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失一连串的问题堵得无天再也咽不下任何食物:“你让我答哪个?”无天苦笑着看向自己的朋友。
秦失看了眼无天,站起来道:“我只是问问,你一个都不必答。”他又走到无天身边道,“随我去看看我家的羊。”
无天笑着点了点头,跟着秦失出了门,来到了羊圈边。
皎已经将大部分的羊赶回了圈中,唯独几只小的,要劳他一一抱回去。
小羊咩咩叫着,在皎怀里很不安分,惹得皎连连笑道:“乖……乖……下次再带你们出去。”
原来那人笑起来,真如秦失所说……难怪……侧头看看秦失,无天这才发现自己朋友的眼中再也没有那深不可见的空洞和茫然,唯有那触目可及的满足,淡淡闪着……
“不听话就打他们屁股!”秦失离开无天身边,留下一片空白……
无天怔怔看着自己朋友那说远不远的背影,方觉自己这两年失去了一些,怕是再也找不回来……
笑着走到皎身前,秦失接过皎怀中不安分的小羊羔往圈里一扔,搞定!皎关上圈栏,转头看见无天站在那,笑道:“可吃饱了?”
无天回过神来,忙道:“饱了饱了!”他迈开脚步,走过秦失留下的空白,走到那两人的身边,似是思考了许久,方才开口道:
“我想回天山……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看看吗?”
次日清晨,三人背着包袱踏上晨露,离开小屋向天山方向走去。
秦失一路上都在担心皎的身子,怕他累着……毕竟,那人是两年前死里逃生的人。
皎却恼秦失在无天面前,将自己像个女子似的照顾得密不透风,一路上也没见说半句话,冷着一张面大步流星的走着,着实急坏了秦失。
无天则总是若有所思,偶尔被秦失和皎的举动逗得笑笑,目光便深远起来……
三人虽各有心事,总算还是默契地来到了天山……
天山下,无天和秦失、皎作别,说要去寻师父。
秦失也不留他,嘱他一路小心。
无天笑笑,离开了。
“无天!”秦失一声喊住自己的朋友。
无天回过头看了看秦失道:“舍不得我?”
秦失“嗤”的笑开:“你啊,不要再回皇宫那个地方了,那不适合你。”
无天弯弯一笑,摆了摆手,转身远去。
“现在去哪?”皎转过身看着仍在目送的秦失。
秦失微微一笑,牵过皎的手道:“带你去见我的兄弟。”
顺着岩壁攀攀爬爬,秦失和皎二人来到了一个大开的洞穴口,隐隐看见其中晃动的火光。
“来。”秦失握住皎的手,大步向其中走去。脑中浮现出兄弟久别重逢的喜乐,向众人介绍皎的自豪……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愣在了原地……
如果说从前他们只是年岁大了些许,如今便只能说是老弱病残——伤的伤、病的病,窝在一个洞穴中靠着中间一团不大的篝火取暖,洞壁上原有的火架如今早已荒废,成了挂着蛛网的摆设……迎上他的,没有欢喜,没有震惊,只有一双双早已被掏空的眸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好消息!今儿个我们做了票大的!”脚步声涌入洞来,一人高举手上的战利品——几条珠宝首饰,冲在最前面正正撞上了回过头来的秦失。
啪啪……首饰纷纷脱手跌落……那人抖了抖唇,眼中涌出晃动的光来……
“头目!……我们可等到你了!”那人说着扑通一声跪下,这一声,也仿佛让所有人看清了眼前这个穿着普通羊皮袄,没带斗笠的人正是他们那战死沙场的首领——秦失。
一时间,悲恸哭声涌向秦失脚下,所有人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皎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晃动了脚步,抬头触上秦失泛红的眼角,知他忍得辛苦,遂向他靠近了些,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原来,他在他面前轻易落下的那些泪,只是为他……
待到众人平复了情绪,才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燕王以秦失的功绩免了他们的罪,将他们遣散……他们于是留下的留下,回乡的回乡……怎知,时过境迁,留下的,除了刀剑,早已忘了如何营生;回乡的,不是亲人杳无音讯,便是物是人非……最终,没有去处的人们纷纷回到了这里……毕竟,战场上没有秦失的尸体,如果头目没死,定会回来的……一帮人于是守在这里坐吃山空,头目没等到,伤病却与日增多……最后,稍微年轻的只好重新拿起刀,干起劫匪的勾当……
众人说完,齐齐看向秦失……如今秦失回来了,他们期望他能给他们指一条路,一条活路……
秦失这两年过上了平静的日子,虽说放不下兄弟,但也非常顾忌皎的想法……毕竟,他和皎,太来之不易……此时面对往日手下无言的期许,这当下,竟说不出话来。
“来日方长,以后的事,大家慢慢再做打算……眼下最重要的,是先请大夫来为受伤生病的人诊治。”皎的话打破了沉静。
秦失看向皎,眼中分明满是感激。
皎一笑:“我们去城里请大夫?”
秦失点头。
“头目!”秦失起身刚准备走,便被众人喊住,生怕他会趁机丢下他们似的。
皎低低一叹,遂又笑道:“我一人去吧,你在这里和他们好好聚聚。”说罢,轻轻抚开秦失紧握自己的手,向洞口走去……
那日,皎终是将城中的大夫请了来,大夫见到是盗匪,差点起了不做生意的打算,秦失和皎一唱一和,一个厉声恐吓,一个拿出白花花的银子安抚,这才让那大夫安了心的诊治。
早知今日,当初便应该留下无天……秦失一叹,将头靠上皎的肩膀——好在,皎陪在自己身旁……
那大夫有钱赚,又发现这帮盗匪的“两个首领”都是长得好又好说话的人,每日也来的勤了,短短几日,众人的伤病便有明显的好转……
秦失这才能抽出身,带着皎出去转转……这一次,也没有人敢拦他了——几日的相处,不但让众人看清了头目对他们的情义,也看出了头目和那人的朦胧……虽然头目说那叫皎的人是自己弟弟,但是……总觉得怪怪的,至于为什么怪怪,大家都各自盘算,却谁也没有说穿。
“啊……还是外面舒服!”秦失在洞中憋了几日,此番终于敞开胸怀大口呼吸了。
皎和他并肩走着,笑道:“等到你的那些手下病好了,伤好了,就让他们好好打扫下那洞穴……我看那洞穴中还有通道连着其他洞穴,大家大可分散开,不必挤在一处。”
秦失心中泛起暖雾,貌似温顺地说了句:“都听你的。”
皎并未察觉秦失的不同,继续说道:“这条路上商队多,盗匪也多,不如你们不做盗匪,做正当的护商人,保那些商队平安通过这里……”
“这个主意不错。”秦失笑眯眯说着,并未多想皎的话,只是贼兮兮地将手揽上了皎的肩头——好多天了,天天被那帮手下盯着,他们都没好好亲近亲近……
想到这,秦失有些委屈,停下脚步可怜兮兮地看着皎……
皎不明白秦失为什么停了下来,转头便见那人惨兮兮的模样……撒娇倒还好了,那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朝他撅了撅嘴!
皎可不想在秦失这帮手下面前出什么岔子,装作没看见,打开秦失覆在自己肩上的手,径自向前走去……
秦失索吻不成,沮丧顷刻间当头淋下。可他还是顽强跟上了皎,硬是抢过他的手来,塞在自己手中紧紧攥牢,方才露出了笑容。
两人于是静静牵着手走了一段路……浅浅的默契,和那渐渐通彻的心有灵犀……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正在一点点,累积起来……
回到山洞,皎疲累,早早便睡下了。待到皎睡熟,秦失又蹑手蹑脚地起来,悄悄走出了山洞……
夜路中七拐八拐,秦失来到了一座矮矮的小石屋前。
啪啪啪,轻轻敲了门,便见一个女人抱着小孩从屋中走了出来。
“你是……”女人疑惑问道——眼前这个人,面带笑意,都入夜了为何还来敲门。
“啊,我是王茧的兄弟,来看下嫂嫂的。”秦失笑着走上前。
“哦哦!快进来坐坐。”女人忙招呼。
“不,不了……”秦失摆摆手,从身后取出个布巾,打开来——是几锭银子,“这是王茧当年让我带来送给嫂嫂的,可是我有事耽搁了,现在才送来。”
女人看着那几锭银子,迟迟不肯接过去。
“收下吧。”秦失将银子放入女人手中,又道:“那个……我能否抱下孩子?”
女人笑着点头,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送到了秦失的手上。
秦失抱着那小家伙,笑哄了一番,便听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道:“能否让我也抱下。”
只见月光薄云下,一张静谧皎洁的脸,淡淡笑着,看不出的心思……
“……皎,你没睡?”秦失全然没有想到皎会跟踪自己。
“你也没睡。”皎冷冷回了一句,看向那女人笑了笑道:“我是这位公子的朋友,也想抱抱孩子。”
女人点点头,秦失只好将小家伙放到了皎的怀里。
皎小心接过那个孩子,感觉那孩子没有小羊羔大,感觉却比羊羔沉多了,以至于皎都不敢大动,僵站在那里——更重要的是,这个孩子的爹爹,是自己亲手……
咯咯咯……小家伙突然笑出声来,皎一惊,神色松弛开,也跟着笑了起来。
将小家伙还给女人,皎又笑道:“这孩子抱了一会,竟有些手酸了。”
女人笑道:“都怪这孩子的爹,天天好东西的喂着他。”
“爹!?”皎不禁惊呼——王茧不是已经……
女人似乎看出皎的不解,只好红着面尴尬地说道:“王茧去后不久……我便改嫁了……”
原来……早已忘了过去,重新开始了……
回去的路上,皎低头走着,静默不语……
终于还是秦失先开了口道:“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来的……”
皎依旧不作声……
“王茧去了以后,我一直都没去看过他的家人……我之所以不敢告诉你,是怕……怕你想起不好的事情……”
听到这,皎停下了脚步,留给秦失一个静静的背影……
“对不起……别离开我……”秦失向前伸出手,握紧了皎那冰冷的手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离开我……”
眼前人依旧背对着他……
忽然只觉手上一道劲力传来,秦失整个身子都被冷不防地拉向前去!——是皎,猛然间转身,紧紧拥住了秦失……
那一夜,皎终是没有再开口……
第二十一章:远之言
自那以后,皎一直陪在秦失身边,不知过了多久……一年或是两年。
而这两年,正如皎当时所说,他们做起了护商人。由于熟悉道路和语言的缘故,找他们送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秦失带着人马在外护商,皎便领着老弱将荒废的山洞打扫整理了番,不仅发现别有洞天,也知这处确实是个好住处。秦失却担心皎山洞住不惯,想为他在天山新修间屋,皎拒绝了——起新房,伤财又劳师动众,秦失的护商生意才刚刚起步,赚的并不多,需要不少银子来维持一众人的吃用。
“皎!”秦失意气风发地回来,甩开斗笠就开始在洞内寻找他要找的人。
“皎!”找来找去,找遍了大小洞穴都找不见……“人呢!?”这才记起来问问留守在洞中的人。
“二当家……出去了。”被逼问的人笑了笑,指了指洞外。
“又回去看羊了?”秦失咬了咬牙关。
“不,不是……”那人摇头——二当家若是要回蒲昌海看羊,定会和他们说的。
“那是去哪了!?”这两年,只要看不见皎,秦失就会莫名的不安和暴躁。
“去……去……”似乎有难言之隐,说了半天,那人仍是说不出皎的去处。
秦失细目一眯,像是想到了什么,凑近那人一字一字问道:“不要告诉我,他又去那尸场了。”
呃……四下皆静……算是默认。
秦失二话不说,扭头便向洞外奔去,快得甚至没让众人看清他面上那一闪而过的沮丧神情。
说到这两年,皎不知是染了什么习性,总是喜欢去那尸身成堆的战场上,不是埋葬那些无主的残肢尸体,就是拾些战场上掉下的东西——有钱财,也有不错的兵器……
匈奴和大汉的战事这些年渐渐多了起来……死得人也多了许多……
望着残色飞沙的战场,天上盘旋着昨啄肉的鸟类……
皎饮下一口酒,润了润喉头。
每当看到那融入沙土中的血色,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邪那这个名字……他不敢相信,是自己心里在一遍又一遍的喊着这个名字,就像战场的招魂仪式……声嘶力竭的呼喊,也拦不住逝去的灵魂涌向天际……
“邪那,乌子檀成为单于了……你开心吗?”将皮壶中余下的酒液向天幕洒去,晶莹的一弯弧线,如泪迹坠落……
咳……喉头一缩,皎用手接住,呕出一团血渍,暮色下,红得妖冶……
“大夫都说你不能喝酒了!”那人匆匆奔来,掏出白帕擦去掌心那滩红色,眉心锁着,责怪又担心……
“你不知道,这叫废血,要吐出来的……”皎笑了,任由那人握住自己的手心不放,“更何况,今日是邪那的忌日,我来和他喝一杯,也没什么。”
“你……”秦失抬起头,“还忘不了他吗?”他又将头低下,不敢去看皎的神情……
“忘不了……”皎叹道,“但是会越来越模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