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不自觉浮现出当初相识时的情景。
那时他刚敉平叛上作乱的伏牛派与大洪帮,虽然母亲已派出“鹰鹫耆老”狙杀灵山传人,但身为门主的他最后还是不放心地亲自出马,决定斩草除根;谁知在那个碧草如茵、风景如画的瀑布旁,他第一次见到冷轻寒,第一次见到人间的绝美,竟是心魂欲醉、不能自己!
什么斩草除根的决定,早已抛诸脑后了。
他完全不想伤害这个母亲从小便告诫他必须铲除的祸患!
只觉得眼前这个白衣少年彷佛前生相识?胸臆间充盈着一股亲切的暖流,让他舍不得将眼光移开。
好不容易压抑下怦然的心动,他试着以一门之主的骄傲矜贵,伪装成感情的防御装备;可是,他彻底地失败了,他无法隐藏他对冷轻寒的好感,处处手下留情。
图的也只是希望能获得冷轻寒一丝青睐。
那份情难自禁,是爱情?抑或是兄弟间的亲情?他已混淆不清了。
几个月来的记忆,恍如昨日:瀑布比剑、月夜赠衣……;一切的经过,即使琐碎如豆、当时毫不在意,此刻回想起来竟也异常鲜明、历历在目。
他终于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但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即便他费心拖延,甚至不惜在数天前与母亲争执不下;临了,冷轻寒还是逃不过母亲的精心算计,魂归西天。
虽然并非他所杀,冷轻寒仍是因他而死。
自己的母亲,千方百计只为了害死自己的弟弟?
他真不知该哭还是该恨?
“轻寒,都是我害了你……”
玄敬师太听出他话中颇有自责之意,遂安慰道:“这场恩怨由来已久,轻寒之死乃是令堂一手造成,你也不必太过于内疚了。”
这段话,再度触及路眠雨心中那个打不开的死结。
那个亲人变仇人的死结。
如果说他曾经有过冷轻寒这个弟弟,而印象却非常模糊,想必是在他年幼之时,冷轻寒便已经离开他了;既然冷轻寒只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稚儿,母亲又如何能对其这般恨之入骨?
绝对不仅是“傲寒真经”的因素,一定尚有其他原因!
他必须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他会寝食难安,冷轻寒会死得不明不白!
只听他鼓起勇气问道:“师太,轻寒既是我的手足,我母亲又为何要取他的性命?”
“唉……”玄敬师太一声长叹,怜悯地凝视着路眠雨,见到他那渴望真相的眼神,心中亦自不忍,念了一句佛号,终于悠悠地诉说起如烟往事。
“三十多年前,贫尼甫接任慈云观住持,当时门下除观内出家众外,也收了几个年轻的俗家女弟子;其中有一个名唤“冷馨筑”的,不仅天资聪颖,更有闭月羞花之貌,是贫尼当年最得意的弟子。”
“不料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意外地得罪了万髑门之主,也就是路公子你的父亲--路天霁!”
“原本贫尼以为此番与万髑门结下梁子,慈云观从此将进入多事之秋;岂知万髑门非但未曾前来找碴生事,反而还三天两头派人送来礼物。后来经我私下打听,才知是你父亲喜欢上了我徒弟冷馨筑。”
“唉!也是他俩合该有这一段姻缘,起先馨筑并不答应,但最后令尊的真情终于打动了她,两人相恋欲结连理。贫尼虽然不赞成,可是他俩心意甚坚,我在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答应。”
“他俩成婚之时,路天霁早有妻室,也就是你的母亲柳丹凤;她乃是堂堂“薜帷山庄”的庄主千金,自然不容许馨筑与她平起平坐,因此馨筑过门后便只能委屈当个小妾。纵然婚后你父亲对馨筑疼爱有加,可是却也相对地冷落了你的母亲,因此让柳丹凤怀恨在心,经常藉机刁难责骂馨筑。”
“不久,馨筑产下一子,路天霁欣喜不已,将这个孩子取名为路轻寒,从此对她更是百般宠爱。那时你大概只有两岁吧?其实你父亲对你们兄弟俩都是相同地疼爱,所以才会打了两块相同的金锁片送给你们;不过柳丹凤担心轻寒将会危害到你未来继承万髑门主的宝座,所以一直处心积虑想除去馨筑母子。”
“也不知是否天意如此?就在轻寒周晬那天,原本即将练成“鬼颃大法”的路天霁,居然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从此成了个活死人。失去了你父亲的维护,馨筑母子的景况顿时变得岌岌可危;也亏得她洞烛机先,悄悄离开,独自带着轻寒躲藏在不知名的乡间。”
“柳丹凤掌握大权后,第一件事自然便是派人除去她的眼中钉;馨筑虽然极力隐匿,但在万髑门众多眼线搜寻下,躲了一年多,终于还是被发现了踪迹。先前她曾修书一封回慈云观,将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并希望能返回师门暂避风头;我派普汇等人前往接应,不料她带着孩子一路且战且逃,早已是心力交瘁,才逃到了霖山附近,便不幸被万髑门的人追上,死于“白骨魔鞭”之下!”
众人听见“白骨魔鞭”四字,不由得都转头往夏侯邑看去。
路眠雨横了夏侯邑一眼,语气严峻地问道:“轻寒他娘是你杀的?”
夏侯邑见情况不对,连忙辩解道:“门主请息怒,当时夫人下了必杀令,若不达成任务,将依门规处置,属下……属下也是迫不得已呀!”
玄敬师太纵然修养极佳,此刻也不禁疾言厉色地道:“好一句“迫不得已”,总护法果然是尽忠职守、贯彻命令,不但大人要杀,连三岁小孩也不肯放过!若不是轻寒他师父恰巧路过,出手相救,恐怕也早已随他母亲命丧你“白骨魔鞭”底下了!”
“这……”夏侯邑被玄敬师太一顿抢白,不由得哑口无言。
路眠雨脸色微沉,冷冷地道:“哼!你倒是比我更心狠手辣。”
夏侯邑一脸惶恐道:“属下不敢!”
只听玄敬师太慨然道:“或许真是命中注定?轻寒这个苦命的孩子,逃过了三十年前那一劫,却逃不过三十年后这一难?”
再度提及冷轻寒,云向阳心情不免激动。
“轻寒,我一定要为你报仇!”熊熊燃烧的忿怒使云向阳握紧了拳头,充满恨意的目光,锁定在夏侯邑的身上;夏侯邑并未答话,但却是一脸鄙夷,似在嘲笑身受重伤的云向阳不自量力。
路眠雨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开口道:“云兄弟,你想报仇可以,一个月后,我会带着总护法再上霖山来,届时你想怎样,悉听尊便,我不会插手。”
夏侯邑闻言,急道:“门主!这……”
路眠雨手一摆,甚是威严:“你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
望见夏侯邑眼中颇有豫色,路眠雨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冷笑道:“怎么?我娘是不是又“额外”交代了些什么?该不会要我趁人之危,将云兄弟一干人等也顺便铲除了,永绝后患吧?”
夏侯邑点了点头,原来柳丹凤正有此意。
看清自己的母亲竟是如此蛇蝎心肠,路眠雨不禁心灰意冷,道:“我娘那边,我回去自会和她说清楚,你只要好好准备一个月后的决斗即可。”说着,他略带歉疚地瞧了云向阳一眼,勉励道:“云兄弟,希望你好好养伤,一个月后能不能为轻寒报仇,全靠你了!”
云向阳面对着路眠雨,复杂的情绪,竟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是敌?是友?
还是另一个也喜欢冷轻寒的人?
其实,他早已明白路眠雨对冷轻寒的感情非同一般,就像自己一样;所以在得知他们兄弟的身世后,他不禁同情起路眠雨来。
因为他感受得到,路眠雨失去冷轻寒时,那种哀痛逾恒的愁苦。
以前,他始终不明白路眠雨的所作所为;而现在,他一切都懂了。
只见他抬起头,坚定地道:“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让你失望的……石大哥!”
听见这声熟悉的“石大哥”,路眠雨知道云向阳在面对他双重身分的两难中,已经有所抉择,忍不住苦笑道:“谢谢你啦,云兄弟!只不过,或许到时候,你跟我,灵山传人和万髑门主,也必须分出个高下了……”
云向阳点点头,关于这场正邪之争,他能谅解、也能接受。
“走吧!”路眠雨迈开大步,领着夏侯邑,一路下了冰峰;萧萧的风里,传来玄敬师太断断续续的诵经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数日后,亥时。
万髑门之内,兀自灯火通明。
经过长途舟车劳顿,路眠雨甫回到总坛,也不休息,便一路穿堂过殿,来到内室。
“参见门主!”两个婢女见是门主驾到,连忙跪下迎接。
“夫人呢?”路眠雨问道,口气中有着明显的愠怒。
“夫人已经休息了,请门主明早再来请安吧!”
“请安?”路眠雨冷哼一声,也不理会那两个婢女,迳自推门而入。
碧纱灯、花梨床、枣红色帷幔。
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坐在镜台前,梳发卸妆。
那是柳丹凤。
因为保养得当,即便已年逾半百,她的脸依然光洁亮丽、看不出一丝皱纹。她徐徐梳着一头乌黑长发,动作轻柔,尽管铜镜中反射出路眠雨怒气冲冲地闯入,来者不善,她仍旧不动声色,维持一贯的雍容优雅。
“门主,您不可以擅闯,夫人会责骂的……”两个婢女慌慌张张地尾随而入,试图阻拦。
柳丹凤举起搦着象牙小篦的纤纤玉手,示意两婢退下。
“是,夫人!”
自从两婢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起,这对母子便无声地僵持着。
路眠雨强抑着怒气,不发一言,他在等,等一个解释;而柳丹凤却是继续梳着秀发,根本对他视而不见。
房内的气氛,静默得只听见烛花偶尔爆出的哔剥声响。
好不容易,柳丹凤终于梳完了头发,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黛眉一挑,道:“怎么,你打算就这样一直站着吗?有什么事情就快说,我要歇息了,没空陪你瞎耗!”她说话虽然细声细气,却自有一股慑人气势。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路眠雨耐着性子,冷冷地道:“我想,总护法的飞鸽传书,应该早把事情的经过,呈报得一清二楚了吧?”
柳丹凤瞪了他一眼,杏目含威:“哼!敢情你这是向我质问来着?我可是你的亲娘,你最好收敛一下你的态度。”
路眠雨道:“我已经很收敛了,关于霖山上所发生的意外,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哈哈,真是笑话,我柳丹凤做事从来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她银铃般的娇笑声里,有着和路眠雨如出一辙的傲慢自大。
路眠雨忽然憎恨起自己和她相同的母子特质来;因为他意识到自己许多偏激的想法、狂妄的习性,居然都是眼前这个他称之为“母亲”的毒辣女人,从小强加灌输型塑而成!
其实他内心真正的本性,丝毫没有在意过什么称霸武林的虚名,而且他也不曾自血腥的杀戮中得到任何快感;一切的一切,皆是母亲的安排。
他觉得自己像颗棋子,不能自主,命运全凭别人一手操控;而他,竟也从未提出任何抗争,只是随顺地、浑噩地,过着自以为是的生活。
直到他遇见了冷轻寒,才开始思考人生、思考未来。
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就是一份温暖,一份情感的归属罢了;可惜的是,连这样小小的心愿,他也无法达成。
因为冷轻寒……
想到冷轻寒的横死,他忍不住火气上冲,大声道:“连你派人暗杀轻寒的事,也用不着解释吗?”
柳丹凤闻言,神色轻蔑地道:“轻寒?你倒是叫得挺亲热的嘛!这个小贱种……”
“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他娘冷馨筑是个专门勾引人家丈夫的狐狸精,所生下来的自然是个小贱种!”此刻的她已失去了平常的华贵雍容,取而代之的是尖酸刻薄和无尽的恨意:“反正玄敬那个老不死的贼尼,已经把当年的一切全都说出来了,我也不怕你知道;没错!冷馨筑他们母子俩都是我派人去杀的,那又怎样?”
“你……你好恶毒!”虽然早知道实情,路眠雨眼见自己母亲如此狰狞的面目、如此蛇蝎的心肠,还是不禁神伤。
柳丹凤凄然一笑:“哈哈,我是恶毒,但你可曾为我想过,当你爹带着那狐狸精回来,在我面前恩恩爱爱、难分难舍的时候,我那如千刀万剐的心情?”
望着柳丹凤近乎失控的模样,路眠雨第一次清楚看见,自己母亲内心真正的感情创伤;在那心机深沉、残忍冷酷的伪装下,还是有着身为一个女人的无奈与脆弱。
他叹了口气:“尽管爹爹对不起你,你也不该将满腔怨毒,全部报复在轻寒和他娘身上。”
“全部?”柳丹凤冷笑一声,微一用劲,手中的象牙小篦立即应声断成两截:“杀鸡焉用牛刀,冷馨筑他们母子还用不着我赔上全部心力;其实,我真正的报复目标,不是别人,而是你爹路天霁!”
路眠雨奇道:“爹爹?”
柳丹凤回忆着往事,嘴角忽然浮现阴险诡密的笑容:“你知道你爹为何正值壮年,且“鬼颃大法”也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却突然成了个活死人吗?”
路眠雨道:“玄敬师太说是练功不慎,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哈哈……”柳丹凤忍不住格格娇笑:“这走火入魔的假消息,是我放出的风声,想不到全武林竟然都被我蒙在鼓里?”
路眠雨发觉她的眼瞳突然精光大盛,不禁怀疑道:“莫非是你……”
柳丹凤素手轻扬,两截象牙断篦猛地飞出,居然绕过身前的路眠雨,转了个弯击中丈许之外的屋柱,砰砰两响,双双撞得粉碎;只听她道:“这手“批亢捣虚式”,乃是我“薜帷山庄”名震江湖的飞刀绝技之一,路天霁这个负心汉,便是栽在这一招底下。”
路眠雨大惊:“你是说……是你趁爹爹练功至重要关头之际,施予偷袭,害他走火入魔?”
只听柳丹凤幽幽地道:“不错!这是我对他的报复。”
面对父母相残的惨剧,路眠雨只觉得原本便难过已极的心情,此刻又雪上加霜:“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干脆一刀结束爹爹的性命,反而让他要死不活地留在这世上,这些年来还得要你负责照料?”
柳丹凤道:“傻孩子,娘都是为了你呀!路天霁一天不死,万髑门底下那些喽罗便一天不敢觊觎这门主之位,咱们娘儿俩可以安心地接管大局;再者,若非我保留了你爹那辛苦练成的“鬼颃大法”数十年功力,然后想尽办法帮助移转入你的体内,凭你的修为,就算天赋再高、资质再优异,也不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地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就练成这天下第一奇功!”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路眠雨的心,顿时五味杂陈。
原来母亲所作的事,那些他认为罪恶的事,竟然都是为了他?
为了帮助他练成神功?为了帮助他登上门主宝座?也为了帮助他成为一统江湖、成就霸业的人中之龙?
但这些看来显赫的事功、光荣的地位,于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他已无法慎思明辨。
立在当地,面对着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亲生母亲,他陷入两难,只能紧握着拳头,期盼能想出一个解脱困境的妙方。
柳丹凤轻叹一声:“傻孩子,娘所做的一切,或许有些心狠手辣,但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呀!”
她伸出手,轻拍着路眠雨的背脊,就像当年他小时候一样:“娘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这些恩恩怨怨的烦心事,也知道你怪我狠心害死了冷轻寒;但是,这“傲寒真经”与“昊阳圣典”合并可打败“鬼颃大法”的说词,乃确有其事,绝非为娘随口杜撰,我也只是好意想帮你除去一些威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