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休依旧沉默,只是点了点头。
那是多久未曾表露的话语……一句句飘荡在低低草尖,很快,便被风吹散了去……蓝色天幕渐渐变得深沉……几十年的相思纠葛,说出来,也不过一个时辰。
远远伺候着的侍卫们,点亮了火把——只见那月色下的山岗上,皇帝为那人轻轻披上了外衣,二人并肩走了过来。
将那人送上了马车,皇帝一句话也没有说……而车上的人,也是那么的沉默。挥了挥手,车夫扬鞭远去,那个天下最孤独的人,只是缓缓转身,看着无际夜色,不去看,不相送……什么黑衣碧簪少年,什么南国美姬,什么楼兰双生儿……不属于他,从不。
踏着夜色,到了小巷口,车夫跳下马车,找了个石墩将马栓了上去。
“这是……”文休看着车夫的举动有些不理解。
“文公子,主上说这马车送给你了,车上有些必需品,你自个儿好生留着……小人这就告退,后会无期。”那人说罢,步履稳健地融入了夜色。
文休看着那空空夜色,轻叹道:“看来那人早有打算。”他抬手摸了摸那马脖,笑着转身离去。
推开房门,点亮桌上的油灯,看到皓已经在床榻上睡着。
文休轻手轻脚走过去,摸了摸那人额前的发丝道:“皓……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那故事并不长,只是说曾经有个张扬的少年,仗着天子的宠爱得罪了不少人,最后知道自己行差踏错难逃一死,便在临死前将身边的美姬送了出去,最终饮鸠自尽……那美姬逃到了楼兰,认识了年轻的楼兰王并生下了两个娃娃。美姬将那两个娃娃送到楼兰做王子,用得来的钱财独自回到了长安。在长安她处心积虑扩充自己的势力,养了一批杀手准备行刺,可每次都事败而返。她被朝廷追杀过,被官府通缉过,可最终都是不了了之,只因有个人上人一直在帮她挡着。人上人并非疼惜那个美姬,他只是要将自己对那已死少年的承诺兑现。后来,美姬发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得像那死去的少年,她便想,或许这孩子长大后送到那人上人面前,定能为那早已死去的少年报仇……更何况,宫里还有她那楼兰来的亲子照应,如此一来,夺人上人的性命便是易如反掌。
可是谁也不知道,美姬何时、又为何改变了主意,她没有等到那少年长大去见天子,更没有说出自己处心积虑多年的秘密……便握紧那相似少年的手撒手人寰。
可惜,最终,少年还是见到了天子……当然,他也见到了他的楼兰王子……
文休轻抚那人熟睡的脸畔,笑道:“这么说,我的义母便是你的亲娘……你当真是我弟弟呢……你一定早就知道了,为何不同我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文休这才慢慢忆起,幼时为义母背下的那一刀,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劫匪,而是阻止他义母的官兵……而皇帝之所以对他若即若离,想靠近却又总是防备……怕也是因为知晓了这其中的原因。
哼……文休自嘲地笑了出来——那少年对自己的美姬还真是了解,知道她会复仇。可谁又知道当初那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少年,在临死时,究竟对皇帝说了些什么,他们之间的承诺又是什么……
“谁……”皓醒了。
“是我,文休。”文休轻轻摸着皓的头发,露出一个暖暖的笑容。
皓复又闭上眼睛,似乎对文休摸他的头发并不排斥……
文休看着皓的睡颜,决定——先去试着找金子川治好皓。
赶着小马车一路往南,文休顺路回了趟文昌巷老宅,取了一些藏在宅中的积蓄,便带着皓潇潇洒洒离开了长安城。
路上赏山玩水,皓有文休陪着,渐渐多了些笑容。
文休那时总会贴在皓耳畔低声说:“我们,就这样到老好不好?”
嗯?皓缩着脖子躲开了一些,迷惑地看着文休,眼中写着不明白抑或是没听清。
文休既不恼,也不急,他只是笑着又道:“这儿好不好看?”
皓点点头。
“那我好不好看?”
皓又点点头。
文休咧开嘴笑了——这样不错……除了那个人总是弄不清自己是谁,张口闭口说自己是进或者皎外。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满山碧色日渐萧瑟……藏身在山坳的金子川也开始着手入冬的准备,他没把握,他们还要在这个山坳里留多久。
秦失日日守着进,替他喂药、擦身,照顾得无微不至。他希望进快些好起来……这样他便不会太内疚,他也能放心地回天山向皎交待一声。无天每天笑眯眯地在进身上捣腾,就是捣腾不醒那个人。过去的事情秦失不去计较,无天还是他那个天山的兄弟。唯一让秦失觉得有些不妥的,便是金子川,他总是偶尔看着他露出哀伤的神色,问他,他又转换了一张笑脸,说他花眼。秦失一心都在进的身上,便也不去多想些有的没的。
“收拾一下!我们似乎被人发现了。”金子川突然推门而入。
“这里怎么会有人?”秦失不解,还是弯腰将进背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无天出谷去看了,我们先避一下……”金子川帮着秦失扶着进,拿了药推着他们就出了门。
两人背着进往山腰上跑了一截,便听无天在山脚喊。
秦失和金子川回头一看,只见无天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笑着向他二人挥了挥手……正是文休!
金子川开心的眼睛都放了光,只是再一看,文休似乎和他们情况差不多——秦失背着进,而文休则横抱着一个人,原是皓。
金子川扶着秦失平平稳稳回到山脚,便向文休奔去:“你没死!你没死!”
文休笑言:“文老爷我福大命大,身材高大哈哈哈。”
“我就知道,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会来这里找我的!”金子川开心的只差没有蹦起来。
无天虽然也在笑,心底却一凉:搞了半天,这么个世外桃源,是用来等文休的。
“皓怎么了?”金子川看了看文休怀中的皓,似乎睡着了——真行,他这么大声都没将他吵醒。
“说来话长……”文休轻叹道,看了看秦失背后的进,“进他……”。
“说来话长……先进屋吧,你们两个背着人都挺累的。”无天道,转身为他们带路。
安顿好进和皓二人,文休、金子川、无天和秦失四人围着小方桌开始说起各自的遭遇……
“只要那皇家肯放手便好。”金子川道,无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文休看了看秦失,又道:“皎的事情……请节哀。”
这句话以出口,金子川和无天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秦失更是诧异地抬起头:“节什么哀?”
文休眉头一皱,正欲开口解释,便被金子川用力掐了下大腿,赶忙收口的同时露出痛苦的神色。
秦失觉得不对,看了看无天,那人笑眯眯地看着他……心虚!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和皎有关?”
金子川和无天互看一眼,知道再也瞒不住,只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出乎意料,秦失并没有什么哭天抢地的反应,他静默了片刻,道了声:“我知道了。”
可是那个神情,竟让文休连句“节哀顺变”都说不出口。他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在那个峭壁洞穴,秦失抱着冰冷的皎是如何一个情形。
其后一切如常……皓趴在进的床边,看着那个沉睡的人,一边问“这是谁”,一边簌簌落泪。文休好生劝,皓却握住进的手不肯放。这一切,总让文休心中空了些许,莫名的惆怅起来。
一天夜里,无天和金子川喊了文休,说起了皓的病。他们二人几日来的望闻问切,情况却似乎并不乐观。
“无妨,你们说我还能陪他多久罢。”文休淡淡笑道,似乎早有准备。
金子川看着他不忍开口,倒是无天干脆地道:“半年。”
文休不免神色一暗,许久,方才强牵笑容道:“既然如此,我可要好好想想还要带他去哪些地方……你们也帮我想想。”
金子川慌忙摇头道:“你先听无天说完。”
“还有什么要说的……”文休沉沉一叹,垂下头去。
“我们之所以说他还有半年,是因为他现在这样,日日疯癫,日日伤心伤神,身子底本就被折腾的薄,心力交瘁下,自是拖不了多久。”无天道。
“你的意思是……”
“我听阿失说,他以前就有过失控的情况,那时候,都是进去安抚他……”无天看了看文休,却对上一双迷惑的眸子。
“我……我不知道他还有这种情况,以前,我和他……他都是好好的啊……”文休怔怔说道。
无天叹道:“那是你与他处的不多……”话锋一转又道:“我怀疑,有人在皓年幼的时候,强行给他下了咒,开了天眼……所以他才能看到片段的后世,就是你们所谓的预言……但是这种咒术毕竟不是他与生俱来,时间一长便会出现幻觉……进而,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正的后世了……”
“这……”文休面露急色。
“本就饱受幻觉的折磨,加上亲眼目睹进坠潭,还有亲人亡故的噩耗,难保他不会被幻觉完全侵蚀,这样便可避免自己去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事实——可他骨子里还是伤心,如果这样下去,那个咒迟早会要了他的命。”
“那你将咒解了!”文休握紧无天的双肩,满目都是质问。
“抱歉,解这个咒,在我能力之外。”无天道。
文休颓然松开双手……
“但是我解不了,不代表没有人能解……”
文休猛然抬起头……
“你可以去西域,那里也许有比我高明的胡巫会破解此术。”无天看了看文休那瞬间变得坚定的神情,又道:“能不能找到,就看你二人的造化了。”
文休露出一丝笑意:“我明日便启程,多谢!”
看着文休离去的背影,金子川喃喃道:“无天,为何还要他们去西域,为什么不说这咒是你师父下的,为什么不说你师父早已亡故,世上再无人可以解此咒了。”
“换了你是我,你也会这样说的。”无天笑了笑,“看来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山坳里,就会只剩你我二人了。”
“你少算一个,进。”
“哦……对……”
次日清晨,文休早早便将熟睡的皓背在了背上。金子川为了文休一行走山路更方便,做了个背凳,这会儿,文休背着那藤编的小凳,皓也正安稳地靠在凳上睡着。
无天将药方写好,又把每日要用的药做成小包或者丹丸交给文休。
文休一一谢过……心中多少有些不舍。
金子川瞧出些眉头,便道:“我们在这里不走,你随时来,都能找到我们。”
文休微笑着点点头,对站在一旁的秦失道:“我们走罢。”
怎知秦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给无天和金子川磕了三个响头,愣是给那两人来个措手不及。
“阿失,你这是发什么疯!”无天大声说道,一把将那跪在地上的人拎了起来。
“谢谢你们救进一命,还……代我照顾他。”秦失咬住下唇,不抬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告诉你,进就快醒了……我希望他醒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你在他身边。”无天道。
“我……”秦失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我对不起他。”
无天也不再多说,只能催他们快些上路。
秦失转身便走,头也不回。无天匆匆拉住文休的胳膊道:“那小子怕是有些想不开,你替我看好他,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
文休也觉得秦失不妥,遂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当身后的金子川、无天、小屋、山坳统统不见,他们便已走出了那山。期间皓醒来过几次,都是嘤嘤的哭,文休习以为常,只是背了他拼了命了赶路,累了便换秦失背一程。出了山,找到原来寄存的马车,便扬起马鞭,向着远在千里的关外疾驰而去。
文休对秦失道:“想开些,你还有进。”
秦失半笑不笑:“我想和他一起去的……”
文休沉默了,他应该很能体会秦失的心情……听到背后皓传来的哭声和不着边际的乱语,不由得催了马疾驰,恨不得能生出双翼,飞到那玉门关外。
转眼入了冬,文休和秦失立在关外,二人靠着车辕看着那遥远的落日。
“接下来,去楼兰吗?”文休问。
秦失摇摇头:“人都死了,我还去那做什么……我想回天山,看看秦的。”
“也好。”文休淡淡道。
“皓呢?”秦失回头看了看车厢。
“睡了。”文休依旧说得淡然,皓睡的时间越来越多……要从他手中流走的,他即使想握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别让他睡了……他醒着你还能和他说说话,他睡了便是那些说不清的幻想,岂不是更折磨。”秦失道——他本就和皓颇有交情,更何况看到皓他便想起皎,自然也会对皓好。
“他睡着,或许能梦见一些令他开心的事儿。”文休笑了笑,只是不知那让皓开心的梦中有没有自己。
“他怎么总抱着那个布偶。”秦失掀开车帘,看着里面熟睡的皓,果然面色宁静,睡得安然。
“他喜欢。”文休说到这,言带几分自得。
“真丑。”秦失快人快语。
“多谢。”文休只是看着夕阳笑。
又过了几日,文休和秦失总算赶着马车到了天山脚下。看着昔日共同生活的地方,秦失竟然跳下马车踌躇起来。
文休也不催他,搂了皓看风景,一边等着秦失。
眼看就是天黑,秦失突然奔上马车,扬起马鞭就将马车往天山上赶,着实让坐在车厢中的文休和皓跌了一跤。
文休探出头来看,不禁赞叹:“这天山的山道还真宽,居然连马车都能过。”
“是皎当年说要修的,好方便商客送货上来,也方便我们送货下山。”秦失挥着马鞭,不紧不慢地说道。
“哦……”文休应了一声,看着秦失的背影突然有些为他难过,又道:“不如我和皓在这陪你几日,也好好看看天山的风景。”
秦失静了片刻,道了声:“好。”想那文休是怕他一时无法适应,寂寞起来要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