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轻寒仔细回忆刚才的情景,只觉得云向阳运功时浑身散出烔烔热气,彷若烈日骄阳,恰巧符合师父当年曾经提过“烈阳九炎功”的特色,莫非他正是“昊阳圣典”的传人?
普汇师太和师妹们不约而同望着冷轻寒,屏气凝神地等待他的回答。
此时冷轻寒的脑海里,只有师父三十年来的训谕不停地翻腾:
“他是你今生最大的劫难!”
“他将带给你无穷无尽的痛苦!”
“日后你若不幸见到他,能避则避,离得越远越好……”
他无法思考,唯一闪过的念头只有一个字--逃!
不待众人反应,他轻提一口气,立即腾身而起,如冉冉白云,轻飘飘地跃上梅林之巅,瞬间,杳然无踪。
四位师妹见状,也连忙施展轻功,尾随冷轻寒绝尘而去。
徒留一林默默绽放的寒梅,和一个暗暗怅然的云向阳。
【第二章】
明月夜,霖山。
冷轻寒端坐在终年白头的冰峰之上,闭目凝神,默运玄功。
月华凉如水,映著积雪,银白色的光辉衬得周围如同仙境。
照理说,在这样的环境中练功,应是事半功倍的;但,心有千千结的他,境界却始终停滞不前。
他轻叹一声,知道今夜已不能再有任何进展,索性罢手停练。
是因为云向阳的缘故吗?
答案是肯定的!
然而他却不愿意承认,承认自己竟然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面的陌生男子心神不宁。
呵!好歹他也预先为了这个人,如临大敌般地修练了三十年的“冰心诀”;心如冰清、不着一物的他,就像戴上了以冷漠织就的金钟罩、铁布衫,对人间情欲早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但为何一见到云向阳,那辛苦锻炼而成、号称坚不可破的重重防卫,便自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难道一切真是命中注定?
否则为何自日前梅林一别后,云向阳那俊朗的眉眼、带笑的嘴角,总是在脑海中时时浮现?
“一夕睹君芙蓉面,朝朝为君梦清减……”他喃喃念着,若有所触,心神激荡之余,居然对背后悄悄接近的杀机浑然未觉。
蓦地,一条黑影从附近的山岩后窜出,身形迅捷,劈面便是一刀,直往冷轻寒头顶砍落!
间不容发之际,斜刺里及时伸出一柄长剑架住,当的一声,金铁交鸣。
冷轻寒抬头一看,救他之人竟是云向阳!
但见那黑衣刺客变招奇速,刀锋沿着剑身斜划而上,迳削云向阳手腕;云向阳长剑上提,一个转身,横剑反向那人腰间斩去。
那人右手回刀挡格,左腕一翻,一把亮晃晃的匕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朝冷轻寒胸口插落!
云向阳大惊,连忙出指疾点敌人手腕“神门穴”。
这一下冒着被断指的危险,虽引得敌人不得不撤招,却是险到极点,锐利的匕首也在云向阳衣袖上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云向阳见冷轻寒之危已解,心头压力尽去,精神大振,长剑一抖,剑尖分刺敌人五处大穴!
那人叫道:“来得好!”舞刀护住全身,凝神接战。
两人此番以快打快,片刻之间,已交手数十招。
那刺客见云向阳剑术虽奇,但似乎尚未练到家,精妙处略逊于己;但苦于对方内力深厚,式式威猛无俦,一时倒也讨不了便宜,勉强打成平手。
斜眼睨去,欲暗杀的对象冷轻寒却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默默出神,若有所思,竟似对眼前这场生死厮杀毫不关心。
他以为有机可乘,乃虚晃一刀引开云向阳注意,左手微扬,匕首脱手而出,笔直朝冷轻寒射去!
云向阳大呼一声:“小心!”可是欲救已然不及。
那刺客眼看这下偷袭就要得手,哈哈笑了两声,忽见寒光一闪,胸口似乎多了什么物事;低头一看,那把被他射出的匕首,此刻竟齐齐整整地插在自己胸前,直至没柄!
那刺客彷佛见到了世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瞪大了双眼,颤抖的手指着悄立在原地的冷轻寒,干涩的喉咙里只断断续续吐出了一句:“你……怎么可能……”随即发出一声惨嚎,直挺挺地往后便倒。
云向阳亦是一惊,只见冷轻寒身形未动,依旧是那副漠然的神色,在莹莹月华下,白衣胜雪,如烟如梦,教人分不清楚是人是仙?
你来做什么?”冷轻寒幽幽的话声,温度低得就像周围的冰雪,冷到了极点。
云向阳先是一愣,随即温柔地笑道:“我原本是想来救你的,不过………”他回头看了看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俏皮地伸伸舌头,续道:“看样子你的武功远远在我之上,恐怕我是多虑了。”说罢,又略显腼腆地笑了起来。
他的话,真挚而恳切,温暖如冬阳,正一点一滴、耐心地融化着冷轻寒内心深处那层层叠叠的冰雪。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分?”
“嗯,普汇师太经不住我苦苦哀求,只得将实情告诉我……”云向阳突然停顿了一下,定定地望着冷轻寒,道:“我找了好久,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听见这句话,冷轻寒的心忍不住又开始悸动,彷佛三十年漫长的等待,只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云向阳续道:“说起来咱们俩还真是有缘,先是在肃州城的迎宾客栈外初次邂逅,接着是在慈云观的梅花林中再次不期而遇;不过,我却从来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我长久以来、寻寻觅觅的那个人。”
冷轻寒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淡淡一笑,飘忽的笑容里,揉杂着难以察觉的凄凉:“难不成你一直以为……我应该是个女的?”
“嗯!”云向阳神色略呈尴尬,却依然诚实地点了点头。
冷轻寒的笑容显得更凄然了。
是啊!当年的灵山双尊乃是夫妻,故一阴一阳的“傲寒真经”与“昊阳圣典”,本就应由彼此爱慕的男女异性双修,藉着灵犀相通的绵绵情意,互为配衬,方能将两种神功相辅相成的特性完全发挥,结合成举世无敌的威力。
可惜的是,这一代的传人,竟是同性。
“那么你现下既然知道我并非女子,一定很失望了?”
云向阳摇摇头,一脸正经,但望着冷轻寒的目光却变得更加温柔:“我一点都不失望,相反地,我很高兴!”
此言一出,冷轻寒只觉得心头一震,眼前不由自主地泛起薄薄的水雾。
那份泫然…会是泪吗?
会是那对他而言已暌违三十年、人性中最纯粹无瑕的晶莹吗?
他连师父去世时该有的悲恸都毫无知觉了,怎地此刻竟然为着陌生男子的一句话,几乎就要落泪?
难道他恢复了流泪的本能是因为他对云向阳……?
不!不可以!
他怎能违背师父遗训?
他怎能轻易让三十年的“冰心诀”修为毁于一旦?
他怎能对同性……
“你还好吧?”云向阳一脸关心。
冷轻寒强作镇定,正想找些什么事情化解尴尬,偶然睇见云向阳左袖上那为了救他而被划破的裂口,心下一动,道:“你的袖子破了。”
云向阳潇洒一笑:“无妨。”
冷轻寒摇摇头,道:“来吧!我帮你补。”语气虽然平淡,却透著令人不得不遵从的坚持。
云向阳尾随他步下冰峰,转过几个山坳,便进入一座隐密的蓊郁树林,树林深处稀疏地座落着几间精巧的小屋。
冷轻寒走进最后一间屋子,点着桌上的灯烛,对随后进入的云向阳道:“把门关上,免得吵醒了师妹们。”
云向阳关好门,仔细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室内摆设仅一床、一桌、一椅,极为简单,但都纤尘不染,另有一番空灵况味。
“把衣服脱了吧!”此时,冷轻寒已取出针线,正坐在桌边等着
云向阳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那么…就有劳你了!”说完,便除下衣服,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富有南国阳光气息的结实肌肉。
那是个年轻的男性躯体,健康而强壮;肌肉隆起的线条,在荧荧烛光照耀下益发刻划分明,宛如高低起伏的丘陵,坚硬而厚实。
冷轻寒知道他身怀“烈阳九炎功”,因此不畏寒冷,只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接过衣服便默默地缝补起来。
他缝得非常专注,努力地想以致密的针线,将这道裂痕修补成原来的样子。
因为这一刀,不仅划开了云向阳的衣袖,也划开了他的心。
他希望将自己感情的那道裂痕,也修补成最初那廓然明澈的纯洁无染。
但是,他不明白,心版上那道痕迹,一旦划下,便是永远的镌刻,再也补不回来了。
那一瞬的怦然,将停驻为今生永恒的悬念。
云向阳赤着上身坐在床沿,静静地瞧着冷轻寒为他缝衣。
烛火摇曳,朦胧的光线映照在冷轻寒的脸庞,那精雕细琢的五官,更加美得令人屏息。
从那专注的神情、细腻的动作,他知道冷轻寒其实是对他好的。
他不清楚为何冷轻寒总是装作那样冷酷无情?
也不清楚他为何总是刻意对自己保持着距离?
可是,他感受得到,在冷轻寒那惯有的漠然表情下,隐藏着的,是一颗炽热的心。
只是打开那颗心的幸运儿,却不晓得会是谁?
会是他自己吗?
他不敢奢望,也不敢期望。
想到这里,他的心,似乎被人用力划了一刀!
这是他二十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异样的情愫悄悄流动。
小小的斗室里,两个无言相对的人,两颗暗潮汹涌的心。
“缝好了。”冷轻寒的声音打破满室静默。
云向阳道了声谢,随即穿回衣服。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互望一眼,不禁都笑了起来。
这是冷轻寒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笑。
虽然只是浅浅微听,却代表了冷轻寒武装的彻底解除。
那丽若朝霞的淡淡笑靥,令云向阳看得如醉如痴;半晌,才回过神来,赧然笑着:“让你先说吧!”
冷轻寒道:“我只是想问你,因何千里迢迢地自江南前来找我?”
云向阳闻言,敛容正色道:“我刚巧要告知你此事!你知道“万髑门”吧?”
“万髑门……”冷轻寒回忆道:“便是当日在梅花林内要杀你的那群人吗?”
云向阳点点头:“不错!“万髑门”乃是自西南瘴域崛起的新兴教派,行事古怪、作风狠辣,近十年来在江湖上闹得腥风血雨;尤其是万髑门主,号称武功天下无敌,个性凶残暴虐,不惜杀尽各派高手,一心只想成为武林至尊。”
冷轻寒淡淡地道:“他要做他的武林至尊就由他去做,那又干我什么事?”
云向阳道:“你太天真了!虽然你隐居冰峰、不问世事,但他仍旧不会放过你的。”
冷轻寒不解,眉头微蹙。
云向阳缓缓地道:“因为你是“傲寒真经”的传人!”
冷轻寒闻言,心下也自猜到几分:“莫非我的存在,对万髑门主而言,是种威胁?”
“正是!据说那万髑门主所练的功夫名唤“鬼颃大法”,厉害非凡,当今之世唯有“昊阳圣典”与“傲寒真经”,方能与之抗衡。”
“所以他若想称霸武林,便得先除去这两部奇书的传人?那么适才欲暗杀我的刺客,自然也是万髑门派来的了?”
云向阳点点头,续道:“七年前,我十三岁,师父收我为徒,原本我们避居在江南乡间,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没想到半年前某个风雨交加的深夜,突然闯入了几十名黑衣人,个个都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联合围攻我师徒二人,说是奉万髑门主之命要消灭“昊阳圣典”的余孽……”
冷轻寒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凄苦的神色;果不其然,只见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沉重的感伤:“当时情况紧急,师父为了救我,自己却身受重伤;后来我们拖命逃到一处废墟,师父在临终前将他毕生的功力都传给了我,并且交代我到漠北来寻找“傲寒真经”的传人。”
冷轻寒道:“他希望你我联手,共同抵御外侮?”
云向阳道:“嗯,眼下我虽然拥有师父的内力,但毕竟我跟随师父习武的时间太短,昊阳圣典中的许多精微之处都尚未悟通,单凭我一人之力,是绝对无法打败万髑门主的。师父说“昊阳圣典”与“傲寒真经”系出同脉,所学虽然相反,道理却是相通,原本希望我来此能得到师母的指点,却没料到她老人家竟已溘然长逝……”
冷轻寒疑道:“师母?难道……你口中的师母便是我的师父?”
云向阳道:“是呀!令师与家师当年同在灵山学艺,本是这两部奇书的第四代传人;后来两人与前几代传人一样结为夫妇,却在婚后不久,因为某些误会而决裂,各自分居南北两地,因此才有“灵山决裂,江南漠北;傲寒真经,昊阳圣典”这四句话……怎么令师没跟你提起这段缘由吗?”
冷轻寒摇摇头,脑中思绪纷乱不已。
师父?……师母?……前几代传人?……结为夫妇?
难道……这两部奇书的传人到最后一定会爱上对方?一定会结为夫妇?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师父要他修练“冰心诀”的真正原因了!
师父怕他会爱上不该爱的人。
怕他会依照惯例爱上“昊阳圣典”的传人。
他抬头,以一种迷离的眼神深深地凝视着云向阳,各种复杂的情绪前仆后继,激烈地在他心中的战场相互倾轧。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云向阳温柔地问着,关心之色溢于言表。
当云向阳善意地伸出手、欲触摸冷轻寒的额头测试其体温时,不料却遭冷轻寒猛然一挥手,狠狠地格开:“别碰我!”
这一下,不仅云向阳愕然,连冷轻寒自己也觉得意外。
他觉得有些难堪。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夜深了,你在此好好休息,一切的事情,等天亮再说吧!”
给了云向阳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他转身出门,白色的身影,如一缕轻烟,迅速消失在清冷的月色里。
【第三章】
破晓,曙色入窗,啁啾的鸟鸣声入耳。
云向阳盥洗已毕,正欲出外练功,不料才推开房门,便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
那是个有着一双灵活大眼睛的少女,穿着红底绣花的棉袄,裙摆上滚着圈毛边,甚是娇俏可爱。
她是曲虹,冷轻寒的师妹;原本是来叫大师兄起身的,没想到师兄房里竟然走出个男人,而且还是个俊美得令所有女人心动的男人。
但仔细一瞧,那不就是日前曾在慈云观外梅花林惊鸿一瞥的云向阳?
不就是那个“昊阳圣典”的传人?
不就是大师兄命中注定的劫数?天敌?
她见房内没有大师兄踪迹,心一慌,叱道:“怎么会是你?我师兄呢?你把他怎么了?”
云向阳一时语塞,还来不及辩解,曲虹已挥掌向他面门劈来!
呼呼呼呼接连六掌,绵绵不绝,招招皆是蓄势凌厉的杀着。
事发突然,云向阳险些招架不住,连忙纵身后跃,叫道:“姑娘切莫误会!在下并非恶人,实情乃是……”
他一边闪避一边解释,包括前来寻找冷轻寒共御强敌之事都说了个清楚。
曲虹听着听着,出手的速度渐渐缓了,攻势也不再招招夺命,暗暗寻思:“说不定他所言是真?说不定他真的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