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破了下唇,抖了抖,忽然再也说不下去。
君赢冽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半响,十分镇定地开口:“我军还剩多少?”
“八万士兵……现在……不到四万……”那士兵眼眶憋得通红,说到这里,声音颤抖的也不再像话。
君赢冽心下一震,只觉一阵怒气滔天涌起,随着他的情绪,随之而来的是下腹一阵一阵的绞痛,他微微拧眉,过了片刻
,便镇定下来。
“映碧的情况怎么样?”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君赢冽行军多年,知道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回将军……映碧大军来势汹汹,二十万大军……我军已经顽强抵抗,奈何人数众多,伤亡……”
君赢冽突然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继续,只是仍旧低低垂着脑袋,长长的发帘在他光洁的额头处映出一圈阴影,让人看
不清表情,也让人猜不出想法。
“将军……”那士兵一句话梗在喉咙,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他常年跟随君赢冽打仗,虽然官阶不高,却也跟将军说过几句话,将军脸上的表情,从来冷冽倨傲,从来高高在上,不
可一世,数年以来,这神袛一般的表情就像他们有力的盾牌利剑,不论战事如何凶险危急,只要看到这样的表情,他们
都认定,此战必赢无疑。
可是今日这样子,虽然将军一直低着头,却不知为什么,他从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一种浓厚的悲伤与深沉的痛苦,绵
长厚重,让人不自觉得随着他呼吸沉重。
那士兵渐渐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君赢冽低低覆着眼帘,半响都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映碧的攻击,突如其来,在白予灏与李忆走的第二天,调兵二十万,迅速展开攻势。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大学冰封的紧
张时刻,本来不善冬战的映碧人,会像疯了一般,集中兵力地大举进攻。这时机太过凑巧,凑巧得让人无法忽视,君赢
冽知道,这其中,必定出现了内贼。内贼是谁,他心中已略略有了计较,却并不说破,凭那个人的身份,有胆潜藏到这
里,居然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出消息,不得不说,君赢冽是佩服他的。
那士兵犹豫半响,嘴唇动了动,迟疑道:“将军……唯今之计……是否派人给李大人送信,让他带兵前来搭救……”
君赢冽眼神动了动,却道:“不必,战事凶险,我们撑不到那个时候。二十万对四万,是什么样的概念,你更该比本将
军清楚。”
“那……”士兵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从阳城都京都来回都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大致算算,就算李大人现在已经
知晓消息,任凭如何昼夜不休,赶到这里,也许只剩下白骨森森,一堆尸骨罢了。
那士兵忽然头皮发麻,再也不敢想下去。
君赢冽站起来,一把抄起桌上的佩剑,缓缓眯起眼睛,冷道:“你先出去!告诉剩余的四万将士,有人愿做降兵的,让
他们尽管去做,一律逐出军籍。若是能撑下去的,好好给我顶着,我君赢冽的士兵,既然要做,就决不能临阵退缩!”
“是!”那士兵领了命,神色严肃地跑了出去。
君赢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身体一动,右手抓紧了桌上的剑柄,大跨步进了内帐。
内帐的角落是个支架,亮银色的盔甲安安静静地挂在上面,天气虽然寒冷,却依然有丝丝微弱的光线透过大帐缝隙照射
进来,清澈轻缓的阳光打在上面,亮银的颜色一瞬间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这就是它的本事,即便一点点希望与光亮,那
一瞬间折射出的光芒,却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君赢冽怔了怔,过了片刻,抬起左手,轻轻触上。
盔甲厚重,这身装束,想必他经过此生,却是再也穿不得。君赢冽静静站着,过了许久,突然覆下眼帘,不长的发帘耷
在额边,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
整个大帐出奇的安静,安静得有些沉重的压抑,静默片刻,他突然哼笑一声,这笑声依然倨傲冷冽,却十分短促低沉,
隐隐的,不知透着一股怎样的悲哀与无力。
戎马一生,倨傲一生,铁血一生,锋芒一生,君赢冽的一生,宠辱皆共,或赞扬或批判,可是这些,他早已全然不放在
眼里。他这一生,皆因战争而荣,皆因战场而兴,可他现在的身子,肚腹浑圆,身体沉重,这一套猎猎生风的盔甲,他
如何还能穿在身上!?
君赢冽的眼瞳漆黑无比,却像冻结一般,锋芒冷厉,一种不可抑止的怒气悲愤,渐渐地浮在上面。过了片刻,也像是下
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君赢冽握着剑柄的右手,猛然收紧,紧得几乎连未出鞘的剑,都像染上了他的怒气般,轻轻震动。
剑身撞击着剑鞘的声音,在这个出奇空旷的大帐内,铿铿悲鸣,经久不绝。
这端的战场上,尸身血海,狂风呼啸,凄惨的喊叫与杀戮在这空旷的平野上响亮得近乎悲凉,像一只扶摇而上的凄厉苍
鹰,干裂的喉咙中只能发出阵阵的嘶喊,悲惨孤绝,又像围困而不得解放的猛虎,咆哮声声,却无一例外都被猛烈的狂
风吹散,虽然不甚清楚,却凄厉得让人发颤。
二十万对上四万,悬殊如此之大,也许谁都知道结果,又或许,谁也不知道。以前以少胜多的战役不是没有。跟在君赢
冽身后,恰恰相反,以少胜多的例子,反而很多。
余下的四万士兵,竟没有一个,垂下头颅,去做映碧的降兵。
经历过很多场战争,却远没有这场,来得惨烈悲壮。
风异常的冷,吹着身上的血口,莫名地痛着,战场是有些乱,乱得出奇,不论是站着的人,还是已经躺在地下浑身冰凉
的人,一切,都莫名地凌乱着,杂乱着,也许,连这些正在打打杀杀的将士心中,也是莫名地烦乱着噪乱着。
不知道,这明天的太阳,会是怎样的颜色?
惨尸骸骨,血流瓢橹,风声恸恸,在这一瞬间,生命脆弱而又软弱,修罗一般的地狱,遍布的是涂炭的血肉之躯,甚至
有些已在敌人猎猎的马蹄之下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刀剑相交碰撞出声音,太阳光从它的缝隙中穿过,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血雨,杀戮,腥风,嘶喊,战场几乎让人忘记疲累。只是不断的挥下手中的大刀长剑,动作单一而又重复,只是一味的
刺入,抽出,再刺入。闻着越来越习惯的血腥,神经也渐渐的麻木。
君赢冽骑马出营的时候,头上阳光耀眼,闪闪烁烁,他抬手挡了挡。
忽然一阵号角声响起,嘹亮悠长,低沉缓慢,却充满了力道划破苍穹。君赢冽抬了抬眼,他知道是谁。
远处的紫衣人影摆了摆手,命所有人停下。
君赢冽左手牵着马缰,右手垂在身侧紧握佩剑,徐徐有力的,缓慢沉重的,纵马上前。
众人突然停了下来,手中的兵器垂在身侧,见他过来,不由自主的,全都让开了通路。
君赢冽走了一段便不再上前,只是望着远处的人影,一如从前般的不可一世,过了半响,忽然轻蔑一笑道:“宁紫玉,
你这是要做什么?”
宁紫玉神色一动,呆愣片刻,终于缓缓笑了:“王爷……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怎么?王妃竟没跟在一边吗?”说罢还
别有深意地挑挑眉,很显然,他已经知道白予灏带兵北上的消息。
君赢冽处变不惊道:“映碧皇子果然个个不同反响,皇太子你心机深厚暂且不说,就连景皇子也如此心思细腻,来做内
贼,果然没有失了才华。”
宁紫玉先是一惊,似乎没想到他能一丝不差地说不出来,不过惊了片刻,随即便镇定下来:“呵呵……王爷果然厉害,
竟连这个……也猜出来了?”
君赢冽冷笑:“我是失察,没想到一个看马少年,竟也能造出这么大事来。”
宁紫玉浅笑如初:“只要王爷跟我走了,不是什么都好了?没有战争,没有杀戮,而我映碧,还会想尽办法保你煜羡平
安。”
君赢冽眯了眯眼睛:“宁紫玉!你可有这个胆子!?”
宁紫玉哈哈大笑:“王爷,您好好看看,我这可是二十万士兵哪……你身为王爷,居然还如此疏忽地分兵北上,那留在
这里的一干手下,岂不是要被你害死?如若今日他们全军覆灭,那最大的功臣,可就是你啊……”宁紫玉已有所指地咂
了咂舌,颇为玩味地看着他,明显一副等待看好戏的神情。
人群中顿时骚动起来。
或有怒骂,或有叹息,或有挣扎,或有犹豫,君赢冽冷冷一笑,没有辩驳,只是锐利地看着宁紫玉,锋芒般的双眼中好
似含着不屑,依然高高在上得不可一世。
宁紫玉震动一下,皱起双眉,开始不耐烦起来:“怎么样?王爷跟我走,你这剩下的士兵,我当然可以放他们一马。”
君赢冽嗤了一声,道:“我的士兵,绝不会做降兵。”
私语声渐渐停了下来,众人皆是一震,纷纷垂下头颅。
宁紫玉拧眉:“王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君赢冽冷笑一声,双腿一夹马肚,调转马头,纵马向回走开几步。
战场停息片刻,也不知是谁举起第一刀砍了下去,只听突然一生利剑入肉的声音,尖锐得刺耳,鲜血顿时喷薄在谁的脸
上,是谁又大喊了一声,两军交战在一起。
君赢冽退了开去,他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了这打杀嘶喊的强烈运动,因为他知道,身体的某处,因为刚刚蹬马上马的动
作,渐渐不对劲起来。
肚子疼,却又不若平时一般的绞痛,像是压下一颗大石,挤破他的身体,带着他的肚腹,渐渐向下。
君赢冽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是一种坠痛,痛得十分厉害,君赢冽咬着下唇,额头却已沁上了一层薄汗。
战场渐渐进入白热化状态,眼看着我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君赢冽虽然心急,却已经自顾不暇,再也无心去管
。
腹部突然动了动,像有什么转了个圈,接着身下开始渐渐潮湿,一点一点的,有些异样的感觉,开始窜上君赢冽的脊背
。
君赢冽行军多年,什么伤没受过?大伤小伤,从来在他一笑置之中度过,也在别人的漠不关心中度过。可是这次的坠痛
,却好像有一种极强的力量拉扯着他的腹部,简直要把体内器官生生拽出来一般。
君赢冽喘息几下,眼前开始不模糊起来,身体也有些摇摇欲坠。
“呃……”君赢冽甩甩头,看着眼前渐渐不再清晰的景物,有些焦急,也有些惊慌。
马缰松了,那马渐渐不受控制,向前小跑了两步。
君赢冽隐约能感觉出来,虽然眼前有些模糊,手也一再努力地拉紧马缰,却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
是什么声音!?锋芒冷冽,破空而来。
是什么声音!?划破苍穹,翎羽震颤。
君赢冽眯起眼睛,却看不清楚,只感觉有什么东西冲着自己斜斜而来,内力强劲,电光火石之间,却已躲避不及。
忽然右胸一痛,君赢冽闷哼一声,再低头一看,竟是一支箭羽,破胸而入。箭翎贯了强大的内力,就算没入身体,也微
微震颤。
这箭上似乎喂了什么,君赢冽只感觉一阵晕眩,身体只轻晃两下,便眼前一黑,跌下马背。
第六十一章
他与这个人并不熟,只来来回回在军营中见过几次而已,更没说过一句话。君赢冽该是恨他的,厌恶他的,甚至不屑他
的,当然更该冷冰冰的扬起手,甩他一个巴掌。
可是他却没有那个力气。
下身异样的疼痛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清醒,有什么力量几乎就要撑破他的身体,将他小腹处血肉相连的器官,一个接一个
的生生拔除。
胸膛上有一根断箭,长长的箭身已被折断,只从胸口露出一小段箭翎来,也许是搬动的时候有些碍事,来人已将穿透背
部的那段拔掉,前边的这段,紧挨着心口,也许是顾虑自己的性命,没敢动它。
君赢冽喘息两声,尝试着动了动肩膀,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疼得龇牙咧嘴,心中却隐隐松了口气,现在还有知
觉,并没有麻木麻痒之感,想必那箭上,没喂什么毒药,大概只是些迷魂神智的一般药物而已。
君赢冽想了想,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心中却有一些纳闷,环视一周,眼前是一个黑漆漆的山洞,洞口垂下茂密的枝
叶,看起来十分隐蔽。
“将军……”
淡紫色的衣物,烦人厌恶的淡紫色,君赢冽皱了皱眉宇。
面前的人低了低头,小心翼翼地唤他:“将军……”
君赢冽不胜其烦,勉勉强强地转过头来,轻瞥他一眼,却又像是不想说话,双唇有些干裂的充血,也许是被咬得时间长
了,一圈圈血淋淋的牙印,清清楚楚地映在上面。这么狼狈的时候,君赢冽不是没有过。他行军多年,生生死死,莫不
是在这刀口上生活,有时痛得疼了,伤得重了,他也是这样撑着,从来不让人知道。
眼前的人清澈得透明,大而亮的眼睛黑白分明,浓密而卷翘的睫毛秀气地扇动着,声音小小的,委屈而后悔:“将军…
…我……”
君赢冽嘲笑了一下,却再也没力气恶言相向,只得边喘边道:“……你……你倒是和你哥哥一样,心机深重……”
宁景辰睫毛颤了颤,抿了抿唇,避开目光。
君赢冽哼笑一声,闭上眼睛,双拳却紧紧攥起。
他对他不是没有恨,这恨意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要淹没了他的理智和神经,如果他还有力气,一定狠狠将他按在地下,
为这生生冤死的八万将士,彻彻底底地做个了断。
恨是恨,可君赢冽还有理智,他不敢问他战场的情况究竟怎样,他怕他一开口,自己就会控制不住。
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君赢冽粗喘两声,身下已有些麻痹,痛得几乎要失去知觉,有什么黄色腥气的液体好像从股间溢出
,湿润粘腻的感觉并不好受,君赢冽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宁景晨咬着下唇颤抖了一会儿,拿起手帕为君赢冽擦了擦胸口的鲜血,低低道:“将军……李忆他……不会原谅我了…
…”
君赢冽嗤了一声,看着身旁的宁景晨,白皙清澈,明明还是一副孩子的样子,却早已有了不同于年龄的悲哀与绝望。君
赢冽看了他一会儿,喘息着将头靠向了石壁。
宁景晨双唇颤抖得厉害,擦着他血口的手也微微轻颤,过了一会儿,连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渐渐模糊起来。“将军……
我若救了你,李忆他……能不能原谅我……”
君赢冽愣了一下,想骂他痴心妄想,这句话却堵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宁景晨抖了一下,像是预料到这般结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君赢冽很疼。疼得甚至有些神智模糊。疼痛会给人带来软弱,就像现在,对着这个明明年纪不大的敌方皇子,就算他做
了内奸,害了多少无辜将士的性命,可看了他这一时的软弱与后悔,君赢冽心头一颤,突然再不忍心责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