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偶之皓兮 上——伏汐

那个少年贴自己如此近，他甚至能感到彼此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似乎催促着自己快些动手。

“我也可以喊你哥哥吗……”

哥哥……

秦失眼前忽然闪出一丝光亮……他多渴望有人可以喊他一声哥哥……没想到，第一个实现自己愿望的，却不是进……

最终，匕首还是藏在了袖口，秦失的手却轻轻抚上了少年的背，想到那满背的斑驳，不敢用力……

“放心，我会送你去长安见你哥哥的……”

第十章：青丝结

秦失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脾气来时暴躁点，仅限于胡乱吼吼而已，骨子里还是冷静清醒的。

但他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居然变得不再像自己，疯狂到，全身的血液都不似自己的，一路滴洒来……竟没有半分感觉……不痛，一点也不痛……身子如同被剜去大半，就在胸口那个位置……那里本是什么？

他不记得了……

好在他还有一点回忆，可以用来填充一下……

可是……为何填不满……

为什么……

他用力的想，从相识，到分开……那么多，那么少……

他不该回来的……

不，他不该去长安的。

这样，那个人就不会死，虽然苦点，但总算是活着……

而他，也不用一步步走向死亡……

下一步也许就是生命的尽头。

他不怕死……他只是难过，那一端，没有人在等他……

皎……

皎……

“说梦话吗？”一人掀开帐帘走了进来。

“是啊，说了一夜了。”

“你下去吧，不要向其他人提起这件事，有人问你，就说救了个被抢的商人。”

“是。”那人应道，收拾了药箱，起身退了出去。

走到床边，看着那俊秀得清丽的面容，却泛着痛苦的神情……他摇摇头，轻笑道：“秦失啊秦失，你堂堂西域匪首，怎落得如此地步……”

他又坐了下去，小心掀开衣领，看了看那人的伤势，虽说都不是致命伤，但也是见血见肉。

哼……

冷笑一声，他颇有点负气地将衣领甩开：“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随又淡淡一叹……这造化，总是能变着法子的折腾那些凡夫俗子……他不明白，天道究竟是谁人定，伦常又是谁人定……

再次低头细细看了看那人容颜，他又笑了开来……

我们其实挺相似的，跟着我，也许对你更好……

还记得半个多月前，他只是和随侍在匈奴境边听闻——有个汉人，单枪匹马跑去找单于要人……那人长剑穿血，用撕下衣裳勒紧伤口，以一敌百……如若他是匈奴人，早已成了勇士，可惜他是汉人……

他半身血透，依旧握紧寒剑站在单于的大帐外。草原上的月光下，他立在刀尖、响箭之中，一双眸子如星，皑皑的光泽，在沉寂的夜中，退去厉色渐渐变得温和起来……

所有人都忌惮他的长剑——可顷刻毙命的鬼刃……

一切都在随着那人越发沉重的呼吸绷紧，就这样疲累地僵持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单于不愿杀他……

当然，也不愿将人给他。

他其实并无所谓，因为本没打算活着回去。

孤独了这么多年，当他以为自己终于握住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

不如赌一局……

用自己的命，赌那人的心……

皎……

轻柔一声，从他干裂的口中缓缓飘出……

你问过我，长安的月亮和大漠的有什么不同……

其实……

他疲惫地抬起头……浅笑道：都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

不论它在哪里，不论过了多久……

都是不会变的。

你害怕吗……

我很怕。

怕无处容身……

怕被世人唾骂……

怕自己只是一时兴起……

我怕那些都不是真的，会毁了我，也会毁了你。

可是，没有什么比看不到你更让我害怕……

即使你现在不愿出来见我……

我也不怕。

我会在这里等……我要带你走……

每个人的呼吸都凉凉的，松了松了手中的兵器……他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夜风里，他的血滴在草尖的声音渐渐清晰……

此时重围中的这个人，已经全无杀气……

他快死了……

这是战场上的直觉……

如果这样下去，明日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便会永远的睡下了……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是单于！众人纷纷让出路来。

他眯着眼睛用力看清了黑暗中走来的那个人……有人点起了火把，火光下，一个健壮的威武男子望着他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我可以让你们见一面，但是你不能带他走，他是匈奴的人质，你不能带走。”

焦躁的火光下，他看见匈奴的二王子邪那走了过来，看到了他怀中的那个人——向后仰着的苍白面上，映上了温暖的颜色，忽明忽暗……

皎……皎……

他拖着长剑走了过去，在衣裳上将手的血迹反复擦了又擦，抖瑟着触上那清和的面颊……却是冰冷的，刺得他瞬间将手收了回去。

“和祁？”二王子邪那小声问了句。

他怔怔点头……是的，和祁，皎是这样叫他的……

“皎说……”邪那咬紧了下唇，“不这么做，你就不会走……”

他的身子倏地下坠……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眼中一阵哄热，泪顷刻间溢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

死都不愿为我做些什么吗……

他忽然很害怕，全身颤抖，所有的伤口齐齐疼起来，绞着他的心，几乎要窒息……

那个人就在眼前，即使毫无生气，也是他的执念……如今执念断了，他却连触碰都不敢了……

他来了，他却逃到另一个世界去，他若是再拉着他不让他走……他会不会骤然消失，连个身影都不留给自己……

原来……答案不重要……

命也，不重要……

好，我走……

离你远远的。

他站起来，挥剑削下那人耳后一缕发丝……攥在手心。

丝断，情义断。

我帮你斩……

月光下，长剑坠入深草……上面的血色已经凝结，好似红色的泪痕，蜿蜒曲折，却流不到心底……

一个孤单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了饮血的长剑，离开了放下的兵器，离开了那片火把撑起的冲天火光……

草萋萋，剩下夜风，和那背影，渐渐融入远方的夜色，沉寂下去……

邪那看了看怀里的人，抬手轻轻拭去那挂在紧闭眼角的泪迹……低低叹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晃十几日，那人身子还算硬朗，痊愈的很快……

本是一心求死的人，为何突然间又转而求生了呢……莫非在那似梦非梦的呓语中，想透彻了？……

第一次见那人站在那里，也是修长的身形，清俊温雅，不似个匪首，更不似为了有悖伦常的事，豁出性命的人。

随侍在他身边七七八八说了些，都是介绍身份的话。

他静静听着，平静得似凝结的冰。

待到随侍说完，便见他抬起头走上前微微欠身施礼道：“多谢燕王殿下救命之恩。”

“不必多礼。听说你以一敌百，身手不错……本王觉得，死了可惜。”抬起唇角，摆明的要挖苦他。可是那人的反应却让他失望……一片暗淡的目光，和他预想的并不一致。

“我伤已痊愈，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殿下救命之恩，他日必以命相报。”他说罢，转身便走，孑然一身，除了个初愈的身子，什么都没有……

“他日是何时，又如何找你？你应从今以后都留在本王身边报恩，保本王周全。”

他转身，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很好，告诉本王你的名字。”他虽然已经知道，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秦失。”

不冷不热地笑了笑，他道：“你去领件上手的兵器，明日就随本王回大汉。”

回去的路很长，他可以慢慢了解……关于他，以及那个夜夜念着的人的事……

是叫皎吗？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

秦失随着燕王刘诞一路，只是觉得那个人，不断探究着他的过去……轻轻点他一下，欣赏下他的反应，似笑非笑……

秦失本不愿再去想……可是，每次被人提起，他又会习惯性从头至尾回忆一遍……真的太少了，却也足以让他沉浸一夜，不能安枕。

他承认，这让他元气大伤。偶然闭上眼，还是会看到那个人……那个少年一直都在他的记忆深处，对着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原来你和其他人一样……对你而言，我也只是一个棋子罢了……

他会大喊着“不是”从梦中惊醒……

可不是又如何，说给谁去听。

他将挂在胸前的荷包打开来，取出里面那缕系好的发丝，绕上指尖，轻轻滑过每根手指……那是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想念……

还记得轻轻抚过那人耳旁的发丝……

他和自己的弟弟应该差不多大吧。

但是如果他在，弟弟就永远不能离开那个地方，义父也永远要背着叛国的罪名……

杀了他吧，秦失！

大不了，等到进自由后，义父平反后，再自杀谢罪。

秦失从来不知道，袖中的匕首居然如此沉，悬在手中，湿了手心。

明晃晃的刀尖就在皎熟睡的面旁，微微抖着，落不下去……

“你要做什么？”皎忽然睁开眼睛。

秦失本能一刀刺向皎脑后，僵僵笑道：“有条蛇，已经跑了……”

皎淡淡说了句：“谢谢。”闭上了眼睛。

秦失抹去额上的汗……他不想杀他，但是他还是暗暗决定等下一次机会，绝不会手软了……

清晨醒来，发现皎又在烤蛇，味道还是很香。

“醒了，吃点吧。”和往常一样，皎将蛇斩成两截，一半给秦失，一半自己吃。

皎是个话不多的人，一路过来都是默默走着。

秦失有想过，莫非他怀疑自己了，那他为何不逃？

看着皎将肉放入口中嚼了两下，咽下腹去，秦失才开始吃起来。

“怕我下毒吗？”皎笑了笑。

“不。”秦失忙着掩饰，咬了一大口。

“那你慢慢吃。”皎说完，站了起来。

“你去哪！？”秦失也想站起来，却轰然倒了下去，然后全身火辣辣的疼。

毒……

“离开这里。”皎拿上秦失的皮壶，又挑了几件衣服，转身便走。

“你……”秦失挣扎着想喊他，可喉咙干辣，如同被拧起来般，发不了声音。

“我还不想死，我会自己去长安。”皎一边走，一边说道，没有回头。

视线开始模糊，秦失终于无力的垂下头去……大口大口喘着气……

太可笑了，他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毒死……若是见到义父，一定会被他耻笑的，一定会……

还有和玉，依稀只剩下了轮廓……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可也没有什么需要再做的了……

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最后还赔上了性命……

罢了，也许他秦失，本就不适合再活在这个世上……

就那样躺着……身上的疼痛渐渐消散……软绵绵的，也许他已经死了，魂魄正去往另一个地方……秦失深信。

朦朦胧胧，他听到了柴火的声音。

感觉有人喂他喝下热热的汤药……淡淡甜味，淌过喉咙，舒得他整个身子都清爽了。

过了不久，又有人解开他的衣衫，用热水擦着他身上的冷汗……轻轻的，让他不禁想到了母亲，想到他小的时候，母亲轻轻揉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哄他入睡……

谁……是谁……

他想睁开眼睛看清楚，却力不从心，只得任由那人将他瘫软的身子翻来翻去……

“醒了？”熟悉的声音，“喝了吧。”

秦失看清眼前的人，却固执地将陶碗推开。

“这是解药。”是那个少年……他难道没走，又回来了？

“我怎么相信你。”秦失防备起来，去摸袖口的匕首，却只握住了一只空空的袖子。

“你的那些匕首，我都收起来了。”皎说道，又把碗递了上去，“若是我想下毒，昨晚就可以。”

“我要杀你。”秦失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知道，”皎朝着陶碗中的汤药轻轻吹了吹，“可你也一直没有动手……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救过我，我们互不相欠了。”

看着那个少年低着头，轻轻吹皱碗中褐色的汤药……细细的睫毛轻轻闪着，两靥发丝悠悠扬起，一丝淡淡甜香飘来，和昨夜的一样……

再次将碗递到秦失面前，秦失接了过去，一饮而下。

秦失没有告诉皎他要杀他的原因，皎也没有问。

两人继续结伴上路，只是默默的，依旧不多说些什么。

“你何时走？”秦失有时会问。

“你好了，我便走。”皎是个会照顾人的人……秦失中毒其实只是小事，他只是在外躺了一整日，又出了一身冷汗，夜风一吹，便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