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关失守,后面便是翠关。翠关与白关不同,并非一处关卡,而是绵延在数百里山路上的七层关卡。杨一幸此时便是率领白关败军会合了翠关守军,节节阻击,且退且打。这也是临行前李越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一个“拖”字。只是想不到北骁老王如此命长,仗已经打了一个月之久,北骁老王那一口气,竟然就是不断!弄得王皙阳想起来就喃喃咒骂,恨不能亲自到北骁去把人掐死。
洛无风顺着王皙阳的目光看过去,那正在燃烧的便是翠关关卡,他不必看王皙阳脸色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低声道:“皇上不要着急,总算昨夜起便下雨,北骁再想火烧关卡,也没有那么快,百姓们总来得及撤出的。”
王皙阳苦笑一下,看看在泥水中跋涉的人流,轻声道:“来得及又如何?百姓还不是流离失所?将来这里还不是被北骁人一把火烧得干净?这是,朕的无能。”
洛无风呆了一下,道:“这,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南祁这些年要了贡银又要贡米,吸了我们多少元气,否则也不至于打不起仗。”
王皙阳缓缓道:“那为何我国进了贡银又进贡米?为何三国结盟之时全无半点防备之心更不知未雨绸缪?为何这些年得过且过只图安逸不知养兵?为何南祁能平东西二国而我东宁只有被人奴役的份?前几代帝王,难道不该反思?”
东平是做了南祁属国之后才改的名字,从前三家结盟之时,还叫做东宁,只是此名不闻久矣。此时王皙阳轻轻说出来,洛无风只觉又是亲切又是痛楚,胸中不由得血气上涌,只是王皙阳能批评父辈祖辈,他为人臣子却不能妄议君主之非,只好强自把满腔的话压下去。
山路上一骑飞奔而来,到了王皙阳面前滚鞍下马:“皇上,杨将军让小人前来禀报,今晚亥末子初,他便退到平荫城。让皇上千万将百姓都快快遣走。”
翠关最末一道关口就在同山口,再往这边来道路渐渐平坦,连绵的山脉在这里有了一个缺口,出现了东平少见的平地。平荫城就是因地势平坦而得名,城外甚至可以开垦农田,土壤并还十分肥沃,是东平少有的几处高产粮区之一。可是坏也就坏在地势平坦,一旦北军出了翠关,前面就是康庄大道,平荫城无疑便是砧板上一块肥肉,任人宰割。而且平荫再往里去,虽然又进入山区,却再也没有白关这样的天险可守。若是北骁老王总不咽气,难不成就这样一路退下去?还得庆幸东平国境狭长,国都碧丘又靠近南祁一些,否则照这个速度,再过几天还不得迁都?
王皙阳转头看着平荫城。平荫的建筑以石为基,木质结构,小巧精致。城墙是青条石垒成,墙面内外都磨得平滑如镜,就算是蛇虫也难爬得上来。四城城门上都架有木质的牌楼,雕着五谷灵芝图案,以祈求年年丰登。因为国中多山,难得有这么一片好地,平荫城的房屋都尽量地盖得小,好腾出更多的地方种田。为了防止野兽前来破坏,农田边上都设有栅栏或机关陷阱,有的还装了地弩之类的东西。东平百姓多数手巧,这种小型的地弩圈套之类的东西家家皆有。灵光一闪,王皙阳突然一把抓住洛无风,把洛无风吓了一跳:“皇上怎么了?”
王皙阳冷冷一笑:“没什么,只不过,既然这城早晚是要烧掉,与其让北骁人烧,不如我们来烧!”
洛无风怔了一下:“皇上的意思是……”难道现在先把城烧掉?
王皙阳狠狠地道:“北骁会烧我们,难道我们不会烧他们?”
洛无风环顾左右,心里似乎有点明白:“皇上的意思是,把北骁人困在城里,我们也用火攻?可是时间……”
王皙阳毫不动摇:“时间紧迫也要试,否则他们过了翠关就会长驱直入,如果北骁王吊着不死,难道让他们打进都城里去?”
洛无风正在沉吟,忽然前面人流之中起了点骚动,洛无风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一亮:“皇上快看,那是不是——”只见前面一马双骑,逆人流而来,虽然离得还远,但那轮廓却十分熟悉。
王皙阳抬头只看了一眼,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个,这个冤家,这个死人,他终于还是来了!就算他觉得东平一国百姓也不如柳子丹重要,就算自己想尽办法也不能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
138.来而不往非礼也
北骁军队面对的是一座空城。
铁骊狐疑地打量着前面那座精致的小城。这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城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死寂,正对他们的城门大开着,像是一张看不到底的嘴。
“城里没人?”铁骅手摸着腰间弯刀,语气中似乎有点遗憾。他自出生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极得宠爱,稍长则骑射出色,加上母亲贵为王后,人人都说他必得王位,哪曾想到有一日能落到这般下场?心里憋着一口恶气,全发泄在战场之上,此时见平荫城毫无抵抗,他反而觉得不快,像是精心准备的东西用不上一般,有几分失望。
铁骊微微摇头,向身边副将道:“派百十人进去看看。”
一声令下,当即有百名探子点着火把冲进城去。铁骊和铁骅在山坡上立马遥望,只见百十点火光在黑沉沉的城中来回穿梭,并没有激起任何反应。果然不一时探子全部回报,城里果然是室室皆空,并无一人。
铁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既然如此,我们进城去宿营。这鬼雨,成天连夜的下,真是见了鬼了!”草原上的雨水,说来就来,片刻便停,即使是暴雨,也是痛快淋漓,哪里像这东平的雨一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连天连夜,下个没完。那山路上泥泞不堪,树林里连叶片枝梢都往下滴水,潮湿得人喘不过气来。昨夜露宿一夜,人人都是被水泡得难受,现在雨已经下了两天,地上更是泥泞,平荫城既是空的,自然该进屋子里去宿营。
铁骊皱皱眉,迟疑道:“会不会有诈?”
铁骅不屑地哼了一声:“刚才探子不是进城看了么?连个鬼影也没有!再说平荫城这地方连守军都没有几个,四城城门一关,他们能怎样?我看这些日子,东平军队根本被我们杀破胆了,只知道后退!”
铁骊微微摇头。在穆山,他们遇到了殊死抵抗,不过自从他们攻破城关大杀了一批官吏之后,从白关开始,就再没遇到这样的事,各个关卡都是抵挡不住时便撤军。铁骅觉得这是他们杀人立威的结果,东平人怕屠城,所以才不敢死拼,但铁骊总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而且这次平荫城是第一个在他们没有到来之前就撤得一干二净的地方,事情若是离了常理,多半就有些问题了。
铁骅用力再抹一把脸,没抹下多少雨水来,可是身上的衣裳甲胄却潮得厉害。北骁冬天虽然冷,可不是这种浸入骨髓的潮湿法,这两天天气稍微一凉,他就觉得膝啊肘啊似乎都有点不自在了。
“这鬼天潮得厉害,军士们都受不住了,再露宿可不行。”若是换了从前,他早就下令了,只是他现在只有这个六皇弟可以联手,而且长弓的制造图样也是他带来的,不能不给予尊重。
铁骊眉头皱得更紧。他在南祁住过十年,对东平的气候尚可适应,北骁这些军士们却是不行。何况露宿郊外,也怕有蛇虫之类。东平这边的蛇虫可不比北骁,尤其是蛇,体小灵活,毒性强烈,真要被咬上一口,没有特制的蛇药根本救不了。若不是父王突然发病,他是肯定不会同意这个季节来进攻东平的。
身边的军士都在默默地等待。这一次出来打仗不比从前,休想背后有什么后援支持,也不求掠财不求侵地,事实上,在东平,他们几乎带不走什么,唯一需要的就是攻进东平的军功和名声,而论功行赏,只有等到他们支持的大王子登上王位之后才能实现。
“城里是仔细搜过的?”铁骊最后追问一句。这种时候,在郊外露宿确实不妥,而且翠关这七道关卡,打下来军士们也已经筋疲力尽,确实需要有个地方休整一下。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铁骊向铁骅点了点头,北骁军士们列成一队,依次进入了平荫城。
民居里果然没有人,却有真正的床和灶。金银细软当然被百姓带走了,但有条褥子,能吃点热食,这已经是很不错了。一时间平荫城里又热闹起来,各家屋顶上都冒出了炊烟。行伍出身的人动作快,也没有什么食不厌精的要求,因此很快的,大家填饱肚子,关上四面城门,派出游动哨,其他人也就和衣倒下。床比起泥地来自然是舒服太多了,所以虽然是头枕弯刀,却也是片刻之间便酣然入梦。
雨线绵绵,城门口的游动哨腰挎长刀站在高墙下,连日的奔袭战斗,加上这潮湿的天气耗掉了他不少体力,虽然极力保持着清醒,眼皮仍然是有点发沉。而且这城里已经探明没有敌人,四面城门又已紧闭,警惕性不免也放低了些,倚着墙有点打瞌睡,只是隔上片刻抬头向四周看看。正当他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黑影一闪,脖子上突然一紧,平空被吊了起来。后背贴着光滑的石墙,无处借力。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十指徒劳地在脖子上抓着,两脚在石墙上乱踢。只是这雨幕之中,远处的游动哨根本看不到他。不过片刻工夫,挣扎的身体松弛下来,不再动了。绳子放松,尸体滑下,随着下来的还有另外几条人影,迅速地潜入黑暗的街道中不见了。
铁骊和铁骅歇在平荫县衙之中。虽然已经很晚,两人仍是睡不着。铁骊在灯下一遍遍地看着地图,铁骅烦闷地擦拭佩刀,道:“也不知父王现在怎样了?别是已经归天了,二弟三弟却秘不发丧吧?”
铁骊淡淡道:“我倒希望他们如此,我们就有了讨伐的借口。”
铁骅意外地看他一眼:“果然南人狡猾,你真学到了不少。”
铁骊轻轻哼了一声。他可没忘记,当年就是因为铁骅的母亲、北骁王后打压其他育有男丁的妃子,才逼得他告别母亲背井离乡的。若不是在南祁无处容身,西定那柳子轻又是个胸无大志的庸才,他何苦再回北骁来跟铁骅合作?若是现在他还在南祁,按他的想法,是要联合周凤城扳倒摄政王,从而得到南祁小皇帝的重用,那时积聚自己的力量,再徐图大计。可恨这摄政王竟然把他的计划破坏殆尽,他与周凤城,也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幸好那摄政王也被南祁小皇帝除掉,他才算出了口恶气。
铁骅暂时倒还没想这么多。北骁王位继承人之间相互残杀本是司空见惯,传统如此,他并不在意。而且在他心目之中,铁骊是绝对没有资格登上王位的,将来自己称王之后,分他一片草原,赏他大量牛马奴婢就不错了,而铁骊也只有跟自己合作才有出路。
铁骊看得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面色微微一变:“你听到什么没有?”
铁骅一怔,侧耳听去,果然外面似乎隐隐有喧哗声。两人同时起身,还没奔到大门口,已经有亲兵一头扎进来:“大王子,六王子,起火了,起火了。”
铁骅暴喝一声:“慌什么!不就是起火吗?扑灭就是!”
亲兵喘着气连连摇头:“是全城,全城都起火了……”
这下铁骅才变了脸色,铁骊早一步蹿出县衙大门,抬眼望去,绵绵雨幕之间果然火光跃动,分明是四面都着了火。铁骅犹自在吼叫:“这是谁干的?还不快救火?”
亲兵直摇头:“城里几口水井都被人弄坏了井栏,打不上水来。”其实就算能打上水来,一桶桶的,几时才能把火扑灭?铁骊一言不发,牵出马匹来一跃上马:“恐怕中了埋伏,大哥,我们快撤!”
街道实在太窄。铁骊和铁骅策马往城门跑的时候只有这个想法。本来天上下着雨,火势并不会很快烧起来,北骁军士虽然睡得很沉,也有足够时间冲出屋来。可是街道如此狭窄,就算跑出屋子,两边的火焰烟气也足够把人灼伤薰倒,所以只有出城才安全。可是远远已经看见城门,铁骊心里却是一紧,因为城门上的牌楼烧得火焰腾腾,该是被人浇上了油才会着得那么起劲。已经有些住得离城门近的军士跑到了城门口,可是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刚冲出城门就齐齐自马上滚了下来,只剩马儿长嘶一声,跑进黑暗中去了。
铁骅不由一勒马缰:“外面有人!”四面黑暗,兼有雨幕,谁也看不见外面有些什么,贸然冲出去,在火光之下露面,正好给人送做靶子。
铁骊沉声道:“只怕还是得冲。”他话还没说完,南边传来一声轰响,众人回头看去,南城门上的木质牌楼已经不见了,火光却更盛。铁骊冷冷道:“看见了罢?牌楼烧塌,出路就断了!”倘若众人都被困在这城里,房屋这样烧下去,人人就算不烧死,也会被烟薰倒,到时候东平人进来,还不是手起刀落,跟割草一样容易?
铁骅脸色一变,立刻鞭马前冲:“那还不快走——”他和铁骊因为尚未睡下,因此甲胄不曾离身,现在只要遮住头脸,普通箭矢一下子还射不倒他们。外面不可能有太多东平军队,不管怎么样也比困死在城里强!
铁骅一声令下,十余名亲军当先开道,往城门口冲去。果然一到城门口,外面又是几支箭矢飞来,并不密集,可是被射中的人却立刻栽下马去。铁骅大惊勒住马缰,这几箭的力道他看得清楚,明明并不致命,顶多也就是个皮肉伤,以北骁军士的骁勇,怎么会轻伤便落马?
“这箭上有蹊跷!”
“恐怕是蛇毒!”
“怎么办?”铁骅握着马缰有些没了主意。
“还得冲。”铁骊看看背后,已经有许多军士从房屋里跑了出来,街道上越来越挤,马匹惊恐不安,如果不出城,早晚得自相践踏。而且这箭矢并不密集,就算支支见血封喉,也不能把军士们全部毒死。
“冲!”铁骅到此时只能听铁骊的,一声令下,所有军士一起向外冲去。果然前面箭矢不断射来,但大部分人还是冲了出来。也幸好他们选的是北门,北门的牌楼最为结实,烧塌时间用得最长,但饶是如此,走在最后的百余名军士还是被塌下来的牌楼挡在了城里,还有两人带马都被压在了牌楼下面,活活烧死的惨叫在雨幕中格外凄厉。
“我们还有多少人?”逃出了平荫城,铁骊已经冷静下来。虽然背后那座小城火光熊熊,里面不时传出凄惨的叫声,他却已经在清点人数了。逃出城来的有一大半人,当然现在困在城中的人也未必个个都能烧死,但是他们现在是在东平境内,军士死了一个就少一个,得不到人员补充,因此即使只死掉三分之一,也是莫大的打击。
尖锐的哨声从四面响起来,点点火光亮起,四面山坡上环立一排东平军士,人人手中张弓搭箭,指着麦田里狼狈不堪的北骁军队。
“大王子,六王子,两位登门久矣,朕不曾招待,失礼,失礼。”
铁骊铁骅同时抬头怒视在火把之下的王皙阳,东平这个年轻皇帝能将自己兄弟困死在深山之中,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两位还是稍安毋躁的好。我这些军士们手中可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箭,万一射伤了两位王子,嗯,朕这里还真没有那么多解药呢。”
铁骅看一眼铁骊,铁骊用眼角余光看看,他们现在站在一片麦田之中,离王皙阳所站的山坡虽然远了点,但东平军士并不多,大家一起冲上去,只要能拿住东平皇帝,死多少人都值。
“怎么,两位想过来跟朕叙叙?那朕可要劝两位三思而后行,要知道各位身前可是一道道地弩,嗯,至于地弩上有什么,想必也不用朕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