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弟!”随着一声带着怒气的喝声,郁轩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昀弟你不去安心写文章,却要把这个贱人弄到住
处去?”
“是啊。”我装作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你莫非忘了这个贱人的身份?”郁轩嫉妒之下,口不择言,上前一把揪住晏平的衣领,捏住他的下巴,“
难道你见他生得俊俏,看上了他?那我毁了这张脸就是!”
“郁轩!”我又急又气,开口就叫了他的名字,“你若是再伤他,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你居然……”郁轩吃了一惊,不由放开了晏平。
“轩哥哥,”我赶紧温言道,“我不过是看他可怜,安排到我那里养病罢了。等过了这两天,任轩哥哥怎么处置他
都行。”
“好吧。”郁轩不忍拂我意,恶狠狠地拉起晏平的右手,蓦地把他推开,“让开!先让你舒坦两天,日后仔细着你
的皮!”说完扬长而去。
晏平的右手伤处被郁轩一捏,又渗出血来。然而他不敢出声,只是靠在墙上忍过眩晕,额头上又满是冷汗。
“走吧。”我看了看晏平,安慰道,“别怕他。”
“我不怕。”晏平偷偷望了我一眼,羞怯而伤感地低下了头,“只要有昀少爷对我好过,轩少爷就算打死我,我也
无憾了。”
“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八股文怎么写?”我眼见四下无人,心急火燎地问。如果他真不记得,干脆让郁轩现在就
把他打死算了。
“八股文?”郁轩恍惚地脱口而出,“就是制艺时文么?”
“你记得?”我开心地叫了起来,见他努力回忆着,茫然地点头,赶紧一把抓住他,“我们快走吧。”
11 代笔
飞快地回到“聆风阁”,我拽着晏平直奔我作为卧室的三楼。房间并不大,不过我一向喜欢登高望远,况且只要站
在窗前我就可以很方便地窥视整个望胤居的一举一动。
“你先说说,八股文的格式是什么?”我迅速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铺开了面前的宣纸。
“嗯……承题、破题……”晏平皱起眉头,努力地回想着,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抬起左手扶住了额头,身子也摇
摇欲坠。
“还有呢?”我知道他要努力回想已被封存的东西定然会头痛欲裂,不过现在情势紧迫,哪里还顾得到他痛不痛?
于是我不高兴地催促他:“快想啊,今天晚上我把文论的大致内容写出来,明天一整天你帮我改写成八股文的形式
。你若是想不出来,我这里也不必留着你了。”
“昀少爷,我一定会想起来的……”晏平瑟缩了一下,大概是想起先前所受的欺侮凌辱,竟感觉我这里是他唯一可
以获得安全的地方。“昀少爷只管自己写便是,晏平在这里慢慢想,不会打搅少爷的。”
“好吧。”我挑了挑灯芯,开始动笔。看着他苦苦支撑的样子,终于发了善心道,“站不住就坐在地上好了。记住
,要咳嗽也忍着点,别让别人听见动静。”
“谢谢昀少爷……”晏平话音未落,已软绵绵地靠墙坐下,想是再也支撑不住。
我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只顾专心写我的文论。要将胤离两国的情况写得有见解又有分寸,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呢
。
“昀少爷……”过了一会,晏平怯生生地开口。
“干什么?”思路被他打断,我很不高兴地问道。
“能不能……给我一把锥子……小刀也可以……”晏平的话语已经有些微弱。
“干什么?”我警觉起来,他不会想暗杀我吧。
“我……我怕自己会睡过去……”
我这才仔细地看了看他,由于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又发着高烧,他的神色已十分虚弱,加上拼命集中精力寻找记忆,
实在是随时都会昏倒。于是我把桌上一把裁纸刀递过去,又顺手把半盏冷茶交给他。
“多谢昀少爷……”想是见我把自己的茶杯给他用,他竟一下子感动得眼泪汪汪。我笑了一下,心知这个茶杯明天
就会被我叫人扔掉。
“我要安静写文,你若是会吵着我,就到楼下去吧。”我有些厌烦地听着他低低的咳嗽声。
“我不会出声的!”晏平赶紧道,“我只想……这样静静地和昀少爷呆在一起……”
“那就好好想,若是明早还想不出来就回去吧。”我掉过了头,不再理他。
他果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我也就专心写我的文论。等到天亮的时候,文论终于完成。我伸了个懒腰,终于想起
转头去看他。
他仍然清醒着,见我看他,微笑着道:“我想起来了……”话音未落,头一歪便昏死过去。
我此刻才看见他手中的裁纸刀已经血迹斑斑,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竟已是道道刀痕,血流到了地板上。
“喂,醒来呀。”我蹲在他面前拍打他的面颊,他却毫无动静。时间紧迫,我不得不冒险将手掌印上他的胸口,微
微吐出真气。
“嫁衣神功”威力非凡,他果然便醒过来。
避开那双清澈信任的眼眸,我皱眉看着地面的血迹:“你弄脏了我的地板。”见他又是惊恐的模样,我赶紧加了一
句,“算了,还是帮我改文吧。”
由于右手无法动弹,晏平只好一边看我的文论,一边口中讲述如何修改。改了一部分后,我找出一本八股文的范文
,对照着核查一番,不禁暗暗佩服晏平的文思。他竟能在一丝不苟的格式中进行独到的论述,常常对我的文论雏形
有画龙点睛之改。于是尽管他仍然为了避免昏迷,不时在手臂上划一刀,我却装作没看见。
“中午了,歇一会吧。”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想来晏平也是饿得发疯了。
“昀少爷自己去吃吧,给我带个馒头回来就好了。”晏平仍是坐在墙角,小声地道。
我想想也是,便独自下楼吃饭,没忘了将房门反锁起来。这件事情,自然最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吃饭的时候郁轩赌气不和我说话,我恰好心里惦记着文论的事情也不开口,只有高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
我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借口回去写文离开了饭厅,临走时顺手抓了一张肉饼。
“看看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我打开门锁走进房内,装作高兴地说——这个时候,一定要笼络住晏平的心。
然而房间里没有回答。我定睛一看,晏平已倒在地上,昏迷中仍然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臂以免发出声音,额头上已
撞得一片青紫,显然是头痛难忍在墙上撞出来的。
我的心微微一颤,他难道竟是如此痛苦么?不过此时可怜他,到时候又有谁来可怜我?毕竟我才是真正身在龙潭虎
穴,随时有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我那一点怜悯之心顿时无影无踪,伸掌给他输入一点真气逼他醒过来,我把肉饼递到他面前:“快吃,
还没完工呢。”
“多谢昀少爷。”伴随着声声低咳,晏平大口地啃着饼,力图吃得快一点。然而还没吃到一半,他忽然一阵恶心,
将口中的饼都吐了出来。
“干什么……”我恼怒的话才出口,他拿着饼的左手已撑在了地板上,身子一弓,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喂,你吓我是不是?”我心里正为那破八股文的事急得火烧火燎,又见晏平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情急之下抓住
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揪起来抵在墙上,“你一定要帮我的,不许说话不算!”
“对不起……”晏平眼中的光芒迅速地黯淡下去,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昏迷。
此刻我才觉出手中的身体已烫得惊人,该死,早知道昨天晚上应给他吃点药做做冷敷什么的,现在倒好,新伤旧伤
、高烧疲惫一起发作,就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了。
我尝试着给他输入了一点真气,他仍然没有醒过来,再输得猛一点,他也是醒过来一会儿就再次昏睡过去。我着急
地围着桌子团团转,终于下了狠心使出五成的功力打在他的志堂穴上。鲜血再次从他口中涌出,然而他的眼睛终于
因为痛楚而清醒地睁开了。
“我们……写到哪里了?”他恢复神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儿——‘北接瀚海,南跨祁连’。”我无法,把他从地上抱起,放在原本我坐的椅子上。
“改成‘北倚瀚海之势,南据祁连之险’……”晏平说着说着,又支持不住昏过去。
如此反复折腾,文章没进展多少,我的真气倒浪费了许多。眼看天色渐晚,我才突然惊觉我已错过了晚饭的时间。
看着手中的人儿微弱的呼吸,仿佛立刻就会烟消云散,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将他放到了床上。让他好好睡一会,后
半夜想来就可以清醒了。赶一赶,时间或许还来得及。
“痛……昀少爷……救救我……”可能是我碰到了他的伤口,晏平在昏迷中忽然叫了出来。
昀少爷?有没有搞错,他居然真的叫的是我?错愕之间,我俯下身想听得清楚一点,然而砰地一声,房门被撞了开
来。猛地抬头,我看见高风站在门口,而他身后的郁轩则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大声叫道:“昀弟,他怎么睡在你
床上?你刚才……居然在亲他?!”
12 转让
“胡说!”我一听郁轩这样说,当真气愤以极,“那个贱人,我怎么会碰他?”
“当真吗?”郁轩一见我认了真,不由重新开心起来,“你不过是怜悯他罢了,对不对?”
“就如同怜悯一只狗。”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侧脸却正看见晏平呆呆凝视我的目光,竟不知在何时醒了过来。虽
然并不在乎,那目光中悲怆的绝望却让我心中一痛。
“这就是你写的时文?”高风一直在认真观看桌上的半截文稿,此刻才慢悠悠地问。
“是。”我赶紧恭敬地回答,“没能按时写完,望高叔叔原谅。”
“费心照顾他去了是吗?”见我默认,高风又道,“他病得这么重,怎么不让老魏来瞧瞧,倒要你亲自照料?”
“魏老先生给他包扎过了。”我把早已想好的说辞搬出来,“之所以没再麻烦他,因为……晏平是北离人,大家都
回避。”
“只有你愿意照顾他。”高风笑着叹息了一句,“真是心地仁慈的孩子,若是太平盛世,凭这样的才学品行,定然
能像你父亲一样做个良相。”
“可你不是说救他如救一只狗吗?”郁轩仍有余忿。
我一笑:“昔日程夫子观鸭雏而明‘仁’意,我不过效颦罢了。”
“说得好啊。”高风笑着对我道,“看你的草稿,论述的意思都已经表达无遗了,果然有见地。干脆后面也不用写
了,下个月跟我和轩儿一起去荆州两湖会总舵做事吧。”
“多谢高叔叔!”我一听大喜,赶紧鞠躬行礼。
“舅舅,你答应了昀弟的要求,也要答应外甥一个要求哦。”郁轩趁着高风高兴,瞅准了机会赶紧道。
“好,轩儿有什么要求舅舅都答应。”
“我要——他。”郁轩伸手一指床上半是昏迷半是清醒的晏平,“要他给我做个贴身小厮,不知道昀弟答不答应?
”
我微微一愣,随即无所谓地笑道:“反正他是轩哥哥抓来的,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要问也该问他自己。”
“你愿不愿意从此跟着我啊?”郁轩坏笑着逼近晏平的眼睛。
晏平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嘴唇不停地哆嗦着,眼光似乎想转向我这边,终于半途便转了回去。过了一会,终于用他
微弱的声音说:“愿意。”
奇怪的是,那一刻,这两个字竟让我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不过,既然我已下不了狠心毁了他,就让郁轩为我代劳吧。
郁轩命人把晏平抬走的时候我故意避开了,关在书房里看了整整半个月的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往事像走马
灯一般一遍遍在我脑子里旋转:流放路上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人欺侮;刑架上盛开的玉兰花和泼溅的鲜血;被我折
磨得奄奄一息的叶昀微弱地说“对不起”;晏平在昏迷中一遍遍地叫“昀少爷”……蓦地我把书扔在地上,抱住头
命令自己不许再想、不许再想……
我的脸色明显憔悴了,眼眶也有了深深的黑晕,高风和郁轩问起时我只说抓紧时间读书耽误了休息,因为到了两湖
会做事恐怕就没有这么多时间读书了。高风一向事忙又对我有意回避,后来便不再问;而郁轩,见我对他一副爱理
不理的样子,热络了几次后也就很少在我面前出现了。
至于晏平,没有人再给我提起,我也没再过问,甚至不敢过问。不过并没有见望胤居中死了什么人,想来郁轩已经
安排他养病去了吧。如果他真的向郁轩吐露了帮我写文的事情,我尽可以搬出诸多想好的理由搪塞过去,然后瞅个
机会斩草除根。
于是我只是躲在书房看书。
凉风阵阵,送来门外两个小厮的闲谈:
“你说轩少爷会怎么处置那个北离狗?”
“还能怎么样?轩少爷对那贱人恨之入骨,好不容易等他的病好起来了,才可以尽情地使手段……”
“轩少爷那些手段,提起来就让人害怕……开始还听得见惨叫,后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咱们以后还是小心点
,不要犯在他手里……”
“你怕什么,跟着昀少爷福气大啦……”
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进去,只是有些失神地呆坐在椅子上。
“自打昨天晚上送进房间就一直没有出来过……”
“ 开始还听得见惨叫,后面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们说的是晏平吗?就是那个玉兰一样纯洁清风一样温柔的少年?就是那个让我无法再恨却也无法同情的少年?落
在仇恨和嫉妒交织的郁轩手中,他究竟受到了怎样的折磨?我无法再想下去,站起来就走出了书房。
“昀少爷,您去哪儿?”两个小厮连忙站起来。
“随便走走,不用跟着我。”我淡淡地答了一句,径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