未穿,赤足踏在厚厚
的波斯地毯上,驾轻就熟地摸到桌边,找到茶壶,连倒了三杯茶水喝下去,这才觉得好受些。
茶水居然还是温热的,里面加了薄荷和不知什么药草,别有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
他又跳到房间一角,果然,一个银盆还在原来的位置,他用里面的冰水猛洗了几把脸,这才清醒些。却听一个声音从身
后传来,带点又好气又好笑的味道:「刚起来就跳来跳去的,才四更天,上来,再睡一会儿吧。」
清明一回头,却见潘白华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靠坐在床上,一双深黑色眸子在静夜里分外耀眼。他抬头看一看外面天
色,果然还早,加上昨天晚上实是醉得狠了,方才虽用冰水镇过,仍是疲惫不堪。也就慢慢走回来,笑道:「这两年,
水银阁倒是一点未变。」
潘白华微笑道:「原是你住的地方,想改哪里,自己说就是了。」
清明笑道:「算了,两年住不上一次,改他做甚么!」他每次若是来相府,必定是住在这里。只是他和潘白华见面次数
本就不算多,在京城之外聚也就罢了,即便是在京城内见面,清明也少进相府,且是进了也不见得一定留宿。上一次住
在这里还是两年前,清明到京城附近完成一样任务,完成后他进城去找潘白华,自己喝过了酒便住在这里,那时水银阁
里的布置,便与此时一般无二。
直到又躺回床上,清明才体会到自己昨天醉的多厉害,站着时还好些,一躺下来,身体和柔软的床铺接触,才觉察到骨
头像被拆过一般,头也痛得惨,不由叹气道:「这是甚么酒,真是凶到家了,我第一次醉得这么惨。」
潘白华叹道:「怎不说你昨天喝了多少酒?」说着俯身下来,伸手在清明头部轻轻按摩。
清明小声念道:「还不是你灌的......」
他合了眼,忽然又有点紧张的问道:「喂,潘白华,我昨天喝醉后,没说甚么吧?」
潘白华笑道:「有,怎么没有,你抓住我袖子说要我把灵犀让给你,现在都忘了?」
清明叹道:「这是第一百零一次提起,毫无新意的谎话。灵犀又不是东西,什么让不让的?我才不会说这种话呢。」
其实清明酒品还不错,喝醉了倒头便睡,倒从来不说醉话或者胡闹。昨晚实在喝得太多,自己也有点不放心起来。
潘白华只是笑着不语。
清明见他不开口,翻个身道:「罢了罢了,就算说了什么也好,反正也收不回去。」想了想又道:「哎,江涉生的真好
看。真想看看他年轻时模样。」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潘白华听得都有点啼笑皆非,道:「你这话要是被江世叔或者静王听见,非把你打出门不可。」
清明笑道:「知道,所以只敢在你面前说说么。」又道:「要不然能见一次云飞渡也行,喂,你在京城见没见过他?」
潘白华手上加重了些力道,叹口气:「笨小孩,那时我还没出生呢。」
清明睁开眼,笑了一下,「也对,我怎么呆了。」
潘白华不禁屈指敲一下他额头,笑道:「平日里太清醒了,偶尔呆一下,也不是坏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知不觉中,竟至了五更,外面天色不过蒙蒙亮,一声鸡啼却遥遥传来,静寂京城之中,这
一声鸡啼便格外刺耳。
清明翻身坐起,动作太快,头还有些隐隐的疼,他一手去寻外衣,回首却见潘白华依然靠坐在那里,便笑道:「天亮了
,快起来!」
潘白华看着清明,眼里神色复杂,半晌,方缓缓道:「把那只公鸡杀了多好。」
小潘相何等深沉蕴藉一个人物,忽出此言,清明也不由一怔,终道:「就算你是小潘相,也不成把天下的公鸡都杀了。
」他一边飞快穿着外衣,「你要上朝,我这边......自然也有我的事情要做。能得这一夕之醉,清晓长谈,已是难得之
事了。」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只是清明要的,最多时也不过是一醉而已。
九 藏影楼
清明回到客栈时,南园不在房间里。
正是黎明时分,稍带暗淡的日光由窗纸内缓缓透进来,清明沏了一壶浓茶,坐在窗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双眼只看那
窗棂之上光影徘徊。不知不觉中,一壶茶被他喝了个干净。
晃晃杯子,清明奇怪自己茶水喝的这样快。于是提着壶去外面续水。方走出门外,却见廊下站了一人,四十左右年纪,
文士装束,却是范丹臣。
清明提着茶壶笑笑,「范先生,进来坐,外面有露水。」
那范丹臣犹豫片刻,也便走了进来。
到得房间之内,二人分宾主落座。要知从前他们虽然亦是相识,但并无什么往来。清明心知范丹臣此刻来访,必有缘故
。也不着急,笑吟吟等着他开口。
果然时隔不久,范丹臣便道:「于公子,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询。」
「哦?范先生且说来听听。」清明挑眉一笑。
范丹臣却是神色肃然,「于公子,不知你对我家相爷,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一大早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个问题?清明心中疑惑,却仍是笑道:「潘相才华出众,文武双全,自是一代名相。」
这话说的不算错,但也未免太过套路,范丹臣显然并不满意,「那以于公子之见,潘相与石太师又或玉京之段军师相比
,又是如何?」
清明心中更为诧异,但面上神情不变,道:「潘相虽然年纪较轻,然而这些年隐然已可与石太师分庭抗礼,自是了得人
物。」
这句话说得依然不落实际,既未提潘白华与石敬成相比究竟如何,更未提段克阳一字半句。
范丹臣显是不耐再兜圈子,他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沉吟了半晌,终道:「其实,于公子不见得终身只认玉京段克阳这一
个主人。」
他此言一出,清明方自恍然大悟,说到底,这范丹臣竟是为潘白华做说客来了!他心下明白,面上却故作不解之状:「
范先生何出此言?将来玉京既降,与你家相爷在朝中亦可通力合作。彼此相助机会甚多,不也是一家人一样了么?」说
完,先自笑了两声。
范丹臣也笑道:「于公子又何必装糊涂,到时朝里玉京,哪一处还容得下你?」他笑容和蔼,语气却甚是森冷。「十年
来于公子身上背了多少人命,想是不必我多说,且不提那些朝廷命官、江湖豪杰、巨商大贾,只最近定国陈将军这一桩
,试想朝中可能放过公子?玉京若降,只怕朝中第一个条件,便是交出你这玉京第一杀手吧。」
清明微笑不语,范丹臣也不在意,又道:「玉京城中亦是一样,于公子,玉京受降一事如此机密,连烈将军都被瞒过。
倘若哪一日果然受降,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公子你!只因于公子身处核心之中,所知机密,又实在太多了些。」
清明依然在笑,但笑容已渐至凝固。
范丹臣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说的这些,于公子想是也十分清楚。」
清明笑道:「是么?」
「不是?」范丹臣冷笑出声:「玉京受降一事公子一直瞒着沈南园,许多机密事情根本不容他插手,分明是暗中维护之
意。只因这些机密,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于公子也是深知将来可能被玉京除去,故而才想方设法不让沈南园参与
进来,是也不是?」
这次换成清明叹了口气,忽然站起身来,向他深施一礼,倒把范丹臣弄得一怔,「于公子,你......」
「范先生,实在对不住,我从前小觑了你,现在看来,先生果然不愧是潘白华手下第一号谋士。」清明正色道。
范丹臣不由想到昨夜自己对小潘相言语,抬眼望向清明。清明恰好也正看向他。二人相视一笑,只这一笑之中,惺惺相
惜之感,油然而生。
然这一笑后,清明却又道「范先生,方才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既然两方都容不得,眼下只有潘相才救得你,不然改投
到相爷手下'?」说这话时他一脸无谓笑意,却是平素那个清明又回来了。
被他这般先行挑明,范丹臣反不好说什么,只道:「于公子既已知这种种情由,为何又甘为玉京做事?」
清明笑道:「我是玉京人。」
范丹臣略有不解,上看下看,再怎么看,清明与那等忠君爱国之士也未免差的太远。
清明一笑,「范先生千万莫把我想的如何忠谨尽责。只不过在玉京生长二十几年,放不下,做点事而已。若是玉京降了
,自然是好事,少死许多人;要是最后依然打起来,没办法,那也不是我能阻挡的事情......」他忽然住了口,惊觉自
己方才说得已经太多了。
范丹臣正待再说些什么,清明却道:「算了,这种事以后再说,范先生一大早赶过来,终不至只为了这么点小事,我猜
--」他脸上还是那种万事皆不在意的笑容,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戎族那边,先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南园回来的时候,清明正靠坐在窗下一张太师椅上,一只脚翘得高高的,手里拿着一本《侠义英雄传》正看得出神,见
南园进来,把手中书本一摔,笑道:「南园你来看看这本传奇写的,这家伙受一次伤就能娶到一个漂亮老婆,明天我也
去受次伤好了。」
南园却无心与他玩笑,只道:「清明,别闹了,我有要事要说。」
清明笑道:「好,我不闹,戎族出消息了,是不是?」却也是正色坐起。
南园诧异看他一眼,方道:「果不出你所料,半月前,确有商人打扮的数名戎族人进入太师府,连住了数日,现在回想
,他们似乎尚签订了什么密约的样子。」
清明道:「那么,范丹臣那边得到的消息更详细些,石敬成不但与戎族人签订了密约。而且这份密约,就在太师府藏影
楼之中!」
南园一惊,道:「他竟单独与戎族签订密约,这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看来前些时日那道旨意,说不得是石敬成在
皇帝面前欺瞒说戎族愿和,他暗地里却与戎族有不知什么交易!如此说来,若是这份密约到手,岂非绝好一个证据!」
清明笑道:「是啊,这消息委实太好,而且来得也实在太快,太细致了些。」
南园在段克阳手下多年,自然也是十分干练之人,被清明这么一点,也自想到:固然两方消息吻合,然而如此机密之事
,为何竟在一夜之间,竟被知道的一清二楚?一念至此,他也不由抬头望向清明。
清明沉吟片刻,道:「半月前我们尚未至京城,戎族人进京之时未必是假,但是密约之事--」他忽然一笑,「倒是有几
种可能。」
南园素知清明机敏,便道:「既是如此,你快说来听听。」
清明也不急,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为南园倒了一杯,这才道:「第一种,石敬成已知玉京使者进京一事,但苦无证
据,于是假造密约一事,意欲把我们引出来。」
南园惊道:「我们进京一事何等机密,怎会被他们得知?」
清明反奇道:「有何不可?试想潘白华都可轻易探得种种消息,何况石敬成在京中势力只在潘白华之上!我们进京不过
数日,却已与潘白华、静王、江陵这些朝中重要人物有过接触,甚至还和青梅竹照了面,不被怀疑才是怪事,若说查出
我们身份,并非没有可能。」
南园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那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就是石敬成并不知我们身份,他假造密约,只为了引出敌手。」他顿了一顿,道:「我这样说,是因为
虽然我们也得知部分消息,但潘白华那边消息却要详细得多。也有可能,这本来就是刻意透露给潘白华的。」
南园不由叹了口气,他虽也多次执行一些机密任务,但比之清明,仍是尚有不及。正思量间:清明却又道:「不过还有
第三种可能,这件事是真的,密约确实存在。」
「什么?」南园气道,「到底哪一种可能才是真的?」
清明貌似无辜的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这些只是推测,我手里又没有证据。」
南园当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直接了当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又当如何?」
清明笑嘻嘻的道:「如何?去藏影楼找那份密约啊!」他面上仍在笑,眼神却逐渐认真起来,「只要有一分可能,就得
去探个究竟。正如你所说,这份密约若是当真存在,实是再重要不过的证据。」
所以,即使明知眼前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还是一样要跳下去。
清明在夜半时分出门,他向无换穿夜行衣的习惯,依旧是平素一袭淡黄轻衫,随身带一对淡青匕首。
临行之前,他与南园也曾有过争执。
南园对他独自前往并不赞同,传说中太师府机关重重,能人辈出,何况眼下极可能就是个陷阱,清明却笑道:「好啊,
那我们两个一起去,到时都出了事,京里可就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
南园想想也是,便道:「那么我去探那藏影楼。」
清明笑道:「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南园自然不服:「我为何不能去?」
清明正色道:「第一,京城内线,大半由你联系,因而你不能出事;第二,消息机关之学,我在你之上。」
南园不语,却是无言可驳,二人一同长大,单以武技而论,南园并不逊于清明,内力掌法更是在他之上。然而清明机变
迭出,又工各种杂学,故而从小到大许多较量,南园竟是极少赢过。他想了一想,又道:「那潘白华可有派人前往?」
清明一笑:「潘白华眼下还不能和石敬成起正面冲突,再说,和他终究不过是眼下合作,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放心
。」他抬眼见南园神色郁郁,于是拍拍他肩道:「多少事情都经历过了。这次也算不得什么。」
南园其实诸多道理也都明白,于是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清明将从范丹臣和南园那里分别得来的地图加以拼凑整理,两方加在一起,这份地图仍是十分粗略零散。虽是如此,已
然十分难得。清明将地图默记在心。最后又寻了张白纸,提笔写下几行字,找个信封封好交给南园。
「若是我明日此时还未归来,你再拆开。」
他不待南园说什么,一掠出了房门。
夜风清冷,吹动清明身上衣衫,他凝神细看,原来已至太师府院墙之外。
寻一处隐蔽所在,清明轻飘飘翻墙而入。
按手中地图描述,太师府分内三进,外三进。外三进的地形绘制得十分详细,连岗哨分布也描述得清楚,清明轻易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