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爷心头一紧,目光从太守大人的背影收了回来,捧起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甜汁──只一口,只舌尖一甜,碗被夺过,一阵天旋地转,温暖袭面而来,冷凝的声音近在耳际……
「啊……」豆花店老板惊呼。
「不用找了。」
小师爷一震,舍下心中渐渐浮起的绮念、舍下掌心贴著的暖意,下意识地要挣扎,腰间的手却紧了一紧,与冷凝不同、微带愠意的声音响起:「为何不吃饭?」
挣扎的动作被拆解,整个人被拥抱著,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隙,呼吸跟著紧促起来,且被灼热的气息喷在面颊上,不禁连耳朵都要烧伤!全身的不自在、别扭,此刻被另一人的怀抱给取代了去。
双手抵在太守大人的胸前,静静感受著那微乱微快的心跳,良久,才幽幽冒出一句:「……豆花不好吃吗?」因为是我碰过的,所以你觉得不好吃、不愿吃吗?
忆及方才男人决然的身影,小师爷心里不禁又一揪,闷闷的,不痛。
「胡说什麽?」太守大人低头看著怀中人的发旋,蹙眉。「我让你晌午回府吃饭,为何你没回去?」
「……」小师爷咬唇不语,不愿承认自己内心的复杂。
「……只是区区一根黑羽你就要与我使性子吗?」思及昨日,太守大人怒意隐升,语调已经强硬起来。「别考验我的耐性,你知道的!」
「……我没有……」谁都可以考验你的耐性,唯独我不行……这一点,我清楚得很……况且……我在意的不是黑羽,而是你……你懂吗?
「没有最好。」太守大人这才脸色稍霁,语调柔缓些,「跟我回家,小蓝与小红准备了你爱吃的菜。」
「……嗯……」小师爷又低又轻地应著,心里却是苦笑……
你记得我爱吃的菜……那你还记得我爱的人是谁吗……?
「走吧,回府了。」放开小师爷,他们已走入人群之中,太守大人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小师爷望著他的背影,呆了一会儿,仍是追了上去。
何时,他才会看见他爱的人向他走来,而不是离开?
回府用过午饭後,太守大人回衙门工作,小师爷也跟著一起回去。
接过从仵作那里得来的绘制图──王大为尸身上出现的奇异小洞位置图,太守大人先是面色一僵,沉吟许久,一言不发,只是盯著绘图出神。
太守大人面貌无双,侧脸也一样完美。小师爷在一旁看著,想起他最常看见太守大人侧脸时便是表白之後的那一段时日……通常连一个正眼也不会给的太守大人会对他更加冷淡,说话冷嘲热讽,虽没有鄙视,但那如针般的语言却也只让他忍受到了十七岁,十八岁後他便怕了,怕得再也不敢说,然後,他渐渐的能与太守大人面对面对视,再听不到嘲讽,也不会再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一直至今……
只要不会心痛,他就还能待著……
深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将快要窜上脑海中的往事扼杀,然後轻轻咧嘴,努力将自己恢复成平日那毫不在意、有点呆有点笨的小师爷,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漏了一丝一毫的情绪,问:「有何不对吗?」瞬间,已收好所有不该泄露出来的感情。
太守大人睨了小师爷一眼,毫无情感起伏的声音响起:「这些小洞所在位置都在人体的重要穴道上。」
小师爷一愣,脑筋运转飞快。「你的意思是……」那些伤也许是王大为死亡的重要因素?
「既然王大为中的毒只是一般砒霜,为何凶手要慎重其事敲破他的脑袋来掩饰?砒霜到处都买得到,若凶手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掩饰砒霜之毒,那麽他所要掩饰的也许是王大为身上其他怪异的伤痕了。」
「──也就是这些小洞?」
「没错。凶手可能为武功高强之人,这些小洞也许是他的武器所造成,王大为中毒或许是武器上喂了毒,或许是中毒一事也是为了掩饰这些个小伤痕。」
「因此只要知道这些伤痕由什麽武器造成,就能查出凶手是谁了!」小师爷与太守大人思绪一致。
「这些小洞都在大穴上,若非武功高强之人是不可能做到的。」
「因此,凶手的武器一定很特别,武功也强,要抓到他不是易事……是江湖人吗?」
「不无可能。」太守大人想起那个黑衣人、那双黑幽幽的眼……特殊的武器、特殊身段,就是他吗?他究竟是谁?
今日他走访城内各个客栈,却没有得到有特殊人士进住的消息,如同平日一样,只有往来的商贾,一点儿江湖气也没有。黑衣人似乎是彻底从这城镇消失了般,没有一点踪迹。
……不过,除了客栈外,他到底还是漏了一个地方──青楼!
说真的,不是忘了,只是打从心底浮出一股不愿与青楼有一点牵扯的情绪让他迟迟没有去拜托那些个地方──他不愿再看见那滴他来不及接却始终刻刻侵蚀他心脏的水珠,泪。
虽然之後的好几年他没有再见过那种伤心,但就是不愿让这种事再有发生的可能……
那张清秀的小脸没有吐出任何一句字语,只是落了一滴泪,然後离开,然後没有再说过一句『爱』,然後他虽然还在自己身边却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口口声声说爱著他的人了……
他不会心痛,因为他不爱他。可是他为他感到心疼,感到不舍,所以他怜惜他,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更多了。
爱,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字,终有一天会化为尘烟。
那只是不可相信的东西。
就如同──
「大人。」
一声恭敬的叫唤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太守大人的思潮。
太守大人看了眼已经低头看公文的小师爷,心里闪过连自己也不清楚的情绪後,重新将目光移向前方,清朗道:「进来。」
一个瘦小的男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恭腰禀告道:「属下查到有春药店进了一斤的砒霜,并在三日前全卖给了王大为。」
「全卖给了王大为?」太守大人皱眉。
「是的。」
「王大为买砒霜做什麽?」
「药材店老板说是王大为自称家中老鼠日日渐多,要用来灭鼠的。」
「王大为家中并没有剩馀的砒霜,难道被凶手全用了?」小师爷抬头猜道。
「不。」单道一字,摆摆手让男人下去。
小师爷支首想了一下,「也对,凶手武功之高何必用到一斤的砒霜毒人,何况砒霜之毒不过是用来掩饰小伤洞,没必要用多。不过……那将近一斤的砒霜却不见踪影了……凶手带走了吗?」
「……应该不是。」当日那黑衣人是轻便夜行衣,没有多馀的包袱,况且一个人带著一大包砒霜是会惹人猜疑的,如此一来应该是会更引人注目。若他真的在这城里,若他真的带著一大包砒霜行走,没有道理会探听不到他的一点消息。因此,砒霜应该不是他带走的,只是,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又被带到哪去了呢?
「那麽换个观点……若砒霜不是凶手带走,会不会王大为在死前便将那些砒霜移作他用了?」小师爷灵光一闪。
太守大人眯了眼,清冷吐出:「……徐老板!」
「徐老板已两日不见踪影,那男仆又奇怪得很,会不会与这一批砒霜的去向有关?」小师爷说得含蓄,太守大人却已然面色凝重。
正要拍案站起,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太守大人心一凉,那人已莽撞地推门而入,仓皇的面孔急道:
「徐生被人发现弃尸在柳河!」
眨眼间,太守大人凌空掠出!
小师爷也急忙丢下文书,奔了出去!
柳河为天国第一大河皇河的支流,其弯延百里,贯穿宜县而过,恰巧落在宜县重城的北方。河水清澈,深且缓,每年冬天河面结冰能成一便利道路,夏天须绕道走柳河桥,在冬日只须走结冰水面,可省下往来行人一倍的时间。
如今十二月天,河面还未结成厚冰,尚不能耐马车行走,就连行人也如履薄冰。通常还未结冰的河面不会有人靠近,徐老板却被发现弃尸在柳河,此事实在诡异!连二日来拜访均被推说不在,如今却发生此等惨事,时间点之相近是否与王大为一案有关?
停下身势,太守大人已使著轻功飞快来到柳河。河边的沙地上围了一圈重重的群众,有几个官兵和仵作正在处理尸体,太守大人忙赶了过去,百姓们一见是他,惊异其绝色之际也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徐老板面上盖了一白布,看不清容貌,全身赤裸,其四肢浮肿且被鱼咬得破烂;命根子早已不见,可见咬啮的痕迹,想必也是被鱼吃掉了;皮肤泡水变皱,有些地方已经脱皮露出肌肉;双腿双手有一圈暗色的绑痕,如今绳子已剩一端缠著腰际。右手上戴了一个上好的碧玉环,那是徐老板最喜爱的玉环,听说是上古徐家遗留下来的宝贝──重城的人都知道徐老板是环不离身。
「确定是徐生?」虽心下已九分了然,但太守大人不免问上一问,也许会有一分的意外。
仵作抬起头来,敬道:「是的,大人。徐生口中有一金牙,此人口中也有一颗,且位置相同,又手戴碧玉环,因此推是徐生无误。」
「由尸身看来,徐生已遭人杀害多日且泡水多时,可验出大约何时?」太守大人蹲下,挑起白布一角,底下的面容已浮肿破烂,被鱼吃得不见原本的样貌了,的确只能依靠那口中的金牙来推断。
不过那碧玉环是除了徐老板外脱不下来的,这便足以肯定此人为徐老板。
「以尸身状况看来,已泡水二日有馀。」
「也就是说,徐生已被人杀害至少二日有馀了!」
太守大人立起身,眯起了眼,眼中精芒冷利。
那个男仆──有问题!
「将尸体抬回义庄进行确实的验证。」冷冷的一声令下,太守大人奔离柳河畔,直往古玩店去!
跟著太守大人跑出府的小师爷,目的地不是柳河,而是古玩店。
早该要想到的,王大为案件发生後,徐老板便不见踪影,只以一男仆出来推说不在,连两日来都是如此,实在令人怀疑徐老板的去向与男仆言语的确切性!且男仆看进稳健有力、动作敏捷,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以过去的印象中,徐老板喜爱美人,店里家中都是用女仆,何时曾用男仆了?
第一日拜访时便觉得奇怪,如今想来才知他们已在第一时间被人所蒙骗了!
徐老板被人发现於柳河,想必是在他们拜访之前便早已遭人杀害!男仆也许是心知徐老板不可能再回来,才一日又一日推说不在,且连多馀的问题也不让他们问──那男仆果真大有问题!
凶手……就是那男仆吗?!
若真是,为何杀了人不尽快离开,反而待在徐老板店中引人注目?何况徐老板的尸体早晚会被发现,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他,为何还能安心待著?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难道他以为自己毁尸灭迹做得很好,所以自傲且大意的认为自己可以待在被害人的住处掩人耳目?
若凶手真的是他,动机是什麽?
小师爷一面跑一面想,太守大人的话语闪过脑中──
『……几日前曾听闻徐老板得到一个忽汗族的忽汗宝珠,其能夜中发光,温润如玉。据说里头藏了忽汗皇族的宝藏,徐老板因之爱不释手,连富贾一方的赵老爷向他买也不肯割爱,可见忽汗宝珠吸引人之处……』
是忽汗宝珠!
那男仆也是为忽汗宝珠而来?!
古玩店近在眼前了。小师爷停下奔跑,缓步行走,试图在到达古玩店之前平复自己急促的喘息。
古玩店没有人,一反往日的热闹,清清冷冷,透著诡谲。
小师爷气息平复後,深深吸了一口气,抡紧拳头,缓缓地踏了过去。
店内一如两日来的摆设,没有变动,里头安静,似无人烟。小师爷站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出来搭理,迳自走了进去。
徐老板的住家就在古玩店的里面,与古玩店一门之隔。小师爷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块以青石铺成的大空地,两旁古木参差,年轮久远,再远一点处有一块小花园,正开了一树梅花,花似白雪,纷纷落下。
小师爷大著胆子走了进来,左方正是通往主屋的小径,同样铺著青石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