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冷断袖————方恒

作者:方恒  录入:05-23

  “除非能得到轻寒对我的原谅……”他寻思着,只是觉得这念头未免太过天真--冷轻寒是决计不会出现的了,而他,也永远无法奢求被原谅!
  站起身,他难掩失望地在房里踱着步。
  徘徊往复、逡巡踯躅,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关于冷轻寒的回忆影像,就在一步一流连间,栩栩如生地于眼前反覆浮现;那清冷脱俗如空谷幽兰的气质,那俊雅绝美如出水芙蓉的相貌,那脉脉含情的眼神,那惊鸿一瞥的微笑,在在牵引着他的思绪、他的灵魂,于思念的浩瀚洪流里,痴痴地载浮载沉、飘摇晃荡,不能自已……。

  剥的一声轻响,爆开的烛花让他蓦地由回忆中惊醒,一切的一切,是如此地虚幻,却又那么地真实。
  如烟旧事,轻柔得彷佛被风随性一吹,便要飘散无踪;如梦过往,脆弱得似乎只要一觉醒来,就已了无痕迹。
  然而这些看似随时都会消失的心心念念,却展现了极为柔韧坚强的生命力,错杂盘据在他的心底,在那最不为人所知、最私密的空间,落地生根,教他此生此世、甚至是来生来世,皆永难忘怀!

  望着即将燃尽的残烛,红蜡泪、稀微光,彷佛亦宣告着他和冷轻寒的情份,已一点一滴走到了尽头。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他吟诵着玄敬师太所赠的偈语,尝试着体会其中超脱释然的襟怀;但,就像人们都熟悉“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的道理,却还执迷于追逐权位名利一般,对于和冷轻寒这段歧出的感情,他又何尝不知道应该放下?

  只是那生死与共的誓约、那心意相通的喜悦、那淡淡流转的情缘,想要放下,实在太难、太难……。
  桌上摆着的一琴一剑,是那天冷轻寒匆匆离开冰峰时,遗落在雪地里来不及带走的“玉露瑶光琴”和“冰雪神剑”;原本是千古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而今却成了他凭吊爱情的证据。

  摇曳的烛火,映照在近乎透明的瑶琴宝剑上,焕发出淡微晕染的莹彩,犹如冷轻寒那一迳清冷着的眸光。
  他叹了口气,轻抚着琴弦,欲以指尖感受冷轻寒曾经留下的温度,却只换来生硬的触觉与冷冷的寂然。
  “唉!轻寒,你为了不肯见我,难道连这么重要的随身之物,你都可以舍弃不要了吗?否则,你为何还迟迟不来取回呢?”
  正惆怅间,突觉水晶般的琴面上白芒骤闪,一阵风过,烛火顿灭,整间新房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云向阳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轩窗之外赫然出现一个人影,在冷月清辉下,默然而立;洁白胜雪的衣衫,随风飘扬着,如烟如雾、似幻似真。
  那是冷轻寒!
  云冷断袖(57)

  云向阳等了这些日子,所等的就是这一刻,然而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此时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动弹不得,只能痴痴地凝视着窗外的冷轻寒,说不出话来。

  恍惚之际,好像回到了肃州城内的迎宾客栈,好像回到了两人初见的那一天,那个早春的清晨,楼上楼下、遥遥相望……。
  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地对峙着,犹如两尊雕像,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冷轻寒才缓缓开口道:“把琴和剑带着,到“渊明湖”畔来找我!”语气甚是平淡冷漠,不掺半点喜怒哀乐,空灵得就像“玉露瑶光琴”的琴音一般。
  云向阳闻言,顿时犹如大梦初醒,正欲回答,忽觉眼前一花,冷轻寒已消失无踪,当真是来去如电亦如风。
  “渊明湖畔……渊明湖畔……”他记得那“渊明湖”乃是位于云家庄东北方里许处一座风景优美的小湖,当下连忙将瑶琴宝剑收拾好,携在身上;为了避免惊扰熟睡中的家人,遂施展轻身功夫,由后院围墙跳了出去。

  他迈开大步,一路飞奔;脚程虽轻快,但心情却是复杂、矛盾而沉重。
  “轻寒终于来了……他终于肯见我了……可是,现在的我,又将拿什么面目见他?”想起自己明日即将成为别人的新郎,云向阳那原本炽热狂喜的心霎时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惭愧与歉疚。

  他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
  “轻寒这次来,单纯是为了取回东西?还是……”他知道冷轻寒内心必定怨恨着自己的背信弃义,因此寅夜而至,绝非是前来祝贺;除了取回随身之物,他的脑中难免转过许多不好的念头:“轻寒会将我痛殴一顿以泄忿……准备在婚礼上大闹一场……还是直接来取我的性命……甚至是让我云家家破人亡?”

  种种有关冷轻寒挟怨报复的可怕臆测一萌芽,云向阳不禁冷汗直流。因为如今的冷轻寒已是天下第一高手,其所作所为根本无人能管!
  “倘若轻寒约我到“渊明湖”一会,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那么此时我爹不就身陷险境……”他停下了脚步,在去路与归途的交叉口,彷徨失措。
  该前进或该后退?该信任或该怀疑?他挣扎着,拳头越握越紧,一颗心似乎要被撕裂成两半。
  “不!不会的!轻寒从来就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他外表冷漠却内心善良,尽管恨我入骨,也决计不会伤害任何无辜的人!”
  他孤注一掷,选择了相信冷轻寒。于是再度展开轻功,往“渊明湖”的方向急速奔行。
  风驰电掣、追星赶月,须臾,已抵达“渊明湖”畔。
  笼罩在茫茫夜雾中的湖面,波平如镜,一排枯黄的杨柳围绕着湖岸,更透出一种萧瑟凄迷的美感。
  云向阳往四周仔细一瞧,果真见到了冷轻寒那纯白的背影,正悄立在不远处,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他忍不住吁出了一口大气,庆幸自己正确的抉择;但同时,也不禁暗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深深为先前那诸多卑劣的想法感到不耻与羞惭。
  他上前走了几步,努力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不晓得该如何开口?略为艰涩地吞咽了一口口水,好不容易终于鼓足勇气,叫了一声冷轻寒的名字;可是当冷轻寒转过头来,当他再度与那清冷如天际寒星的目光相触,他竟浑然忘却了刚刚想好的说词,呆呆地愣在原地,面有愧色、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事情、等待接受处罚的孩子。

  看见云向阳的窘境,冷轻寒倒是先开了口:“你来了?”
  “嗯!我来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话语,云向阳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片刻,才勉强将慌乱失序的心镇定下来,问道:“你最近好吗?轻寒?”
  冷轻寒别过头,望着幽静的湖心,淡淡地回答:“日子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也无所谓好或不好。”
  冷轻寒不置可否的冷漠回应,令云向阳十分难受;他想不到曾经那么心有灵犀、感情深笃的两个人,如今竟然会走到这步田地?连问候都变得客套生硬,连眼神都变得少有交集?

  遑论真心,云向阳只觉得现在的他和冷轻寒,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了。
  而这难堪的局面,始作俑者,竟然是他自己!
  因此除了忍受种种痛苦的折磨,他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才能加以赎罪?
  他凝视着冷轻寒俊秀绝伦的侧脸,心中不禁怦然;其实,他多么希望时光能就此停止,多么希望能就这样一生一世陪着冷轻寒,再也不必去理会世俗的庸庸碌碌。
  然而,一切都仅是他的空想,面对现实,岂容他如此洒脱?
  这场背负着众多期盼、众多恩情的婚礼,终究是势在必行的了;他不敢奢望可以得到冷轻寒的祝福,但若能在大婚前换来冷轻寒的谅解,将会是他云向阳今生最大的救赎。
  他叹了口气,柔声问道:“路大哥的后事……你都办妥了吗?”
  “嗯!”冷轻寒点点头,平静地说道:“我将哥哥的遗体火化了,安置在一个很隐密的地方;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可以去打扰他。”
  那漠然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哀伤,彷佛诉说着的,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琐事。
  云向阳觉得现在的冷轻寒太过冷静、太过理智,完全没有感情,宛如一块琼玉、一块水晶,无瑕纯净,却也教人难以接近。
  想起水晶,云向阳这才意识到“玉露瑶光琴”和“冰雪神剑”至今仍被他抱在怀里,尚未交归给冷轻寒;他敲了一下额头,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忙道:“对了!轻寒,这是要交还给你的剑和琴……”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琴剑横捧,必恭必敬地双手奉上。

  冷轻寒并不急着伸手去接,反而眈眈地逼视着他,冷然道:“你就这么放心地把东西交还给我?难道你不怕我接过东西之后,便会一剑杀了你?”
  云向阳迎视着冷轻寒那炯炯的目光,似乎胸有成竹,自信满满地道:“不会的,我相信你!”
  冷轻寒闻言,冷笑一声:“哼!是吗?你当真如此肯定……?”话犹未完,只见白光一闪,不仅“玉露瑶光琴”已瞬间移转到了他手上,而且“冰雪神剑”锐利的剑锋,也已冷冷地抵住了云向阳的咽喉!

  云冷断袖(58)

  云向阳脸上的表情起初有些错愕,但随后立即转变成坦荡荡的释然;因为他早该料到、也早就料到,他和冷轻寒之间,终究会走到这样兵戎相见的下场。
  见到云向阳的态度出奇地镇定,冷轻寒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他瞅着云向阳,想看清楚他此刻的内心世界,究竟存在着些什么念头?
  但仔细瞧了许久,不仅没有瞧见什么故弄玄虚的心机诡计,反而只瞧见云向阳那清澈的眼眸里,诚实映现着明明白白的豁达随顺、明明白白的无畏无惧。
  “难道……他竟然不怕死吗?”
  冷轻寒有些疑惑了,他不懂,真的不懂!
  在他那单纯的心灵中,总认为一般凡夫俗子的习性皆是好生而恶死的,特别是那些坐拥世间财富名利的人,因为执着深重,所以拥有的越多,便越害怕失去,也就越是贪生怕死;至于所谓的“视死如归”,应该只会出现在一无所有、无牵无挂的穷人身上。

  而云向阳一表人才、武功高强,兼之家世显赫、人人称羡,其所拥有的不可谓不多;更何况如今的他,又即将迎娶美娇娘过门,从此以后那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的家庭之乐,已是唾手可得。

  眼看着种种已然掌握在手中的幸福,即将被破坏殆尽,云向阳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放弃?怎么可能甘心死在“冰雪神剑”之下,却连一声求饶、一丝挣扎都没有?
  “他应该害怕的……他应该劝我看在过往的情份上,顾全大局、放他一马的……可是,他为什么不害怕?甚至连虚与委蛇的话也不肯说一句?”冷轻寒心中一动:“莫非这些常人眼中的幸福,对他而言,根本不是他真心企想的!他只是为了某些不得已的理由,才勉强接受!否则为何他对这些即将拥有的一切,看起来如此不在乎……”

  在这黎明前的无边阒暗里,冷轻寒彷佛见到了划破天际的第一道曙光。
  “云,是否你的心底,还依然爱着我?”
  他打算不再猜测事情可能的真相,而决定问个水落石出;只听他语气严峻地朝云向阳问道:“我现在如果要杀你,简直是易如反掌,难道你不怕吗?”
  云向阳神色泰然地回答道:“是我先对不起你,今日若死在你剑下,也算是我罪有应得。”
  “哦?”冷轻寒道:“那么你便不管家里的老父和即将过门的新娘了吗?你如果就这样死了,要教他们怎么办?”
  云向阳闻言,默然不语。他知道,在命运的秤杆上,不论如何调整取舍,自己终究要对不起许多人的。
  冷轻寒见他迟疑未决,便道:“我晓得你是个孝子,照顾父亲的责任未了,你是死不瞑目的……这样吧!要我不杀你可以,只消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冷轻寒一字一句、缓缓地说着:“回去之后,立刻取消婚事,不准你再与任何人成亲!”
  “轻寒!你……”云向阳颦蹙着,显示其心中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与煎熬。
  他怎么也想不到,冷轻寒居然会逼他做出这样两难的抉择?
  冷轻寒望着云向阳那痛楚的表情,心下不忍,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残酷严苛的恶人;但他不得不坚持着,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了解云向阳真正的心意究竟为何?
  “是生是死,全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他冷冷地说着,犹如执行死刑的冥界使者。
  云向阳沉默半晌,终于作出了最后的选择;只听他叹息道:“唉!轻寒,你还是杀了我吧!”
  冷轻寒心中一震,仅存的梦幻顷刻破灭。
  他难以置信地凝视着云向阳,话声里有着微微的颤抖:“难道你当真如此深爱着曲师妹,若娶不到她,便宁愿死吗?”
  “不是!”云向阳否认道,语气之郑重彷若对天发誓一般;只见他的眼神蓦地转为温柔:“轻寒,你明白的!自始至终,在我的心里,就只有你一个人!”
  听见这句真情告白,冷轻寒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那颗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不由自主地乱了。
  “你既然喜欢我,为何还答应这桩婚事?”
  “一切都是迫于无奈!”云向阳落寞地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够作主的。”
  这个道理,冷轻寒又何尝不知?
  他也相信自己和云向阳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只是,他不能忍受上天这样任性的安排,所以才决定和命运之神奋力一搏。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压抑略显激动的情绪,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当真决定一死、也不愿解除婚约?”
  云向阳彷佛也是铁了心,坚定地道:“我已经辜负了你,所以,绝不能再辜负别人了。”
  “哼!果真是这样吗?”冷轻寒冷笑着,手上的“冰雪神剑”开始散发出阵阵寒气。
  云向阳心痛地凝视着冷轻寒,像是要在临死之前将他的容貌牢记在脑海里一样,随后闭上双眼,心平气和地道:“我只希望在死之前,能得到你的谅解。”
  “我不会原谅你的!受死吧!”
  冷轻寒将剑尖轻轻往前一送,锐利的锋刃刺破了云向阳颈部的肌肤,殷红的鲜血立即流出!
  云冷断袖(59)
  在见红的那一瞬间,云向阳没有惊恐、没有怨恨,甚至,还微笑了起来。
  因为这一路他虽然自认是坚持着对父亲、对师父、对曲虹的承诺,不惜背叛自己最爱的人,乃至于为义而死、守信而亡;但,事实上,他也是直到最后一刻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如此的选择,仍是存有一点私心的!

  他多么希望能就这样死去,死在心爱的人怀里,从此再也不必担心会辜负了谁?伤害了谁?
  他终于体会到当时路眠雨的心情,于是,无忧亦无怖,甚至微笑了起来。
  冷轻寒原本硬了心肠,准备一剑结束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但猛然见到云向阳脸上浮起的微笑,他不禁犹豫了,那一剑怎么也刺不下去。
  他迷惑在那纯洁的笑容里,总觉得其中有种无怨无悔的牺牲奉献,彷佛云向阳今日正是为了求死而来。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和云向阳,似乎又能够心灵相通了!
  隔着一柄剑的距离,他隐约感应到云向阳心中那万般的无奈,也感应到那颗不变的真心……。
  “唉!”他长叹一声,断然放弃了对命运的抗争,将神剑收回瑶琴里。
  尽管他是“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得不承认失败,对命运俯首称臣。
  云向阳本已闭目待死,却没想到冷轻寒竟会饶过自己?摸摸脖子,除了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之外,其余并无大碍。
  他见冷轻寒犹似失魂落魄般、无神地望着湖水,心情不由自主也跟着低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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