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童悦达的账户里余额达到了十万元。
那年的秋天童悦达给徐秋华买了个Discman做生日礼物。徐秋华关了所有的灯,在Discman里放进珍藏的白驹荣CD。CD在
Discman里高速转动着,晶亮的表面反射着Discman的指示灯映在徐秋华脸上明暗不定的红色微光。徐秋华闭着眼睛痴迷
地听着,轻声哼着南音婉转曲折的旋律,手指有节奏地敲弹床单。童悦达俯身轻吻着他的脸颊。徐秋华仍然闭着眼睛,
一边回应着他的亲吻,一边把一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
听到陌生方言的歌声,童悦达不解地问:「他在唱什么呢?」
徐秋华吻着他的耳垂,含混地说:「不要问,不要去想,用心去听。你听到什么?」
童悦达细听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很感人。」
徐秋华揽住他的脖颈,鼻尖反复地蹭着他的脸颊,轻声说:「没关系……能听出这个就很好了……」
几年中徐秋华换了好几个工作。童悦达除了推销净水器以外还用心地在股市耕耘。账户中的数字逐步翻到了七位数。在
徐秋华的旧交得引荐下,童悦达从采购开始,最后坐上了「蓝莲花」夜总会的经理。这家店最早是名叫「太阳岛」的音
乐茶座,这些年来几经易手。两年后童悦达盘下了这家店,重新装修,开了一家音乐餐厅。有朋友不解,因为当时流行
超大规模的杭帮菜馆或火锅城,或者干脆进一步投入股市才更有回报。童悦达回答说:「这家店对我有很重要的意义。
」
餐馆装修后,徐秋华给它取名「眠火」。「眠火」的餐厅以富有异国风味的小火锅和味道浓郁的烧烤品而着称。深夜,
酒吧则吸引了无数时髦男女。最令人回味的,则是「眠火」独家聘请的一个男歌手,表演纯熟,能唱各种风格的歌曲,
特别擅长粤语、日语情歌和怀旧爵士金曲,有着低沉柔和的嗓音,清秀可爱的娃娃脸,和一双纯真的眼睛里那浓得抹不
开的深情。
又一次童悦达开玩笑地问徐秋华:「你唱什么人家都爱听。就算你在酒吧唱南音,人家肯定也很喜欢。」
徐秋华正色答道:「别的都能唱,就是这个,只唱给你一个人听。」
回想着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这些日子,童悦达的鼻子一阵阵发酸。他意识到,在那时自己并不害怕将来,而现在却不得
不忍受不可知的未来带来的恐惧。也许这就是上了年纪以后的不同。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完全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侵
蚀着徐秋华的身体和心灵。难道真的是险恶的魔鬼么?
第十四章
童悦达发火走后,徐秋华头上门窗,把所有的音响、电视机、电灯全部打开,漫无目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
脚步轻飘,仿佛身体已经被抽到真空,只剩一个人魂灵在游荡。他强迫自己回忆记忆角落里的一些歌词,哼唱着不完整
的曲调,或者记忆电视中刚刚放过的片断。他用这些东西塞满脑子,填充着不断袭来的充满全身的空洞的痛楚。
「走开吧!走开吧!」他两手按住自己的胸膛,不断地念叨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感觉四周的墙壁忽而远离,忽而
又全部压向自己。他总是佝着背,仿佛有什么重担压在身上。他的手指麻木,眼前一点点变得模糊。如果说这些天来他
一直是一点点地在枯萎,那今天就像是迅速地在蒸发。活着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他就着自来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冷水,吞下两颗阿莫西林胶囊,但被抽空的感觉一点也没有好转。他把家里的存药全部翻
找出来:一小包治腹泻的中药;几种止痛药,每种只剩下几片;半瓶咳嗽药水;一些维生素丸。他挨个地把那几种止痛
药吃过来,直到喝下过多的冷水让他开始感到恶心。
他跑到洗手间干呕了一阵,终于吐得一塌糊涂。他抽调马桶里的秽物,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孩子一般地哭着,扶着墙壁
回到客厅,把剩余的希望寄托在残留的大半盒阿莫西林上。他抽了一张报纸把所有剩下的阿莫西林胶囊一个一个地剥开
,把里面的药粉倒在报纸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
门铃响了。
徐秋华颤抖了一下,沉声问:「谁?」
大门外提着饭菜的武志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房子里面闹哄哄的电视广告声。他扯高嗓门喊道:「我是落樱的,送完饭来了
!」他扭了一下门把手,发现门没有关。他大大咧咧地推开门,一手插在裤袋里,大步走进院子,上了侧楼梯。楼口的
门同样没有锁。他直接走进铺着棋盘格地砖的走廊,笑嘻嘻地四下张望,从地板望到天花板,再到窗台。
「这就是老板的豪宅呀!」他心里想着,嘴里吆喝着:「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谁?你是谁?」徐秋华惊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武志没听出徐秋华嘶哑的声音,反问道:「你是谁?」他大步走进客厅,看到徐秋华的脸色,失声问:「徐先生?你怎
么了?」
徐秋华疲惫地摆了摆手:「我没什么。你有什么事情么?」
武志高高提起手里的保温盒:「童老板让我送饭来。那个——他还关照我在房子里什么也不要说。不过我已经和你说过
话了,你不会告诉他吧?」他顽皮地朝徐秋华挤挤眼睛。
徐秋华漠然地摇头:「无所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桌边,把手指伸进阿莫西林的药粉里打着圈圈。
武志问了一句:「我把饭菜分盘装出来吧?」
徐秋华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武志应了句:「知道了。」他见徐秋华占着桌子,便把茶几端到沙发前,麻利地理出一个空角来,又从厨房的柜子里找
出盘子和碗碟,一样一样布置起来。他轻轻地哼,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进进出出。微波炉里传来「叮」的一声,转眼香喷
喷的热汤已经端上了桌子。
徐秋华斜眼往背后看着武志的一举一动。这年轻人就像一道射进阴暗洞穴的阳光,甘爽而温暖,全省洋溢着欢乐和活力
。徐秋华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好像就在不久以前,自己也还年轻,也还这样无忧无畏。转瞬间这一切都成了过去,他
再也没了那种力量和魅力。就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优美的嗓音,也渐渐离他远去了。他害怕听到自己的说话声,甚至还
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越想越揪心。
武志已经摆好了晚饭。他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满意足地揉搓着双手。走过桌边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他马上揉揉鼻子
,笑呵呵地招呼徐秋华说:「尝尝看吧,味道肯定很好呐!」
徐秋华慢慢地摇了摇头。
武志耸了耸肩:「等会儿肯定就凉了。」他看着徐秋华没有要动的意思,转身准备走。还没开步,他听到徐秋华像老人
一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你笑什么?」
武志随口回答:「我一直在笑啊。你要问的是什么?」
「刚才你已经要走了,为什么还要笑?」
武志抱着双臂,咧开嘴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事情不明白。」
「什么事?」
「你真的想知道?」武志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转了一圈,说,「好吧,那我就直说吧。我很佩服童老板这个人。我觉
得,你和他很不一般。你们之间,不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伙计那种关系,是吗?」
徐秋华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武志接着说:「其实呢,这种事情也没什么。青菜萝卜各有所好么。我一直都听他说起你。他常说你很能干,又有品味
,既能吃苦,也会享受生活。听他这么说,就很想认识你,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让他这么挂记。可是一直
没有机会。」
徐秋华的脸上,逐渐降下一层阴影。
武志仍然笑呵呵地说:「我今天看到你,却觉得,原来你并不是他说的那种人。」说完,又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
笑道:「呦,鼻子痒了,不好意思。」话还没说完,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吸着鼻子说:「哎呦,奇怪,这屋里什么味
道?」
徐秋华的心里,像滚开的锅炉一样翻腾。嫉恨的怒火迅速在真空般的躯壳里燃烧起来。武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刺进他套
在自己心灵上那层的薄薄的保护膜,在这年轻人无意而直率的攻击下他的防线分崩离析,把多年以来藏匿着的偷偷地留
着血的伤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气得浑身冰冷,像要抓住什么痛打一顿的欲望从每一个毛孔向外放射。他咬牙狠狠地说:「你觉得我配不上他?」
武志揉着鼻子说:「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可别这样想啊!我是说……」
「你要说什么?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你说话的地方吗?」徐秋华一口气向武志喝道。
「你最近肯定是变了。」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什么样子?我变不变管你什么事?」
武志争辩道:「不管我事,但管童老板的事。你老搅累他。他已经受不了你了。」
武志的话,刺中了徐秋华心中最隐秘的痛处。令他恐惧的事实,被这年轻人劈头盖脸地说了出来,仿佛在冰天雪地里,
被锐利的冰雹迎头砸下。武志没有说出口的另一句话,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声音越来越响亮:「他受不了你
了。你什么也干不成,他要离开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徐秋华已经失去了理智。「滚!」他一拳砸向桌子,野兽一般吼道。「给我滚出去!」武志还来
不及动身,徐秋华抄起桌上的东西甩在他脸上。
灰绿色的药粉撒了武志一脸。他「哇」地叫了一声,捂住眼睛退后半步,被茶几绊倒,跌在沙发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撒了一地。盘碟碎裂,发出惨烈的巨响。
武志慌忙地抹着脸,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嘶声,仿佛有人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的脖颈和手背一下子
泛起潮红,迅速地退色变成苍白和青紫。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喉咙,耸着肩膀「空空」地咳嗽着,努力站起着扑向视窗
。还没离开沙发,就不支倒地,在残汤剩水中翻滚挣扎。
徐秋华吓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声问:「你怎么了?怎么回事?」
武志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连同脖子和下半边脸可怕地肿了起来。在他手指抓过的地方鼓起一道道血红的印子。
通过他口鼻的气流声是那样尖利,如同将死的飞鸟的惨叫。他突然松开了手,两眼向上翻去。
徐秋华慌忙地捡起翻倒在地上的电话机,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拨号。
手机铃声响了,把童悦达从思虑中拉回来。他抬头四下一望,发现自己已经走到离「眠火」三条街的支路上。他掏出手
机看了一下,认出是「眠火」的电话,连忙按下通话建:「我是童悦达。」
耳机里传来领班小霞的声音:「老板,有几个人想进店来给客人发传单,还说要见你。」
「怎么回事?是什么人?」童悦达皱起了眉头。为什么麻烦事情总是接踵而来?
「她们说自己是华东师大的学生。」
「是小姑娘?」
「嗯,是。可是她们发的东西怪怪的,叫什么自杀热线。看上去挺吓人的。」
童悦达说:「知道了。不要和她们争吵。我马上过来。」
他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往「眠火」的方向开去。司机是老手,熟门熟路地在小马路上拐了个弯,转眼就到了。童悦的付
车费的时候,看到「眠火」门口果然有几个穿着棉风衣和牛仔裤的女孩子,向过往行人发传单。他还没下车,一个女孩
子已经递上一张卡片:「先生,谢谢您!
他看了看卡片的正面,一个分红的气球拴在绿色的树上飘动,旁边写着「驱走心灵的感冒」。卡片背面印着一个电话号
码,下面注明「心理危机干预,自杀预防」等等内容。
女孩子的脸被寒冷的夜风吹得通红,她反复说着:「请支援我们的行动。」
童悦达一边下车一边问:「这是什么行动?」
「是城市人群心理危机干预计划,我们要向所有市民宣传有关预防知识。」
童悦达扬起手中的卡片问:「这心灵的感冒是什么意思?」
女孩认真地答道:「感冒是常见的小病,人人都可能得。它一开始也许并不严重,但有时会引起致命的并发症。一个人
这次感冒好了,并不等于说下次不会再得。抑郁症就像感冒,只不过它影响的是人的心灵,而不是身体。需要靠自我调
节和外界的帮助,才能缓解这种病症。」
童悦达微笑道:「你可真能说啊。」
女孩子:「先生,请支持我们吧。」她招呼同伴说:「杨颖,在给我一些传单好吗?」说着,她从同伴手里拿了一叠传
单,收了一张递给童悦达,诚恳地说:「请支持我们吧!」
名叫杨颖的女孩追问「眠火」的服务生:「你们老板还没来吗?我们只是想放些卡片在这里给酒吧的客人,没别的意思
。」
小霞仍然不松口:「我们不能做主的。得等老板过来才行……」她看到了童悦达,稍微犹豫了一下,十分乖巧地没有立
即打招呼,而是耐心地劝说:「我们这里是客人喝酒吃饭的地方,这东西,你们还是拿到别处去吧。」
童悦达插到杨颖面前说:「我是这里的老板。各位晚上辛苦了。你们怎么想到要把这种卡片放到这里?」
杨颖正色说:「可能会有人在压力大的时候借酒消愁,如果这时让他接触到心理危机干预热线,可能会改变他的一生。
这个电话是免费的。」
童悦达微叹道:「一生啊?」
另一个女孩界面说:「有时候,一个电话就是生和死的差别呢。」
童悦达思忖了一会儿,伸手接过一叠卡片:「给我吧。我会把它们留在吧台上。」
「谢谢你」三个女孩同时说道。其中一个快速地在他的衣领上贴上一张红心黏纸,另一个交给他一叠传单:「请连这个
一起放上吧。谢谢喽!」
童悦达目送她们结伴而行,沿着灯红酒绿的马路继续往下一家酒吧走去。
童悦达在眠火里外转了一圈,找了个喜力赞助的差免费明信片的小架子,把卡片和传单插在里面,搁在吧台转角的地方
,餐巾纸蓝的旁边。
今天酒吧里人不少。到了时间,KENT和老枪按时开始演奏。童悦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武志已经去了快两小时了,徐
秋华应该吃过饭了吧。他左想右想,放心不下,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铃声响了几十遍却没人接。他更感不安,连忙拨
了徐秋华的手机。
电话铃声一响就被接起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的声音急匆匆地问:「喂?你是谁?」
童悦达愣了一下,赶紧说:「对不起!我打错了!」
他正要挂电话,那女子的哗然他出了一身冷汗:「你别挂。我这边是医大一附院急诊。」
「什么?你是什么地方?」童悦达慌忙追问。
那女子说:「我们刚接了一个急诊。」她报了地址。汗水沿着童悦达的脊背往下流。他连声说:「是,事,是我家。出
什么事情了?是谁?怎么回事?」
「病人是一二〇送来的。一二〇接到求救电话,但上门时家里只有病人一个人躺在地上,电话机摔坏了,这个手机仍在
病人身旁。求救电话就是用手机打的。」
「病人……病人怎么样了?」童悦达强力克制住舌头的颤抖。
「病人的情况不太好,现在昏迷中。你是他家属吗?」
童悦达想也没想就一口咬定说:「是的。」
「你快点来医院吧。」
「他在哪里?」
「急诊大门近来右手转弯的抢救室里。另外,准备点钱来交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