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一时间哽住了。
赤焰知他想到什么,神色黯然,回头望见静立于沉沉暮色中的朱炙,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远远的彼方,传来沉重的钟声,一声,又一声。
当晚一顿饭吃得几个人味同嚼蜡。本来照规矩来说,应该是其他人等焱帝赤焰用过以后再吃的,但在赤焰温和而
坚决的命令下,朱炙、苍澜、重樱、重华四人都留了下来。桌上,朱炙一直神色恭敬,不发一言,看着他这个样
子,赤焰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其他三人更不用提,只拼命用饭菜堵住自己的嘴,整个饭桌都
笼罩在沉郁的气氛下。
赤焰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其他四人自然也停箸不食。他勉强一笑,站起来道:“你们慢慢吃吧,听说定
王府的后园现在已修整得甚是漂亮,朕随便走走看看。”
重华低头道:“多谢陛下夸奖,这多亏了……”说到一半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住了声音。朱炙也站了起
来,道:“微臣陪陛下走走吧!”
赤焰微微瞠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点头道:“好。”
时值仲秋,不久就是中秋月圆时节。此时月亮尚未成盘,斜斜的一钩挂在天际,却已没有了平常那晕黄的光芒。
花园里有些暗,假山花草看过去,影影绰绰的,根本就看不清什么。偶尔有几只秋蝉轻轻地鸣叫着,在花园的寂
静中投入几粒荡出波纹的石子。
赤焰走在前面,朱炙稍稍落后一步。两人一直静默着,一种不安的、随时会被打破般的静默。
突然,赤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着朱炙,沉声问道:“你很不想回来?”
朱炙跟着停住,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回避了开去:“微臣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都城内对皇后殿下那件事情传得
甚是难听,微臣只是稍稍避嫌。”他语气恭敬,浓浓地疏离感从短短的话语中散发了出来。
赤焰皱眉道:“那件事情不是已经查出是织日做的吗?”
朱炙不语,赤焰自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情突然有些烦燥,一甩手,猛地转身抬头,定定地望着弯月,深呼吸
了几下。在他身后,朱炙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背影,仍然静默无声。
过了好久,赤焰才又转过身来,轻叹道:“皇兄,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好想回到以前两小无猜的那个时候啊…
…”
在他转身的时候,朱炙已经垂下了眼睫。听到这句话,他眼睫微微颤动,却仍然没有抬起来,只低声道:“不可
能的事情,陛下就不要多想了。”
赤焰凝视着他,脸孔上掠过一阵失望的表情,最终还是变成了叹息弥漫开来:“我累了,回去吧。”
他穿过朱炙的身边,朱炙的手微微一动,但终于还是没有伸出去。赤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喝道:“谁在那边?
”
朱炙连忙赶上两步,把他护在身后。重华走了出来,行礼道:“陛下,定王殿下。后园南边角落的晴心阁前在整
修的时候挖出了一道温泉,现在温泉引入阁内,可作沐浴之所。”
赤焰点了点头,和声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重华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赤焰望望南边,信步向那边走去,朱炙还是跟在后面。
晴心阁本就不大,遍植奇花异草,临冬不凋,一般只作散心休憩之处。现在当然知道了这里花草能够长年不凋是
因为地热的缘故,但这里的美景和异香仍让赤焰赞叹了一番。
一进晴心阁,便看到了一缕缕飘散着的白气。通过前厅,里面整个大厅都被挖成了一个巨大的浴池,池内水波荡
漾,热气蒸腾,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因为时间颇紧,浴池并没有多做修饰,反倒别具一种朴拙的美感。
浴池旁边放着两套衣物,赤焰笑道:“皇兄,你这个管家还真是细心呢!”
朱炙暧昧一笑,没有接话。
赤焰一边前行,一边若无其事地宽衣解带,宽阔的肩膀、蜜色的肌肤、纤细坚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随着逐渐飘
落的衣物一样样地露了出来。朱炙望着他的背影,深红的瞳孔一瞬间幽深得近乎黑色,然后再次伏低了下去。
赤焰滑入水中,被微烫的水温激得抖了一下,但仍然毫不犹豫地浸了进去。朱炙垂睫看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常
常瞪圆了眼睛看他的那个倔强弟弟,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走近去轻声道:“不要泡太久,小心头晕。”
自从赤焰登基,就再没有听过兄长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惊喜地抬头,朱炙向着他微微一笑,凤目沉沉
,什么也看不出来。但赤焰仍然非常高兴,笑道:“反正重华准备了两套衣服,一起来洗啊!”
朱炙微笑着摇头,赤焰突然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拉,把他拉进了水里。
赤焰得意地大笑,伸手去剥他的衣服,朱炙不小心呛了水,咳得全身无力,根本就没办法阻止他,不一会儿就被
剥得干干净净。赤焰刚准备伸手去取他的金冠,突然停止了举动,凝视着他胸前还未取掉的绷带,又抬头看着他
的眼睛,突然把他拖上了岸,问道:“你的伤,真的很严重吧?”
朱炙咳声渐止,看了看自己的绷带,又看了看赤焰,微笑道:“没事,早就拆线了,只是为了赶路方便,没有拆
绷带罢了。”
赤焰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滴着水,他盯着朱炙的胸口,突然道:“不行,我要看一下!”他注视着朱炙的眼睛,坚
决地道:“我不相信你。有了伤口,你就会想办法隐瞒起来,这点我还会不知道吗?”
朱炙望着他,叹了口气,任由他解开自己的绷带,露出还未收口的深长伤口。刚刚一阵嬉闹让它有些裂开,迸出
了几粒血珠,鲜红夺目。
赤焰突然俯下身去,舔去了那几滴血珠,舌尖轻柔地在伤口上滑过,不疼,只觉得有些麻痒。他又抬起头,凝视
着朱炙,朱炙也回望着他,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
刚刚落水,朱炙的头发也湿透了,这时一滴水珠从他的前额上滴落下来,划过他薄薄的嘴唇,在下巴上消失了。
晴心阁内装饰的柔和珠光映着唇上闪亮的一道水痕,让赤焰被诱惑般贴了过去,轻轻舔了一下。
朱炙动也不动,只是看着赤焰,好像就可以这样一直看下去一样。赤焰轻轻伸手,贴上他的左胸,感受着他的心
跳。一声,又一声,平稳的心跳。
仿佛迷雾就在一瞬间散去,赤焰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重华准备的衣服旁边,拿了一件,撕成布条给他包扎
伤口。赤焰柔顺的黑发拂在朱炙的肩上,光滑细腻得就像他蜜色的肌肤一样。朱炙低头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手
掌却在旁边紧紧握成了拳。
包扎完了以后,赤焰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皇兄,流丽死了,你很伤心吗?”
朱炙身体一僵,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赤焰看他就要站起,一把抱住他,急促地道:“皇兄,我知道,到了明
天,你就不会让我离你这么近了。所以,只有今天也好,只有今天晚上也好,就当我是以前的那个好兄弟,行吗
?”
两人赤裸的肌肤贴合着,那种温暖的感觉比刚才的温泉还要令人感觉舒适。朱炙伸出手,回抱住他,低声道:“
无论如何,我是会为她报仇的……”
低沉的声音在赤焰耳边回响,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紧了紧手臂,没有说话,仿佛无言的安慰一般。朱炙也抱紧
了他,就在这舒适的感觉中,两人拥抱着,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赤焰醒来时,觉得头有点重。他睁开眼睛,看见他们俩仍保持着昨天晚上的那种姿势。朱炙的手臂
环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臂也是一样,四条长腿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他们俩本就身高相若体形相仿,这样拥抱着,
全身上下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显得无比亲密。虽然下半身某个部位也同样紧密相贴,但赤焰并没有觉得特别异样
。好像他们俩就是双胞胎,好像他们俩就是这样呆在母腹中,天生就该这么亲密无间。
朱炙的体温有些偏低,凉凉得很舒服。他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颈上,带着一些温度,让他轻轻地笑了。突然鼻子
一阵搔痒,他拼命想忍住,但终于还是失败地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朱炙。
朱炙睁开眼睛,凤目微勾地望着他,让赤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凑上去在他唇上用力吻了一下
,嘴里嘀咕着:“反正你也不在乎,给我一个也没关系吧……”
朱炙一怔,突然用力拉开他,赤焰还没来得及失望就惊奇地看到了兄长难得一见的怒容:“混帐,发烧了还在胡
闹个什么?”
发烧了?难怪头有些晕……赤焰有些呆然地想着,然后又被朱炙扔进了温泉。水声哗啦地一响,赤焰泡在水中,
微微地笑了。
第五章
当天,赤焰还是坚持上了早朝。朱炙想要阻止,但赤焰只是微微一笑:“皇兄,若是我在你这里留宿过后无法上
朝,还不知朝中那群多嘴多舌的元老们要说些什么呢!”
朱炙还想劝阻,赤焰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等我换过朝服和你一起去吧!”
赤焰有些讶异,但立刻就苦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坐在高高的朝堂上,赤焰越发觉得有些晕眩,连同下面群臣深红的袍服也显得有些刺眼。出列的林御史滔滔不绝
地发着言,似乎说的是西部曼珠城城监贪赃枉法的事情。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城监本人及其党羽一干人
等不久就会被处于焚身之刑。难道又有什么变数?
声音有些模糊,更加模糊的是精神力,话语在耳中跳动着,串成无意义的词句,从脑中穿了过去。好想打断他…
…但是不弄清楚前是不能这样做的……
突然,一个低柔的声音沉沉地响起,轻轻松松地压过了御史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拥有魔力一样,让他头脑中充斥
的不快感稍稍褪了下去,更让他清楚地听见了话语的内容。
“大人的功绩下官远在边疆都有所耳闻,想必陛下也十分清楚吧!”
声音慵懒磁性,却明显地微带嘲讽,御史一下子闭了嘴,呐呐无语。赤焰的唇角泛起一抹微笑,站在队列前端的
高颀身影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中。朱炙斜睨着御史,眼角微微挑起,放肆地让自己的不悦表现在他的面前,让那
御史深深地低下头,退回了队列中。赤焰一笑又是一叹,开口稳定地道:“若无大事上奏,那就退朝吧!”
众臣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赤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一晃,但立刻就站定了,稳稳地走了出去。
出了朱雀殿,站在长廊上,尽管身体不适,赤焰仍然停住了脚步,跟随的两名内臣也慌乱地停住了。今天天气很
好,院中厚厚的青石板反射着金黄的阳光,还带着残暑蒸腾的热气。他等了一会儿,就听见熟悉却久违了的脚步
声在背后响起,比平时的慵懒优雅多了许多的急促,让他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
朱炙看见他,脚步就放慢了。走到他身边,想责问他为何不赶紧回去休息,心中却明了着他的想法,默然片刻,
道:“快走吧!”
赤焰点头一笑,这次朱炙却没有像昨晚一样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而是走在他身边,时常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
瞥他一眼。回到赤焰的寝宫,朱炙看着他躺下,吩咐小监召太医前来,赤焰却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朱炙低头看他,沉声道:“谣言止于智者,陛下还是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这声“陛下”登时拉远了两人的距离,赤焰凝视着他,缓缓收回手,疲倦地道:“随你吧。”说着,又躺了下去
,脸向着内侧,背对着他。
后面一阵沉默,被唤来的小监战战兢兢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轻的脚步声移近了,温热的手掌抚上赤
焰的额头,探了探温度,随之响起的嗓音中似乎带着一些无奈:“你去向太医讨个方子,煮水熬药吧。就说你自
己得了风寒,不准泄露陛下的病情!”
小监应了一声,迅速地退下了。
朱炙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他柔顺的黑发,叹道:“这样睡不舒服,把外衣脱了吧。”赤焰突然翻了个身,抱住他
的腰,含糊不清地道:“皇兄,你明明就是关心我的,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冷淡?”
朱炙收回手,淡淡地道:“关心陛下的身体,是作臣子的义务。”他想站起,赤焰却抱着更紧,道:“关心兄弟
的身体,就不是作哥哥的义务吗?我又不是自己想当那个皇帝的!”
朱炙神色微冷,唇角却挑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可不要辜负了满朝文武对你的一片好意!”
赤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道:“可是,你姓朱,又是长子,这个皇位,明明就该是你的!满天下叫着‘皇太弟’
想要粉饰太平,那又有什么用!”
自他登基以后,朱炙对他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想要找个好好说话的机会都难得很。这番话藏在他心中已有多年
,这时趁着生病说出来,心中顿时畅快许多。他心中一松,登时沉沉睡去,却仍紧抱着朱炙不放。
听见他那句话,朱炙默然半晌,道:“现在是天下已经在你手中,我自然会好好辅佐你……”
没有听见赤焰的回话,朱炙愕然转头,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凝视了赤焰一会,小心搬动他的身体,怎样都无
法松开他的手,只得让自己靠在床头,让赤焰的头枕在自己身上。
发凉如水,泻于掌中,赤焰因发烧而略高的体温却炙烧着他的胸腹,让他眼中沉积的冰雪也渐渐地化了开去。朱
炙垂下头,温柔地看着赤焰,轻声叹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小焰……”
自从那天焱帝留宿后,苍澜就一直不见朱炙身影。开始还以为他去追查那时刺杀流丽和他的刺客的来历,后来觉
得不对,问过重樱之后,才知道焱帝得了风寒,朱炙在宫中照料他。
苍澜有些疑惑。朱炙虽是兄长,但也不过是个外臣,如此长宿宫中,似乎有些于礼不合吧?而且那天晚宴时,分
明看见他们两人貌合神离,一君一臣互相牵制,完全看不出重樱说的幼年亲密。难道,其中另有什么内情?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微笑着对重樱道:“重樱将军,我可以去探视一下焱帝陛下吗?”
重樱近几天来,似乎常常都在出神,这时也是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道:“应该是没有关系,我下次去的时候
帮你通报一下好了。”
这时重华正好过来,听见这话,瞥了苍澜一眼,轻“哼”道:“外国质子,怎么可以轻易去见我国陛下?”
他语带轻蔑,苍澜咬了咬牙,抑住心中怒气。重樱显然有些烦燥,不耐地道:“能不能见,自有陛下和定王定夺
,要你在这里多说?”
这姐弟二人感情甚好,重樱从来也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重华说过话。重华被呛得一堵,又狠狠地瞪了苍澜一眼,转
身走开了。
重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家父出外时捡回来的,家里人怜他幼小失亲,对他格外宠爱些。结果就宠得他有
些不知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