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偶之皓兮 下——伏汐

作者:伏汐  录入:07-09

一片血色飞扬,文休还未来得及阻止,那六人便已不吭一声倒下。

“公子请随我来,有故人要见你。”柳大人淡淡一笑,调转了马头。

文休被几名武侍围在了中间,只得捏紧了缰绳,夹紧马肚跟了上去。

他又回头看了看那雪地中的六具尸骸,心中不禁叹道:对不起……

自那之后,无天即使不带假面皮,也无人追拿他……一切仿佛就在那一夜,随着文休的离去,全部结束了。

雪融去……春来意。金子川的伤势在无天的悉心照料下渐渐好转,却也是昏迷了三个月的人……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无天迫不及待地说道:“我和你回故乡。”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人,第一次,在床榻边落下泪来……

秦失自己去了趟净山,远远地望了那白潭中的塔三天三夜,最终黯然离去。

回西域前,秦失悄悄去打听文休,也是一无所获。

秦失总觉得自己这样走不妥,但是又放不下皎……想着,无论如何,也应该回去说一声,再来大汉救弟弟、救文休……皎善解人意,应不会阻拦他。

回到他们的浅草原上……秦失风尘仆仆,远远便听见皎和秦的的笑声……

他快走两步,便见皎带着秦的骑马向他走来。

秦的坐在皎身前,挥着粉扑扑的小手,开心地喊道:“爹——爹!”

秦失笑开了怀,虽然“爹”和“爹爹”区别并不大,但他一听便知,秦的是在喊自己。

看着马上的皎和秦的——那父子二人皆是唇红肤白,和秦失那种冷若冰霜的白,自是不同……秦失一阵心神荡漾,心下莫名地自豪起来……

“见到进了吗?”皎翻身下马,抱着秦的走到秦失面前。

“进——”秦的已近三岁左右,会说的话不多,却是有样学样。

皎一笑,道:“要喊叔父。”

秦失只是望着秦的笑,没有回答。

皎眉心微蹙,遂轻轻抚摸秦失耳旁的发丝道:“回去歇下吧。”

秦失点点头,伸出双手对秦的道:“来,的的,让爹抱抱。”

秦的小眉头一皱,略显厌恶地扭过头去,躲在皎颈后,嘀咕道:“爹爹香,爹臭臭。”

哈哈哈哈……皎大声笑了出来,拖住秦失的手道:“走吧,去洗香香。”

秦失无奈地被皎牵着走,不时朝趴在皎肩上的秦的做鬼脸,惹得秦的咯咯笑个不停。

皎听着那笑声……想起秦失说不出口的话,笑容缓缓褪去、变淡……

好暖……

秦失握紧了皎的手……和文休他们相比,自己或许是最幸运的……可也是最不安的……

他看着进那三天……看着自己的弟弟每日倚在窗前似是怔怔看着远处一成不变的青山头……那是怎样的日子……只是三日,他只是在那望了三日……而进,却在塔里几乎快要十年……

他的快乐,不应该是抛弃自己的弟弟不管不顾……不应该是舍弃一切的沉溺。

进和皎,失去谁,都无法想象……

秦失又是幸运的,至少……他握紧了皎的手。

人生便是如此,这一刻握在手中,下一刻便灰飞湮灭。

第二十八章:离难别

时间越久,秦失便越觉得自己像个圣人。

不仅他自己这样想,就连他那些兄弟,也都这样想……

秦失看皎的目光时而灼灼、时而温情,根本就非看自己弟弟的样子。可是两个男人之间忽然多了另一种关系,任谁都是无法马上拍手认可的……好在皎虽然话不多,为人总归温和,将一众人的生活起居还有秦失的生意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并且作为一个大男人,带着秦的也是似模似样……时间长了,大伙自然而然将他当成了二当家,非但心底里服他,私底下,也会不时偷偷瞄上两眼……毕竟,皎的长相,看着让人舒服。当然,这个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头目发现,否则……

几个老粗聚在一起偷喝酒的时候,总会将头目的八卦拿出来当当下酒菜。

头目莫非成仙了……?

天天和二当家在一起,愣是没有出一点事。

能出什么事?

他不是那个什么吗!?

难道真是弟弟?

白痴……

白痴都知道不是弟弟那么简单。

不过今日他们回蒲昌海老屋子了。

诶?

还把小祖宗留下来给老王婆带了。

哦……

这么说……众人互相碰了碰酒瓶,嘿嘿笑了起来……

如果问秦失有多在乎进,他会拍着胸脯指天发誓。

如果,问道皎……

秦失定会眉目一蹙,随即轻轻笑起——有多在乎,怕是只有天才知道。

从一开始,他便是用心去对待,进而上升到精神……最后成了一种信仰,日日自己膜拜。他自身是肮脏的,他的爱却不容玷污……皎需要一个伴陪他活下去,他很乐意,并且庆幸,自己是那个人。

欲望,早已被他撕扯粉碎,踩在脚底……却没发现,欲望的根早已深埋心底,发了芽,只需稍稍松土,便能蓬勃而出。

不料想,七年清修般的日子,如同薄薄一层窗纱,被一拥而上的占有欲,冲撞得支离破碎。

在升腾的欲望中,秦失几乎快要忘了自己是谁,只是本能的撕咬、啃噬、纠缠……从耳际到颈侧,到肩头,再到胸口……手能触及之处,便是无限之境。

一声声,是蒲昌海冲蚀水岸的声音……而那人的声音,早已被秦失一口含住,翻转于口中,百般品味,不肯放弃,更不愿咽下腹去。

交错的时光和空间,风动愈烈。月色下纠缠翻滚,如同一场无声之战,互相肆虐,渴望占有,却谁也无法征服谁……只能彼此更靠近,让指甲陷入苍白背脊,任思绪坠入呼吸的深渊。

爱如决堤之潮,更似奔驰的野兽——脱缰般驰骋,停不下,止不住。

在欲望与灌顶之感攀升的巅峰,秦失有了一瞬的清明,却似被千夫所指。

月色很白……他们在蒲昌海岸边依着篝火而眠……

“谢谢……”皎轻轻摩挲着秦失垂在自己胸前的手背。

秦失一把握住那只清瘦的手,低声道:“谢什么?”

“忍了五年……”皎笑道。

“快六年了……”秦失纠正。

静默许久……两只手越握越紧。

“六年……我霸占了你六年,是该让你走了。”

一句话出口,两人再次沉默……

“什么你霸占我,我霸占你还差不多。”良久,秦失再次开口纠正。

皎五指攀上秦失的脸颊,淡淡笑道:“进也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秦失不禁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那隐隐闪烁的眸子……心底溢出万般不舍来。

他拥过皎的身体,下巴抵住那温暖的发顶,哽咽道:“你说的,不能食言。”

“嗯。”皎倚在秦失怀中,心中默念……我会等你回来,不论是生是死,都会等你回来。

一般的月亮……

文休靠在窗边,想起曾经有个人问过他,长安的落日是否和蒲昌海的一样。文正赫记得当时自己对那人说,是一样的。可是现在看看窗外夜空中的那轮白月,却又觉得不一样……总觉得西域的月更白、更亮……是因为那里的夜空更广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有小小一方窗格大小吗。

文休叹了叹,走回榻旁坐下。已经记不得自己来了这里多久,确切的说,是不想记住……每日在这弹丸大的地方,虽说衣食不缺,还不至于绝望,然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文休不明白,皇帝是故意惩罚他,找机会将他处决;还是就这样囚着他,然后在某个暗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是何种情况,他对那人上人,也都不抱任希望与侥幸心理。

“文公子,来为你梳洗了。”暗室外一人说道,随后开门进了来。

每日他们都会来为他梳洗,梳好整齐的发髻,用温水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衫,就连他面上那蓄了许久的胡渣,都不放过地刮了干净。

“为何连胡子都刮了!?”文休有些气恼。

内侍们没有说话,静静地打点好一切,躬身退了出去。

文休看了看自己无比光滑的脸,气恼地将铜镜扔到一边。

“可是……文休,文公子?”传来小小一声,不知何处飘来。

文休环顾四周,问道:“何人?”

那声音干笑两下,疲惫地咳道:“怕是公子记不得我了……”

“少故弄玄虚。”文休站了起来,寻着声音靠近,慢慢走到墙边。

“我是苏哈啊,文公子还记得吗?”

“苏哈!”文休一惊,开始拍那墙壁,“你在哪里?”

“就在你隔壁……我在这关了快十年了……呵呵……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见你。”

“他们为何将你关在这里?”文休以为,苏哈早已回了楼兰。

“呵呵……”苏哈一边笑,一边咳,“因为我是匈奴的奸细,毒害了楼兰王子。”

文休靠在墙上,他没有忘记,隔壁那人,险些要了皓同进的命。

“他们没杀你,算你命大。”文休冷言道。

苏哈笑了笑,只道了声:“祝你好运。”便没再说话。

文休复又坐回榻上,摸了摸自己干净平滑的侧脸,心底莫名觉出一丝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靠在榻上,半梦半醒熬到天光……

他不知,每个深夜,都有人驻足在窗前,久久方才离去……他更不知道,楼兰国王已到弥留之际,遣使来汉,招皓回去继承王位,却被一句话——“侍子,天子爱之,不能遣。其更立其次当立者。”打发了回去。

昏昏沉沉,文休似乎又见到了皓……短短的头发,不见留长。

他们缓缓走近,拥抱住彼此,听见彼此耳际低低倾诉呢喃,从心底漾起笑容……第一次,第二次……再一次,吻上那人额际、脸畔……

皓则笑捧着他的脸道:别怕,我一直在这里……

文休紧紧拥住那人,面贴面,顺着他耳后的柔软发丝滑下颈窝,然后陷在其中,不愿抬起头来……

四周一片无尽的白,只有他和皓静止在其中。

“皓,你可知道我的心。”文休低声问,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问。

“那……文休,你又是否知道我的心。”那人声音依旧清澈柔和,不是答案,却依然好听。

“不知道……”文休笑着栓牢自己的双手,将那人固在自己臂弯中,“我只是不想让你离开……”

他只是想他活着,看他笑,听他说话,偶尔和他抱抱……仅此而已。

他让自己的气息与他交融……自私的以为并且希望,他只属于他。仅此而已……

苏哈缩在夜的一角,再一次听着隔壁暗室传来的粗重喘息,捂住了双耳……

“父皇为何不让皓回楼兰?”琚站在深红木栏前,吃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刘诞冷冷一笑:“王兄不要忘了,楼兰王子曾下蚕室,不是个完人,如何回去继承王位?”

琚骤然想起那夜,进如何来求他,又是如何被侍卫拖走……他又是如何在房中闭门不出,对那对主仆的遭遇充耳不闻,不闻不问……

想到皓初来时,自己曾说要送他回去,原来这一切早已是个不攻自破的谎言。思及此,琚面上浮出内疚,竟不发一言,径自离去。

“王兄!”刘诞一声喊住琚的脚步,“你可知楼兰王子逃了多少次?他日夜想逃,如今已被父皇命人锁在塔中了。”

“逃?”琚转过头来,带着些许震惊。

“大概是太想回去当国王了……”刘诞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道:“这是那净山塔楼的钥匙,皇兄若是想救他,拿去罢。”

琚看了看刘诞,又看了看那把钥匙,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来,接了过去……拿到钥匙的那一刻,琚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手心,以至于忽略了刘诞目中一闪而过的憎恶。

“王兄打算何时去救他?”刘诞笑道,仿佛与己无关。

“本王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琚自语道,一边缓缓转身离开。

刘诞笑哼一声,淡淡看着琚的背影——他该高兴吗?至少王兄没有怀疑那把钥匙的真假……这么说,他对他这个王弟,还是十分信任的?又或者说,王兄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钩心斗角、多疑多虑仍只是傍身物?王兄仍是那个王兄,依旧仁厚如初……可那又有何用……大汉不需要他的仁厚,更不需要他对楼兰王子的仁厚。

转身正欲离开,余光便扫见远处园中,钩亦夫人正带着小皇子玩耍……不由得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出了宫门,翻身上马,刘诞与随行侍卫一起扬尘而去……

抱歉王兄,楼兰王子逃走是我抓回来的,他脚上的锁链,也是我栓上去的……你若真是有心,便来救吧,王弟定不会为难你。

“驾!”马鞭重重落下,刘诞策马出了长安城门,南下而去。

长道漫漫,南去过江,是净山;净山有白潭;白潭中有塔……塔外立着侍卫,塔中,有两个青年……此时一人,正在剪着碎布条……

“这个缠上,就不会磨脚了。”进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碎布条缠在那扣在皓脚腕的钢锁上。

“进……对不起,不能带你离开。”皓轻声说,双目失神,不知在看向哪处。

进听到此话,潸潸落下泪来……这几月逃与捕的折腾,老国王的离世,早已将皓磨去大半精力……如今被这铁锁锁住,人更是看着一日日憔悴下去。

“没关系,下次我带你走。”进强扯出一个笑容,将皓凌乱的发丝理顺。

皓怔怔摇头,低声道:“不,我们走不掉了。”

进低头不语。

“不!”皓忽然间怔忪不宁,“我看见了……我们会死在这里!不!——”他开始慌乱去扳脚上的锁环。磨得白皙脚踝瞬间见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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