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阿紫既肯听劝,可见其本性不恶。
阿紫见夏生笑了,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算起来,是第二次看到他的笑容。
与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感受截然相反,心头有种暖意浅浅扩散,骨头几乎都酥掉了。
就像……就像是年幼时,秋日吃饱了躺在干燥的洞穴前,肚皮朝天懒懒晒太阳的感觉。
以後,一定要让他常常笑。
阿紫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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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後,夏生成亲。
他要娶的女子,名叫宝璃,是丽娘房中的一名贴身丫头。虽说不上倾城的美貌,却也是上
等之姿,性情更是难得的温和贤良。
夏生的坏癖好满府皆知,若是刁钻机灵些的丫头,必想方设辞了去。只指了她便肯默默接
受这点,便是难得。
虽说只是娶丫头,但毕竟是正室。丽娘心中本就对夏生有些亏欠,对这一生一次的大事,
更是尽量铺张奢华,请了不少亲朋宾客。
入夜,偌大的厅堂内张灯结彩,门棂两侧贴了对斗大的喜字,大红色的灯笼挂得到处都是
,将整个柳府映照得亮亮堂堂、喜气洋洋。
恭贺祝福之声,不绝於耳。
柳员外重病在床,没能来受儿子的大礼。只有丽娘穿了红色吉服,鬓边簪朵红花,和相同
打扮的柳家六娘并排坐在上席,笑吟吟看著一对新人走来。
六娘生性老实木讷,根本就没想到丽娘操持这场婚礼的用意。她是小家出身,见宝璃人材
出众,心里也就欢喜,不想其它。
只愿儿子成亲後,媳妇能好好管教,收了从前那些恶癖,从此好好立业生子……若是宝璃
肯生养,过上一两年,自己就能抱上胖孙子了吧。
想到这里,六娘不禁心花怒放。
厅堂之外,星斗满天。阿紫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磨牙望著夏生与宝璃拜过天地双亲之後,
又向高堂奉茶。
只觉得,从心底!!地往外冒酸气。但,又不能上前撕了那个女人。
不是因为门前挂著的那块八卦镜。而是因为,夏生在笑。
自己真的撕了那个女人的话,夏生会难过吧。那样,自己也会难过。
他绝对不会做让自己难过的事……就是这样而已。
夏生一直在笑,对那个女人笑……很开心的样子。
明明,她什麽都没有做,却得到那麽多的笑容……而自己那般讨好他,还为救他瞎了一只
眼,却仅仅吝啬的对自己笑过两次。
夏生,你是个小气鬼!绝对绝对是小气鬼!
狐狸不服气地仰头望向天空,觉得露在外面的右眼有些潮湿。以为是流了泪,用手擦了擦
,却仅仅是一点水气。
果然是,道行尚浅。
20
送走了恭贺的宾客之後,夏生与宝璃被双双送进新房。
宝璃垂著头坐在垂著红色帔幔的牙床之上,从绣了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底下,看著自己的
尖尖绣鞋。
那上面的菟丝花金纹,是她亲手所绣。
除了五岁时被父亲卖到柳府做丫头哭闹过一场,她便懂得了逆来顺受,再没有和命运做过
任何抗争。
被卖入柳府做低人一等的丫头,被指了嫁给夏生……她信命,深信一生所遇是好是坏,冥
冥中早已经注定。
不须抗争,也抗争不过。只要,承受就好。
夏生的脚步渐渐近了。他拿起喜棒,挑开她大红的盖头,对她温和地笑笑。
宝璃怯怯地抬起眼,这才算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命定的良人。
他一身吉服,高高瘦瘦,五官端正。他看上去温和淳厚,笑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很值得
信任依赖的模样。
原以为外间将他传成那个样儿,该是如何放荡惨绿的一个人。
虽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道理,心儿却漏跳了几拍。
夏生挑了宝璃的盖头之後,其实比她还要怯上几分。过了半晌,方讷讷地递给她红绸帕包
好的一对龙凤金钗:“娘子,这个送你……我们喝交杯酒。”
宝璃点点头,温顺地和夏生一起走到桌边,看著他倒了两杯澄清的酒液,然後尖著手取了
其中一杯。
正要交臂互缠,满房的喜烛不知怎地,忽然无风自灭。
“相公……这是怎麽了?”宝璃惊得弃了手中酒杯,扑入夏生的怀中。
夏生清楚是阿紫所为。阿紫,恐怕就在附近,用又妒又怨的目光望著这洞房花烛夜内发生
的一切。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竟有丝隐隐的欣喜和安心。
但人妖殊途,更何况同为男人……总让他这麽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务必要他,死了这
条心,归依正途才是。
一念至此,夏生揽住了宝璃的小蛮腰,在窗下低低窃语:“只是风罢了……娘子,既然天
公成全,便歇息吧。”
说完,夏生已扶著宝璃,一起登上牙床,放下红绡帐。
宝璃听他如此说,心头稍定,也知道今夜总要过这关,顺从地跟著夏生登上牙床之後,从
袖中取出白色素绢,铺在一床锦绣间。
霎时间,锦被翻红浪,轻轻的呻吟喘息,在新房之中弥漫扩散开来。
星斗满天的夜空之下,新房的屋檐之上,阿紫听到里面的声音响动,不由得紧紧攥住了双
拳。
没什麽大不了的……自己修行媚狐术,不也是眠花宿柳,常跟女人做过这些事?
夏生也是男人,况且要传承子嗣,为何就做不得。
……再见到他时,便装作什麽都不知道,跟他道声恭喜好了。
但是……这种想要永远独占他,见他将别人拥入怀中便心痛欲裂的感觉,又是什麽?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阿紫将双拳攥得更紧。一道细细的血线从刺破的掌心处,沿著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蜿蜒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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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的第二天,夏生和宝璃早早起身,去拜见柳员外。
柳员外虽是沈屙病重的身子,但见新媳贤惠美貌,夏生又与她一副情投意合的模样,精神
早好了大半,乐呵呵喝了新媳端来的茶後,这才又睡下。
夏生见这场冲喜,父亲的情况果然有起色,心中也自欢喜之外,又有些惆怅失落之意。
但究竟为何有如此感受,却说不太清楚。
接下来,就是去拜见柳家主母。
丽娘见他们来了,却也欢喜。虽然宝璃是她手底下使出来的,还是令人拿了一对成色上好
的白玉如意出来,做新媳见面礼。
房中的丫头端著红丝绒衬底的托盘,将如意放在夏生和宝璃面前。也没人触碰,却只眼睁
睁见那对温润光洁的如意渐渐裂开,直至破成一堆碎片。
在场众人看著这一幕,莫不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不吉之兆。
只有夏生腹中明白,这是怎麽回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丽娘怔了片刻,方对著众人强笑解释道:“所谓碎碎平安,这分明是夏生新婚成人的吉兆
呢。”
说完,又命人重新拿了对麒麟金锁给夏生宝璃。
幸好,後面没有再发生什麽诡异事端,就这样一整个白天过去。
夜里等宝璃睡熟,夏生独自披了衣,悄悄来到院外。
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冷风从背脊拂过。夏生转过身子,如预料般看到了阿紫。
“你弄碎那对如意,是什麽意思?”夏生皱眉望向阿紫,声调中尽是指责。
“那对如意好稀罕麽……”阿紫冷冷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大堆光芒璀璨的珍珠宝石扔在地
上,“这里有珍珠美玉、祖母绿、猫儿眼……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那种女人有什麽好!你给我趁早休了她,否则别怪我对她下手!”阿紫又扳住夏生的肩
膀,声音凶狠,“那对如意,只是个警告!”
21
阿紫话音刚落,却只见夏生站在满地的珍珠宝石之间,只气得浑身发颤,扬起手掌,狠狠
给了他一记耳光:“你究竟想怎麽样……想彻底毁了我、要我爹爹的命麽?!”
原以为阿紫本性不坏,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等恶言威胁。
阿紫脸上包的棉布被那一掌攉得散落,露出已经瞎掉的左眼。他用仅存的右眼怔怔望向夏
生,不发一言。
阿紫的左眼蒙著层白色雾膜,一条鲜红色的伤疤从眼角直至颧骨下,一眼望去,竟如同道
红色血泪。
夏生心底蓦然一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抚他渐渐红肿起来的左颊。但幸好,他立即
想起所处立场,及时缩回手去,冷著声音道:“宝璃贤淑,又未曾犯七出,我断不会无故
休她……你来柳府,无非为避劫,我说过的话也不会不算。此外之事,便再由不得你放肆
!”
“好!夏生,你说得好!”阿紫俊美的脸气得微微扭曲,狠狠跺脚後,转身消失不见。
他自入人间,到哪里不是被人追著捧著爱慕著,何曾受过这等闲气。
罢罢罢……离了夏生,他阿紫又不是不能过。
而且,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夏生独自站在冷风里,怔怔地过了半晌,方蹲下身子,开始捡那些珍珠宝石,兜入衣襟。
不然,等到明日清晨,府里的人发现,又不知该闹个什麽收场。
……适才说的那些话,终究是伤了阿紫吧。
若是真的只是这样不相干,那生性骄傲自私的妖狐,又怎会拼诵悦人?BR>可是在这种
情况下,除了说出这些话维护自身立场,伤害阿紫以外,他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做。
夏生垂著头,一颗温热的泪珠,从他眼中滴落。
晶莹闪烁、堪比剔透玉石的水珠滴在青石地面上,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块圆圆湿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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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风起,深巷无人。
大片大片的落叶离了枝头萎败飘零,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地面上翻卷,铺天盖地的红
黄错落。
巷子的尽头,是间不分昼夜挂著红灯笼的粉墙碧瓦小院。里面,隐隐传来杯盏交错,和女
人的唱曲调笑声。
小院内室和外面截然相反,四角都燃了铜炉,温暖如春。
阿紫卧在榻上,敞著紫衣,露出大片结实白皙的胸膛,正揽住一名美豔女子的纤腰,吸吮
著她樱桃口里的酒液。
他披散著及踝的厚重鸦色长发,左眼被一条黑底镶金的带子遮住,衬得肤色越发白皙醒目
。
旁边两三个青楼女子望向这幕,眼中皆现出羡豔之色。
那美豔女子,更是使出全身手段,与他唇齿纠缠不休。
自古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像这般俊俏郎君,便是赔著银钞相与,也是值的,怎不尽心迎
奉。
再说,他出手大方,必出身有钱人家。如侍候得舒服,说不定就此赎了去做侍妾,也并非
妄想。
谁知就在她情思渐浓之时,阿紫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朝屋外大叫大嚷:“秦鸨儿,秦鸨儿
快给我过来!”
“大爷,又有什麽不满意?”
片刻後,遍身绫罗绸缎的肥胖老鸨扭著身子,满脸堆笑地来到阿紫面前。
老鸨身上的脂粉味儿太过浓厚,阿紫不由得抽了抽鼻子,然後不耐烦地道:“大爷我玩腻
了女人,把这些人给我通通带走,找几个干净的小倌来!”
抱著那些香腻腻的女人,心里却一直想念夏生的清爽味道……尽管痛恨自己这样,但总是
,忘不了他。
“哟,大爷容禀。”老鸨摒退那几名不甘心的女子,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咱们这儿一
直做得都是女人生意,虽说最近进了几个小倌,但都是没经过调教的清倌,有些不知事,
大爷你看……”
“那般,再好不过。”阿紫伸出红润的舌,舔了舔唇边酒渍,笑得邪魅。
夏生会那般吸引自己,怕就是因为那份挣扎反抗、矛盾青涩。
他有的,自然别人也有,没什麽好稀罕。
“大爷能喜欢就好,我这就去把他们带来。”老鸨应道,又转身扭著离去。
阿紫望著老鸨的背影,有了一个决定。
除了去看芊红,他要一直留在这温柔乡中,不见夏生。
直到,将他从心中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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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生,再没有人会妨碍到我们了。”
天色阴沈,柳府之中一片死寂。满地,都是尸体。
柳员外、丽娘、六娘、芊红、宝璃……以及家中大小仆役,无一幸免。
阿紫散著厚重长发,手提寒光凛冽的宝剑,踏著被鲜血染红的青石地,来到夏生身旁。笑
容温柔,一对黑眸如深深潭水:“现在,跟我走。”
夏生气得胸口欲裂,刚想上去怒叱,却听到一旁,自己的声音响起──
“好,我跟你走。”
他慢慢转过头,看到另一个夏生,如沐春风地走向阿紫。
阿紫笑著扳起另一个夏生的下颔,轻轻吻了他的唇後,揽著他的腰施施然转身。
夏生站在原地,想喊喊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相拥的背影渐行
渐远。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看他半眼。他就如同一个,虚无飘渺的幻影。
夏生独自站在这片空茫血腥的死地,终於再忍不住,痛哭失声。
胸口郁闷疼痛难当……却不是为了死去的家人。
……
“相公、相公……”
枕边宝璃的唤声,终於使得夏生从梦魇中渐渐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桌上一盏橙黄的油灯在闪闪烁烁。
泪水止住了。心痛的感觉,却仍然在胸口徘徊不散。
“相公,怎麽了?”宝璃拍拍胸口,担忧的望向他,“瞧你喊又喊不出来,一直流泪的样
子,真把我吓坏了。”
“……没什麽,只是做了个噩梦。”夏生的目光望向宝璃轻蹙的眉头,又转向她微隆的小
腹,有些歉意,“让你担心了。”
说起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没看见阿紫的影子。
宝璃在新婚头天便受喜,怀有身孕也已经有三个多月。
他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想起在梦中对那妖狐的念念不忘,总觉得心头自责非常,对
眼前人深深愧疚。
幸好只是个梦而已,当不得真。
“相公,人都说做噩梦不要紧,只要说出来就没事。”宝璃松了口气,温柔地挽住夏生的
手臂,“能说给我听听吗?”
“我梦到……”夏生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这才接著往下说,“爹爹、大娘、你……和满府
的人,都被强人所害。”
他生性老实。这几句解释,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遮掩。
听完夏生的话,宝璃不由得噗哧一笑:“什麽强人,却这般厉害,敢是从蛮地翻山越岭的
土匪,巴巴的来抢咱们?”
夏生听她这麽调侃,脸不由得红了红。
“暧,相公……若是真有强人害了我,你怎麽办?”宝璃见他没什麽事,天色又未明,於
是熄了灯,钻进被中,笑著凑到夏生耳边说悄悄话。
三个多月的相处,她已经喜欢上了夏生。
女人,总喜欢在爱著的人身上求证些什麽。
“自然是杀了那强人。”
夏生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给宝璃听,也说给自己听。
宝璃听到这个答案,唇边漾起抹幸福微笑,在黑暗中将臻首轻轻埋入夏生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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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半月,才到芊红出嫁的时候。
柳家偌大家业,不等一年两年,根本没办法不著痕迹地转给芊红。
而宝璃,偏偏在这时怀上了近四个月的身孕。现在柳员外虽病势沈重,却还清楚,如生下
的是男婴,事情就更不好办。
暮色西沈,房中只得两道人影。
丽娘抱著小咪,卧在榻上,银牙轻轻咬著朱红唇瓣,心内百般计较挣扎。最後只得出一个
答案──宝璃腹中这孩子,暂且不能让她生。
不是她存心绝人子嗣……夏生和宝璃还年轻,缓个一两年再生养,也绝对不碍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