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欣然很清楚的记得,父亲得病的时候,不过三十六岁,正当盛年,就诊断出了胃癌。
接着,就是手术、化疗,数不清的药物流水一样涌进家里,又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像家里有个看不见的
黑洞。
当时欣然还小,记忆很模糊了,留在记忆深处只有一片难以言喻的恐慌,仿佛有暗沉沉的阴云低低的笼罩在家中,
让他在家里从来不敢大声说话,晚上有时候会突然哭出来。
实在怕得狠了,欣然也想过,是不是父亲早点死了,所有人就可以得到解放,包括忍受病痛的父亲,包括心力交瘁
的母亲,包括在恐慌中战栗的欣然自己。可是一旦有这样的念头,他又立刻因为自己“恶毒”的想法而恐惧得哭泣
起来。
家人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了欣然的父亲身上,于是,他很理所当然的被忽略了,一日三餐,也就是保姆做好了放宽
大的餐桌上,冷冷清清的就欣然一个人,弄得他常常没心思吃,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想起来的时候就买点吃的,也
许,他胃上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根。
不过,更主要的应该是遗传吧,胃癌本来就是有家族聚集倾向的病。
即使倾尽了全力,欣然的父亲也没能活过五年这个关口。
在那不到五年的时间里,欣然似乎已经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消磨掉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在父亲的葬礼,他一滴眼泪
也没有流。
那时候,木然的他唯一想的是,有一天,我也会这样死去吧。
在医生小心翼翼的告诉他病情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害怕,而是很平静的想,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已经等得太久了,
终于不必再等了。
如果没有意外,一切也许就会像许欣然预料好的一样,有一天,他将会安静的、孤独一个人走向死亡。
可是林正辉却是他生命中的变数。
也许是上天不忍心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默默凋零,于是,让林正辉进入了他的生命……
许欣然想到这里,伸手轻轻抚摩林正辉的脸庞。
他不是英俊的。
棱角分明的面孔,浓密的双眉,挺直的鼻梁,都说明了他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他所做的决定,是不容易改变的吧
。
许欣然着迷的注视着林正辉的面容,梦呓般的说:“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如果五年以后我还活着,那我们就在一
起吧,在一起一辈子……”
林正辉沉默的握住了欣然的手。
一辈子,是多么令人向往的承诺啊。
他不知道欣然在害怕什么,但是,为了这句承诺,他愿意等。
欣然需要时间来长大,相对于一辈子来说,五年,并不长。
第五章 乱红
许欣然再次到香格里拉音乐厨房的时候,是出院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了。
虽然天气已经有转暖的迹象,但是林正辉还是把欣然包裹得一层叠一层,让他觉得自己像端午里的粽子。
好久没见的李东围着许欣然看了一圈,发出感慨:“老板把你养得不错,脸色看着比手术以前还要好。”
“真的?”
许欣然摸摸自己的脸,要是谁跟他一样,一天吃六餐,脸色恐怕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别得意,小东子那是哄你的。”林正辉帮欣然把大衣脱下来挂好,室内有空调,不用穿这么多了。
有些东西是一天六餐也补不回来的,林正辉知道,许欣然的身体还是很弱,仍然有时呕吐,尤其是残缺的胃不能从
食物中吸收到足够的营养,虽然他一直在努力给他进补,但是前几天刚验过,欣然还是发生了贫血,还经常头晕。
门口传来敲门声,进来的,却是林正辉很不想看到的一个人——董言。
她带着一贯甜美的微笑逐一跟休息室里的员工打招呼,可是眼角总不离开许欣然。
“欣然,听说前段时间你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董言坐到许欣然身边,温柔的探问。
林正辉却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们很熟吗?她居然叫“欣然”?
“嗯,好多了,”许欣然对于董言的亲近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对了,你在这里习惯了吗?”
“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很照顾我,”董言柔声细语道,“上次我们两个合奏《梅花三弄》,很多客人都很喜欢呢
,后来你都不来了,好多人问起,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合奏,他们一定会来捧场。”
“这样啊。”想到那天酣畅淋漓的演奏,许欣然不禁有点神往。
仿佛是看出了许欣然的心动,董言再接再厉的说:“择日不如撞日,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不如我们今天再合奏一次
?”
“可是……”
显然很想,但是许欣然却担心身体不肯合作,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在演奏时没办法控制呼吸。
刚才林正辉在旁边一直没有出声,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皱眉。虽然他不是很懂音乐,不过也知道,在吹奏笛子的时候
需要严格的控制气息,而在身体虚弱的时候,人必然气息短促,按照许欣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适合于演奏的,
更何况他腹部手术的刀口还会隐隐做痛。
于是林正辉说:“欣然,你差不多到时候吃东西了,给你做雪菜肉丝面好吗?”
许欣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得乖乖做个好病人。
手术以后,他对林正辉愈加依恋,现在既然林正辉发话,他便不再犹豫,对董言说:“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笛
子也疏于练习,今天是不行了,以后有机会再合作吧。”
许欣然把目光转向林正辉,笑笑,不出声,可目光里分明在说“我照你的意思做了,是不是很乖?”
“当然乖,一会给你做好吃的。”林正辉也以温暖的目光回答。
不需要说话,一个眼神、一个笑容,许欣然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是他们这段日子锻炼出来的默契。
董言是个七窍玲珑的女子,仿佛从他们交缠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也没多说,仍然甜甜笑着,寒暄了几句便出去了
。
林正辉松了口气,可是他忘了,在他的危险人物名单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当许欣然正心满意足的吃着热气腾腾的雪菜肉丝面的时候,李东却小跑着过来了。
“老板,事情不太妙。”李东夸张的抹了抹额头上根本不见影的汗水,把手里一捧硕大的花束放在桌子上,几乎占
据了半个桌面,“这个,是李大少给欣然的。”
“给我?”许欣然诧异的放下手里的面碗。
一看到这束花,旁边一个女性店员立刻羡慕的叫起来:“哇,红色郁金香,意思是爱的告白哟。”
“告白?”林正辉开始皱眉。
那个女孩子没看到他的脸色,继续火上浇油,“我数数,30朵,隐含的意思是‘请你接受我的爱’,好浪漫。”
浪漫个P!
林正辉觉得自己的额头上青筋直冒。
李东口里的李大少是谁,他们都知道,是香格里拉的常客李望川,他一直对欣然表示有好感,但是被拒绝了几次,
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所以许欣然并没有很放在心上。可是今天许欣然才出现在香格里拉不到一个小时他就知
道了,实在是神通广大。
林正辉疑惑的视线透向李东,李东摸摸头,尴尬的一笑,说:“是店里一个丫头不争气,被李大少收买了去……”
许欣然好笑的摇摇头,事到如今,计较这个也没用了,还不如看看李望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伸手在花束中找了找,摸出里面的一张卡片,打开一看。
上面写着:
上次有幸欣赏《梅花三弄》一曲,至今难忘,不知今日是否有幸再聆仙音?
许欣然盯着李望川的落款,叹了口气,刚才才拒绝了董言,但是这位看来是拒绝不了了。
许欣然把卡片递给林正辉。
林正辉阴沉着脸看完,对李东说:“去告诉李大少,欣然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今天只是来玩,不能表演。”
“这个……”李东面有难色,且不说李望川是店里的常客,而且他的老爹还是市里的实权人物,得罪了他,真是吃
不完兜着走。
“算了,”许欣然说,“李大少其实一直也没为难过我们什么,也没拿权势压过人,所以这个面子还是要给他的,
既然他都发话了,那我今天还是去吹一曲吧。”
见林正辉担忧的样子,许欣然抓住他的手摇了摇,笑着说:“放心,我会去找董言商量一下,以她的钢琴为主,我
笛子为辅,这样我省力一点,李大少听了也不能说什么的。”
刚刚才把董言回绝掉,现在又为了另外一个对欣然有企图的人去找她,林正辉有种送羊入虎口的感觉,却又无可奈
何,这种感觉让他觉得窝囊透了。
对于许欣然的要求,董言答应得很爽快。
两个人商议了一会,选定了一首曲子——《乱红》。
《乱红》出自年轻笛子演奏家陈悦的同名专辑,是一曲竹笛和钢琴的合奏曲,这两种东西方的音乐元素互相融合,
相互缠绕,共同演绎了现代与古典的完美结合,能够使欣然的笛子和香格里拉的欧式装修风格得到充分的融合。
之所以选择了这首曲子,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让董言的钢琴在许欣然如果不支的时候可以吸引听众的注意
力,即使到时候欣然身体不适发生失误,也可以由董言的钢琴代为掩饰,不至于太过尴尬。
商议已定,许欣然匆匆忙忙吃完了面条,开始准备上台了。
已是华灯初上,香格里拉最繁忙的时候,店堂里几乎已经是满座了。
店里的灯光调暗,几束灯光聚集到角落的钢琴上,光亮的黑色三角钢琴,在灯光下映出幽然神秘的光亮。
董言一身白裙,坐在钢琴前面。
许欣然深吸了一口气,捏紧笛子,走过去对董言一笑,在琴旁站定。
掌声响起。
许欣然向着李望川的方向微微点头示意,心里苦笑着想,这个面子他是给足他了,还没开始吹,身上的刀口就开始
隐隐做痛,让他开始有点后悔,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下来。
不过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多想了,董言的钢琴响起,前奏开始了。
许欣然屏弃杂念,将笛子凑到嘴唇旁边。
笛音袅袅,琴声幽幽。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许欣然的笛声仿佛就是风中坠落的花瓣,花谢花飞飞满天,乘着钢琴声化就的清风,飘荡在天的尽头。
笛声在钢琴声中起起落落、缠缠绵绵,东西方的两种乐器巧妙细腻的融合,化做天籁,仿佛见残红片片,从笛子中
流淌出来,打着旋儿掠过钢琴的黑白琴键,在餐厅的空间中盘旋、盘旋……依稀的花香,融入餐厅上空飘荡的温暖
的食物香气,精灵一般钻入每个人的五脏六腑,安详熨贴的抚慰疲惫的身心。
在所有人都陶醉在乐曲中的时候,许欣然却是有苦自知。
他已经尽力压抑,但是仍然气弱,若是行家听来,便会知道笛声很飘,像无根的浮萍,幸亏董言技艺精湛一直在用
钢琴声随着他的笛声走,处处维护,才不至于让他的笛子显得过于突兀。
乐曲刚过半,不过三两分钟的工夫,许欣然就开始觉得眩晕,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
他暗叫不好,可能是刚才时间太紧,自己一吃完东西就上来了,餐后血糖降低的毛病犯了,可是箭在弦上,只得苦
苦支撑。
吹到后半段,他已经觉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直响,已经听不到自己在吹什么,只是凭着直觉继续吹
下去。
到了一处,本应该是拖长的颤音,可是许欣然却觉得胸口像有什么堵住了,喘不过气来,笛声不受控制的滑出一个
破音,接着就感觉到天旋地转……
许欣然最后的意识是感觉到林正辉熟悉的体温包围了自己,于是,他安心的闭上眼睛……
一直在旁边注视着许欣然的林正辉,早就发觉他的样子不太对,心急如焚,要不是李东拉着,他早就冲上去把欣然
带下来了,所以当欣然倒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扑了过去,在欣然还没有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已经把他抱住。
林正辉把许欣然接住以后立刻简单查看了一下他的脸色,摸了摸脉搏。在知道欣然得病以后,他自己看了很多这方
面的书,并且向医生认真请教过,所以对应付这样的特殊状况还是有一点把握。看样子欣然并没有大碍,应该是因
为血糖过低和贫血才晕倒的。林正辉放下心来,这才注意到餐厅里因为许欣然的晕倒乱成一片,有些女性顾客甚至
惊叫起来。
林正辉皱眉,这些女人,没事叫什么,除了添乱之外什么用都没有。
他对站在旁边六神无主的董言说:“欣然没事,你回去继续弹琴,不要停。”然后立刻把欣然抱起来,快步走向休
息室。
“哦,好。”
董言有些慌乱,不过还是按照林正辉的要求做了,幸好一坐在钢琴前面,她的专业素质就开始占据主导地位,一首
小夜曲,弹得是滴水不漏。
悠扬舒缓的琴声很快安抚了顾客的骚动,餐厅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林正辉把许欣然小心的放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拧了一把热毛巾,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
许欣然没过多久就幽幽醒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林正辉关切的眼睛。
“觉得怎么样?”
林正辉轻轻抚摸欣然苍白的脸,觉得心一阵一阵的抽痛。
“好晕,”许欣然无力的说,“一点力气都没有。”
“没事,低血糖,吃点东西就好了。”
林正辉剥了一块巧克力塞到许欣然嘴里给他补充糖份,这个东西是常备的,一来是为了治许欣然的馋嘴,二来就是
为了治他的低血糖。
又躺了一会,许欣然觉得好一些了,开始有力气想其他的事情。
“刚才我晕倒了?”
“嗯。”
“是不是很丢脸。”
“有什么好丢脸的,你本来就病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那你当他们是南瓜好了。”
许欣然嗤的一笑,倒是觉得头晕好了很多。
林正辉见欣然已经基本恢复,握住他一只手,说:“你再躺一会,等你再好些,我们就回家。”
“嗯。”
许欣然腮帮鼓鼓的含着巧克力,感觉到林正辉手心传过来的热度,听话的闭上眼睛。
可是这个时候,却响起了敲门声。
李东探进头来,苦着脸小声说:“老板,怎么办,李大少要来看欣然,我已经拦不住他了。”
林正辉顿时觉得心头一股火气往上冲,霍的站起来,说:“我去跟他说。”
许欣然见状,急忙把嘴里的巧克力嚼嚼吞下去,拉住林正辉的手,说:“别,还是让他进来吧,我和他单独谈谈。
”
“可是……”林正辉迟疑。
“不要紧的,”许欣然微笑,“李望川不是坏人,他要是想对我做什么,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在欣然的坚持下,林正辉很不情愿的走出了休息室,却在门口和等在外面的李望川打了个照面。
李望川似乎没事人一样点头微笑,林正辉却自问是个粗人,没有这样好的涵养,心中正窝火,只勉强一点头,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