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老 上——不睡城的孩子

“管那只作什么？”落白脸色明显不太好看。

“没有，我只是……”疏影摸摸鬃渊，“我很喜欢鬃渊。谢谢落白。”

“谢谢大人。”落白再次纠正。

“今天我带你去月转廊。”落白说。

“大人在那里么？”

“大人一早就去了。”落白说着，拍了拍鬃渊，鬃渊立刻会意的衔起疏影的衣领，熟练的将疏影稳稳的甩到自己背上。疏影略略一惊，随后不由感慨鬃渊果真是一匹好马。

虽然早就听闻无数次月转廊，有时是来自说书先生，有时是来自江湖卜卦，到山北以后，听妖和许多村民也说过，但都是一些讹传或者神话了的，并不具真实性。

如今亲眼看到月转廊，疏影还是着实震慑了。

月转廊有多个入口。

其中一个便是疏影当日为落白采药的山谷，有瀑布的那座，攀援到山顶。在云层之间，便有一个雾幢门。山顶是一块几近荒芜的巨大平地，笼着密密的云层，看人尚且困难；若在这山顶，隐隐然摸索这雾幢门，不等个十天半月，抑或是滚下山崖，是万万寻不到的。

落白携着疏影走过雾幢门，缓步而前。不多时，雾便顺着他们的行走方向渐渐淡了下来，伴随的是恍恍的市井之声和渐渐可现的灯火。

不知雾是何时完全散尽的，只知道在这城市随雾散去而渐渐明晰起来，疏影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被雾迷了眼，而是可以看的太多，太耀眼，一时间像小时看过的万花筒般，将这些迫不及待呈入他的眼中。

目不暇接，再适合不过。

大大小小的街市，摊铺上摆着各色食材，缕缕烟升腾在夜景中，却是洁净无比的。独有的灯火，闪烁独有的色彩，亮堂堂比过天上星辰无数。

街市上行着各色行人，不同发色、肤色、服饰，有的甚至还留有一只耳朵或者尾巴。疏影觉得极有意思，回头却看见落白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任何光影映入他的眼中。

疏影不觉木木的沉了沉脸。就近的摊铺上是一位肉嘟嘟的阿姨，一只铲子在锅炉上欢喜的拍击。旁边坦桌上摆着几只烤熟的整只油汪汪的猪，远远大过以往疏影所见的最大的乳猪。

疏影趴在那只桌前，啪嗒啪嗒口水呼之欲出。

“疏影，”落白喊道。见喊不动，上前去将他身前的乳猪抓着腿提起，疏影的视线这才从乳猪身上移到落白身上。

“落白你要买一只么？”疏影拍拍手。

落白将乳猪放回去，说，“见过大人再来。”

疏影拽了拽乳猪腿，落白接着说，“到月转廊去拿过赤水药。没有那种药，你不能吃妖的食物。”

原来，妖有自己的食物。疏影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月转廊呢？”疏影问。

“那个最高的。”落白答应说。

疏影往前望去，顿时傻了眼。

九，廊主月锦端

【 月转廊的膳食是膳中极品，每一份量都很少。

疏影：可以点盏灯么？

狐侍：已经点了三支烛了，大人。还需要么？

疏影：可是桌上的吃的，我怎么看不见？ 】

疏影往前望去，顿时傻了眼。

仅仅看这一条街市，就绵亘到了地平线外的天边。所有街市像一条条血脉，交织起来，构成了这妖之城的网状经络。

而在这条街市的右边，有层层往上的上万级石阶。石阶之上是一株巨大的红树，想来有万年的年纪。

月转廊在树后，在不知何物的阴影中(按理月转廊如此之高如此之大，没有什么可以将阴影投射在它身上，可是它却是在阴影中)。

月转廊有上百层，直直伫入天幕中。每一层都不同，交叠起来构造极其奇异，却有一种清淡优雅，又不失狂放魅惑的特有魅力。

月转廊最美在于它夜色中的窗。将白天的窗户悉数拆下，换上白色帷幕，刚好能遮住幕内的事物。幕内的妖娆舞女，音律女，端着携着客人东西的侍女，在幕内烛光下，将袅袅婷婷的影子印在帷幕之上。

从外看，黄色的烛光下的帷幕上，妩媚千姿的影子，秀擢万方的动作，如同在看一场巨型皮影。

廊下的上万层的玉色石阶，如同长生殿上长到可以通往永生的石阶，一走仿佛就要走上一辈子。

疏影渐渐开始有些吃力。他垂下牵着鬃渊颈环的手，落到鬃渊身后。鬃渊停下，时不时等着他。

“疏影，”落白侧过头，几个棕色头发的少女从他背后笑着走过，转身打量着少年模样的落白。“走不动了么？”

疏影点点头。“等等我。”落白说，“乖乖站在这里不要走开。”

疏影乖乖的答应了一声，缩身坐在台阶上。落白牵了鬃渊上去，将鬃渊交与蓟马侍。到下来时，他看见一个小狐妖在疏影脸颊上亲了一口，疏影脸上呈出一片晕色。

小狐妖看见落白，慌慌的跪下，音调低低的喊，“落白大人。”

“滚回去。”落白对她说。她低着眉，起身跑上了石阶。

不知落白为何如此骂她，疏影有些发愣。

不觉间落白已经讲他右手紧紧攥在手中，暗暗发力。

周遭的一切在瞬间倒退，疏影感觉自己的头发与衣服几乎跟不上自己身体的速度。风凉凉的刺痛着眼睛，他闭上双眼。

当他未完全回过神来，双脚已经轻盈着地。一时没有站稳，他晃了一晃。落白轻轻扶了他一下。

“好快啊。”疏影说。

落白向他露出久违的笑容。落白有一颗小小的不安分的小虎牙，除开这个牙齿很整齐，所以落白笑起来很好看。

疏影往月转廊的月牙色扇门里看了看，落白拽了他，说，走这边。

落白的这条路果然是独特的一条道。从月转廊侧面的靠近悬崖的台阶下去，二十级台阶下去是一排嵌入悬崖的长长走廊，廊上有大大小小上百个滑门与窗户。廊上倚着相同式样桃色和衣的女子，无不对落白恭敬有加。

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一位男子守在门口，看见落白，如同看见一张巨大的通行证，反身迅速将门打开，走过时对落白和疏影深深鞠下一躬。

进了那门，视野迅速亮堂起来。矮矮的天花板，着桃色衣服的女子挽了袖边和裤腿，光脚擦着地板。落白带着疏影从她们中间穿行到屋对面，从一扇低矮的小门穿出去。

下一间屋子不只有无数巨大响声交织的嘈杂声音，构造也极其奇特。房间很高，有无数木制的齿轮在咬合着旋转，房间里有上千身形极其壮硕的男子，光着上身拖着绳索，有的并排坐在轴轮上用脚踩着轴轮的踏板。

落白带他进入一只可以容纳十人左右的箱子中。箱子除开正对墙的一面，五面均为透明的水晶。

落白低低念了句“一百二十二”，箱子迅速往上升了起来。每一层，疏影都可以透过无暇的水晶箱壁看清楚，第一层是一些低等妖的酒肆，第二层是饭食，第三层便是桃色的一层。依次类推。

到达一百层的时候，疏影看见每一层都有面容极为姣好的男子，不同发色，却美貌绝伦。就这样，从一百层到一百二十层，每层男子容貌一层胜过一层。均是衣着散乱，撩人情思。

疏影问，“月转廊有收罗美丽男子的癖好么？”

落白想了想，说，“他们是倌妖，用以侍奉对男子有独特爱好的妖中权贵。”

疏影想，原来是象姑馆。他说，“男子和男子相互喜爱，也是被允许的么？”

落白说，“也大半被允许了。也有一些并不能接受的。但是男子间的相互嫁娶，与男女嫁娶相当，已经不是奇事了。”

落白说完这句话，他们身前遮挡水晶门的帷幕被拉开了。

光影下露出那人的衣袂来。白色罗网衣，蓝色纹底。

疏影抬起头。

“大人。”落白低低喊。

“你去看看扶苏。”玄廷说。

落白应了一声，进了里间。

疏影就着水吃下了玄廷给的红色粒状赤水药，缩进一张椅子里。不敢看玄廷，于是盯着他的衣角。

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在玄廷身前战战兢兢的解释着一只剑的妖力和灵力。疏影的肚子忽然生生的叫了，在华丽空阔的房间中额外响亮。

“疏影，饿了的话，自己去吃东西。”

疏影看了看那个人，不好意思的从椅子里滑出身来。一位侍从问，“玄廷大人，需要将他引到膳阁么。”

“不用，”玄廷并不抬头，“他不吃那些东西。”

那位侍从看见人类模样的疏影，极其抱歉的鞠下躬，随后将疏影引入一间屋子。

屋内长长的一张深色如同神木的桌子，从头到尾长长的摆着食物。

侍从解释说这是方才给玄廷大人的早膳，但是大人没有动过。

疏影坐进一张椅子里。每一只精致的盘中食物少得可怜。一只碗碟孤零零的摆在桌子一头,疏影立刻抓起来将桌上的食物恶狼一般往自己碗中。

“大人，您可以稍微慢一点。虽然血海鱼已经完全挑去了刺、颈骨与鳞，大人您不要噎到。”侍从急急的对疏影说。

老子当年一直这么吃东西。疏影想着，对侍从摆了摆手。可是当年当年，变回当年还需要十年。他心里一沉。

可是，如果这样，就可以多陪在大人身边。心中又是一阵欣喜。

这样想来，疏影又暗暗嘲笑自己。如今不仅面貌与孩童无两样，连行事与孩童也无多大区别。

他抹了一把嘴巴，肚子还不是很饱，桌上狼藉里已经没有可以再吃的了。这里的东西，不只吃的少的可怜，而且这些里面光是装饰用的便远远多过可以食用的。

疏影哀怨的看了看侍从，不多时，桌上又照着做了份差不多一样的。只是照着不带补充妖力的食谱略略作了些改动。

是月锦端大人的意思。那位侍从补充。

疏影并不知道月锦端是何方神圣，但是这些东西的量却是比起起初那份是多了不少。吃完之后疏影满足的在足够大的一张椅子里舒服的躺了一会儿。

出去的时候，玄廷已经不在了。一位侍从说，“玄廷大人已经出去了。他说让你在这里随便走走，很快就会回来。”随后补充说，“需要我带您看么？”

疏影摆摆手，说，“我自己转转。”

疏影推开一扇滑门，夜里的凉风扑面而来。从高高的一百二十二层往下看去，城市经络密集却清晰无比。

渐渐看久了，华灯晃的疏影眼睛有些朦胧。直到他身边站了一位英俊男子，他都未曾发觉。

“这夜色，可好？”

听见这低沉温柔的男声，疏影惊诧的转身仰头，恍然间这位着萌黄色华服，发色呈深沉橄榄男子比这夜色更吸引人。

“很，很漂亮。”顿时口吃。

“有月亮的时候，”男子轻轻上望，“会更美。”

疏影不好意思的低头，说，我第一次来这里。

男子后退几步，转身向他伸出手，“月转廊还有其他很美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看。”

这个人便是方才为疏影准备晚膳的人，月转廊廊主，龙妖月锦端。

月锦端身上似乎有种很独特的儒雅魅力，让疏影无法抗拒。他毫不迟疑的将手交给他。

月转廊身后有一片绵亘的红枫林。月锦端告诉他这片枫林有近二十里，这里的红枫终年都是红色，与其他枫林不同。

“传说这里曾经有一位极为尊贵的神常年居住月转廊，后来因为触犯仙条，偷偷爱上妖界男子，被神界帝君软禁。那位神女为视对神规的痛恨，在软禁中割断自己为神的经脉，最后以一个人的方式死去。她的血滴落下来，万万年之后就长成了这片红枫林。”

疏影听着入了迷。他问，“这可是真的？”

月锦端笑了笑，说，“是父辈们饭后的谈资。是否是真的，无从知道。月转廊每日倒也会有不少神人来往这里，但却从未有谈及过这个传说的。但如若是真的，神中也竟有这样有情有义的神女，倒也不枉是神人的骄傲。”

原来神人都极为冷漠。疏影忽然想一睹神人的芳容。

“好悲凉的传说，不知那位神女是个什么模样。”

“神人在月转廊，都是以一种极为隐蔽的方式待着。或者依靠萑形符幻化为妖或者人的模样。但是，我所见过的神人，有银白色长发。很美。”

疏影有些失望。

“传说是悲凉，可是越哀怨，却越美。”男子说，“譬如，你看这红枫。”

疏影蹲下身，坐在满地的红色中。面前有一条清冽的小溪，长长的红枫树枝垂到溪水中，冻起了冰条，竟也被枫林染上了红色。

“将溪水捧起来看看。”

疏影照做了，双手合起，捧起一捧。

原以为只是因为倒映了红色的枫，所以呈出了红色，不想，手中捧起的这捧冰凉的溪水，竟也如同血液一般，是清澈的红色。

疏影倒吸了一口凉气。

“肚子饿了么？”月锦端突然说道。

方才沉浸在枫林里未曾发觉，这时疏影才感觉是有一些饿了。

站在最初的街道上，手中抱着硕大的猪肉腿的疏影，顾不上其他，大口大口啃着油汪汪的骨头，像只乖戾的小狗。

“慢慢吃，”月锦端用衣袖帮他擦拭着脸。一瞬间，疏影觉得这个男子身上有一种温情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想偎在他怀中。

在他还未回过神，廊主已经扶起他的双肩，腾身一跃往月转廊廊顶方向飞过去。步伐轻缓，仿佛在深蓝天帏里打了个转。

随后轻盈穿入云层，落在月转廊廊顶。在这里，天上的星辰都被倏然之间放大。

廊顶是琉璃瓦屋檐的模样，只是在一角上有一个巨大的台，台上画有奇异的图案。

“这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神人，都从这里下来。”

疏影啃了啃手中剩下的骨头，爬到那个台上，笨拙的回头，得意的对男子笑了说，“是这里么？”

廊主看着他，无限温柔。整个人倚在栏上，比月色更明亮。

疏影在台上跑了几步，忽然间额头右侧有灼热的刺痛。他用指头掩盖那个部位，凉凉的指头触到的额角是滚烫的。

“怎么了？”

手抚上他的额头，突然轻轻颤了颤。

他将疏影扶下来，神色有些阴沉，却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还想去什么地方？”

疏影张了张口，迟疑着。

“是想去一百二十层么。”廊主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

疏影埋下脑袋，点了点。

走在一百二十层里典雅到极致的回廊里，里面隐晦的空气并没有让人他觉得不舒服。身边走过的每一个男子模样与身形都是极品，恍然间疏影觉得自己到了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们长的真美。”疏影感叹。

“比玄廷还美么？”男子突然问。

疏影心中一惊。

自己的心仿佛在他身前暴露无疑。

廊主笑了笑，手宠溺的抚在他的后脑勺上，带着他继续往前走。

有几间关上的屋子，里面传来暧昧的声音。

“还想进一步看？”

疏影将脑袋压得低低的，快速从窗前走过去，摇摇头。

“大概都知道了吧。”廊主笑着说，“这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疏影点了点耸拉着的脑袋。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月锦端，你带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十．等我长大，就娶我好么

【 原先陆员外家在斋戒日，厨子做了一桌素菜，只有一样红薯里面带着昨天剩饭里面的肉屑，疏影便只吃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