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夜里,我还接到村民的报案,说有一个可疑的受了重伤的男子被涨起的河水冲上了岸。我赶到时那人已经死了,身上明显有十几处剑伤,虽然没有找到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可是他衣服的料子我还是认得出是巴黎杜朗衣料店出的。”
“咦,看样子是个有身份的巴黎人呀!我知道杜朗衣料店的老板势利得很,不是巴黎的贵族就绝不卖衣料给对方。”
“对呀!大人,我也听说过这个传闻,所以一看到那人衣角上杜朗特有的纹饰时我就觉得这人的来历一定不小。于是我又特地叫来最早发现他的人询问死者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那个人说死者只反复说了一个词,郁金香。”
“郁金香!!!”
“郁金香!!!”
原本还一脸闷气的吉纳德和路西安一道惊叫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眼,吉纳德抢先问道:“可以带我们去看看那个死者吗?”
治安官惊讶地来回看了看神色有变的两人,点了点头,“可以啊,请跟我来。”
死者就安置在镇监狱旁的一个专供停放身份不明的死者的地下室里。路西安刚刚走下阶梯,前方引路的治安官将遮挡天窗的帘子拉开,一道刺眼的阳光射了进来,刚好落在盖着白单的死者身上,一只残缺了一根小指的蜡黄的手从单子底下露了出来。路西安顿时停住了脚步,他有点不敢相信地眨了一下眼,与此同时,身后的吉纳德也倒吸一口冷气。
“可以让我们和他单独呆一会儿吗?”
路西安尽量以平静的口吻对治安官说道。判断事物的能力也是一流的治安官立刻点了点头,无言地迅速离开。
当地下室的门重重地关上后,首先抢上前去掀开白单的吉纳德好像要晕了似的身子一晃,随即他艰难地向路西安点了一下头,说道:“没错,是阿尔马……”
路西安一时没动,好像这个事实让他有点接受不了似的。停了一下,他决然地大步走了过去,只望了一眼死者的脸就开始神情专注地检视起死者身上的伤来。
眼前这个死者正是吉纳德的同乡阿尔马,同时他也是路西安与堂兄吉斯公爵最值得信任的信使。当路西安与吉纳德听到死者留下“郁金香”这个暗号时已经预料到他很可能是吉斯公爵派来的信使,但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他竟会是阿尔马!
究竟是谁杀了他呢?路西安很想知道,不管是为了好友还是为了失去重要部下的自己,他都不能饶了让阿尔马失去生命的那个人。
“从身上的剑伤来看,杀他的凶手应该不只一人……”
听见路西安以十分平静的口吻开始讲述他验伤的结果,被意外的悲伤压得神情萎顿的吉纳德也清醒似的站直了身子倾听路西安的话。
“……伤他的剑应该是那种很薄的细身剑,比我们通常使用的还要细。凶手的剑术据我推测是以快攻为主的攻击型剑手,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三个人围攻了阿尔马。”
说到这里,路西安突然低下了头,一手抱腰,另一只手的食指与中指按住了眉间。
“这样的攻势我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又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大人是想到了前日提到的暗杀集团的事了?”吉纳德连忙问道。
“嗯~有些相同,不过又好像不是一路……”
“大人的意思是……”
“从剑法的高低来看,此次的明显不及我所怀疑的暗杀集团的身手,如果阿尔马遇上的是那些家伙,他们根本不会在他身上留下超过复数的剑伤,也不会给他留下开口的机会。”
“但是他们很可能故意这样做呢……”
“也许吧……可是有些事是造不得假的,比如这直穿心脏的一剑,杀人者一定以为这一剑足以致命,所以他们把阿尔马丢下了河。不过我却知道阿尔马的心脏与常人不一样,他向我宣誓效忠时手按在了右边的胸膛上……”
吉纳德震惊得大睁了一下眼,这个秘密连他也不知晓。
“现在你明白了吧,如果暗杀集团的人想要阿尔马暂留一口气的话,他们不会往那里狠刺一剑。反之,他们也没有必要伪装自己剑法拙劣,即使伪装也会采用与其平时不一样的剑法。”
“……那么,路西安的意思是有另一群人伪装了暗杀集团?!”
“正是!”
路西安点了点头,他再一次庄重地凝视阿尔马的遗容后用手轻合上了死者的眼帘。
“吉纳德,不管杀人者是谁,他们都不希望我和堂兄联系上,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可以推测出可能的幕后指使人。但是我仍然还有很多疑问需要尽快解决,所以我不想在布罗瓦等待夏尔·德·郎贝利埃,我想直接赶去他今天抵达的小镇。阿尔马的后事就由你来安排。”
“那吉斯公爵那边怎么办?既然派来了信使,自然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正转身朝台阶走去的路西安停住了脚步。
“堂兄要告诉我的话我已经知道了。”
大概是他话中无限的伤感让吉纳德疑云顿生,他忍不住走过去抓住了好友的肩膀。
“可以告诉我吗?”
路西安转过身笑了笑,“当然可以。以前和堂兄约好了的,如果某某信使来,即使他出了意外死去,但只要知道是他来就代表着我们约定好的某句暗语。这一次,堂兄是要我提防王室的阴谋。”
“也就是说公爵已经知道了太后逼你订婚的事……”
“是……”路西安又是忧伤地一笑,“只不过他好像担心着我会背叛家族似的……看来我的信使也出问题了。”
“路西安,告诉我,你和公爵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吉纳德急切地摇撼着好友的肩,“我总觉得你们不像以往那样亲密了,这是怎么回事?”
路西安一时没有吭声,脸上倦然的表情显示他并不想深谈此事。但吉纳德却以决不让他逃避的势头紧抓住他,逼着他正视自己关切的眼神。
路西安无奈地笑了笑,“哎,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能猜测大概是堂兄不喜欢我的一些主张的缘故吧。”
“可那也不至于……”
“别问了,吉纳德,我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
在潜藏着一丝悲哀的笑意褪去之时,路西安的脸上重新浮现出肃穆之色。
“现在我要担心的事很多,涉及我个人的那些摸不着头脑的疑问还是等它自行解开的时候再来细想吧。吉纳德,你把这里的事处置好后就回布罗瓦堡,那边的事我还需要你随时为我盯防。”
“也好。”吉纳德松开了手,“我想你离开的时候那些流言蜚语自然会消散不少。”
听到吉纳德意有所指的话,路西安苦笑着耸了耸肩,“哼,有人不想我和萨兰在一起,我也就暂时如他所愿吧。”
就在路西安与吉纳德分开,前往夏尔·德·郎贝利埃所在的小镇时,在安珀兹堡久候他不至的玛茜不得不放弃等待上了太后安排好的前往米兰的马车。临行前,她一再嘱托她特意留下的心腹侍女,一定要把她的信亲手交给路西安。在马车上路之际,她又一次回望通往布罗瓦堡的大道,碧绿的树阴遮蔽的道路上既没有她忧心的弟弟的身影也没有她又爱又怕的那个男人的身影,浓浓的惆怅便在那一眼眼的回望中涨满了她的胸怀。
第二十七章 血腥往事
萨兰在午后接到了国王召见的通知,当时他正在下榻的公馆和哥哥说着话,谈话的主题一开始是有关宫廷内的新教徒何时撤离的事。
“……所以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在国王和太后打算动手前离开这里,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又一次的血腥屠杀。”
把路西安说的话转为自己的意思告诉给哥哥后,萨兰细心地观察着抱着手臂沉默的雅克。雅克并非没有专注地听,他只是好像被其他的烦心事给搅乱了似的,一直情绪郁闷地皱着眉头。
“这个事先放放吧,我还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想问你。”
“可是雅克,现在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的确如此,可是你说的那些只是你的猜测不是吗?有关国王和太后的阴谋听起来的确像是那么回事,可是证据呢?谁能证明这一切?又或者……告诉你这些的那个人,他能在我的面前拿出让我信服的证据……不,是他的话我也绝对不会相信!”
“哥哥……”
萨兰吃惊地退了半步,正好也抬起头来的雅克盯着弟弟的脸,“我想你已经知道我想要问的是什么事了对吧?”
萨兰垂下了头,他还没有准备好对哥哥坦陈自己的恋情,而且,从雅克那好像花岗岩一样严肃的表情里他揣测到雅克的反应绝对不会是谅解和祝福。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并不打算告诉我,但是让全宫廷的人都用暧昧到让人恶心的口吻谈论着此事,我也无法装着什么也没听到!”
听到雅克近乎痛心疾首的话,萨兰的心忍不住揪紧了。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一口咬定那件事是捕风捉影,因为他也听说的这句流言里除了时间外并没有任何实质的东西,所以要推翻它也只需坚定地否认。
可是在别人面前可以这样做的事情在雅克面前就变成了让自己接受不了的撒谎,而且会让心痛得受不了地认为是否定了和路西安的爱……
这是我绝对不能退缩回避的事情!尤其是在雅克面前……
想到此,萨兰抬起了头。
“雅克听到的事是真的。”
“啊!……”
雅克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他极力控制着颤抖的双拳,半响才从牙缝中吐出一句,“告诉我,萨兰,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大概两个月前吧……”
“什么?你跟那混蛋交往两个月了!!!”
“不,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两个月前,可是真正爱上却是大前天的事,就是那晚的舞会上和路西安跳舞的时候。”
萨兰尽力以不刺激兄长的温和的口吻诉说着,可是他的话本身就是刺激雅克发狂的导火线。
“‘爱上’这个词能用在两个男人身上吗?萨兰,我想你已经把先知的教诲忘得一干二净了是吧。现在就让我来重新给你上上这堂有关恋爱的课!所谓恋爱是指两个身心成熟的男女之间发生的为了繁衍后代而进行的婚配的序曲。注意,这只限于男女之间,而且是为了繁衍后代这个目的!”
被兄长尖刻的话语逼得呼吸都紧迫起来的萨兰用手扶了扶自己沉重的额头,非常无奈地反问道,“那么,对雅克而言,恋爱只是这样为了目的才做的枯燥乏味的事情吗?雅克和玛利亚小姐之间只是为了繁衍后代才交往的吗?”
“住嘴!萨兰!请不要把我的爱人扯进我们现在谈的话题!”
“好的,雅克。我注意到你用了‘爱人这个词,这至少说明你更在意心灵的感受。对于你是否理解我的感情我并不能期望什么,我只能把我对路西安的感受诚实地告诉给你,我爱他,确认他是可以给我带来幸福的唯一!”
有一瞬间,萨兰以为雅克的拳头会挥过来,可是,在一阵隐忍的战栗之后,雅克像是跨掉了似的塌下了双肩,他摇晃着步子跌坐在旁边的座椅里,苍白到无色的脸让洒落在上面的阳光有了好像月光的错觉。
“……我不知道你的脑子是不是钻进了一个恶魔,反正我知道现在就是把一本圣经放在你的面前,你还是会说出亵渎神的旨意的话来。”
低低的咕哝从支撑着垂下的脸庞的双手指缝间流泻出来。
“……那个你爱的……男人,我想要说的是,他不会给你带来幸福……他是个连灵魂都污染了的恶魔,他会毁了你的!”
“雅克……”
雅克抬起了头,脸上已有了被极度的伤心和痛苦压倒的颓废的神情。
“我想还是把一些你不知道的事告诉你更好,虽然它会伤你的心,可是比起让你一无所知地去拥抱绝望的未来,还是真相更能拯救你的灵魂。”
长长叹了口气后,雅克有意避开了萨兰惶惑的眼睛,望向窗外飘过的一片云。
“路西安·德·法伦,天主教徒眼中的神样的存在,甚至在大多数新教徒眼中也是不可战胜的勇士……如果不是我偶然的发现,我也会拜倒在这个男人的脚下。”
停了一下,雅克突然问道:“二十年前的佩利洛家族血案我想你还记得吧?”
“咦?”萨兰为之一怔。那件轰动一时的新教贵族血案他当然记得,甚至以前只要一想起就会无法抑制地诅咒吉斯家族。但,他怎么也无法把它和路西安联系到一起,因为那几乎是路西安才刚出生时的事了。
“佩利洛家族世代都是新教领袖孔代亲王与纳瓦尔王最亲密的友人,因为这个关系,他们也成为宗教战争中最早的牺牲品。大约二十二年前,他们的族长佩利洛侯爵追随孔代亲王和科利尼参与了德勒之战,那次战役中,当时的吉斯公爵弗朗索瓦被刺客暗杀身亡。虽说一切都是科利尼的指使,但也有传言说是佩利洛侯爵向科利尼做了如下的建议,‘杀掉吉斯公爵,天主教徒就会成为一盘散沙。’继任的亨利·德·吉斯公爵显然是深信了这个传言在两年后,他借故屠杀了留在佩利洛家族领地上的所有人,估计有二百七十口之多,除了佩利洛侯爵的一家外也包括了佩利洛家族的佃农。”
“这是第一起有关佩利洛家族的血案,全法国的人都知道的血案。现在我要跟你谈的是第二起,也是许多人还不知道的佩利洛血案。大概在七年前,我跟一个侥幸逃脱上次血案的佩利洛家族成员在前往纳瓦尔的路上相遇,当时的他神情憔悴,好像刚从地狱里逃脱出来似的狼狈不堪。在我们同行的那段日子里他一直心神不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浑身哆嗦。虽然我一再追问,他也只是含义不明地喃喃低语‘我被恶灵附身了。’就这样,我们过了一周。到了最后那一天,他突然主动找我,对我说,‘我想我逃不过今夜了,可是如果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一定很不甘心。”然后他告诉我有神秘的杀手在追杀佩利洛家族幸存的成员,据他所知已经有十个人被杀了。”
听到这里,萨兰忍不住开口了,“雅克该不会要告诉我是路西安干下了这些可怕的事吧?可那时他才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啊!就是要为死去的吉斯公爵复仇也轮不到他呀!”
雅克没有回答他的疑问,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人告诉我,自从家族大部分成员死于吉斯公爵的屠杀之后,剩下的人一直在寻找着机会向吉斯复仇,但因为结果大多以失败和牺牲更多的人告终,大约两年前,他们便放弃了只靠自己的力量来复仇的计划,像他就转而投向纳瓦尔王,企图在他的麾下得到与吉斯作战的机会。可是,就在一年前,剩下的佩利洛成员突然像遭到了恶魔的诅咒一样,一个个相继死于非命,他们不管逃到何地都有死神在后面追逐,一个又一个,谁也逃脱不了似的……就在告诉我这些可怕的事情的佩利洛成员正说着的时候,我听到了风声……不,是风声中很凄厉的笑声。从来也没有听到那样的笑声,音色很美,像是竖琴发出来的声音,可是也很恐怖,就像尖利的爪子撕裂人心脏一样恐怖!和我呆在一起的佩利洛成员浑身像是僵住了一般不能动弹,就在我鼓起勇气想要推开窗子看看那笑声的主人时,他突然推开我,打开门冲了出去。我还没有来得及赶上他,只听得外面一声尖锐的金属鸣叫,有血雾一样的东西扑了过来,刚赶到门口的我被扑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