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指望任何人。
无论是从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无法自立的家伙会连骨髓都被榨干。
如果不想受他人压榨,那么除了自己变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方法,这也是贫民窟的规矩。
就算每个人都势小力微,但只要齐心合力聚在一点上,便会产生惊人的力量。一个人举不起的东西,合众人之力
,集众人之智,便可以轻而易举地铲除。而里奇的存在,就是完成这一点的“关键”。
“光是默不作声地等待,就什么也不会开始。”
这是里奇自养育中心“GUARDIAN”时代以来的一贯宗旨,从没改变过。
可是。
里奇也认为,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去收拾和我无关的他人的烂摊子。”
除了迫于现实需要,出任“拜森”的实质领袖之外,里奇对其他事物并没有特别的欲望或执着。他不能忍受的,
是无视个人意愿、暴力式的强制,是花言巧语、旁若无人的多管闲事,是一心只晓得依附他人的阿谀奉承。
尽管崇拜者的视线火热得足以烫伤人,但里奇漆黑的双眸,一次也没有以相同的热度进行过回应。只有一个人例
外——那就是凯伊……
即使如此,里奇依旧令众人倾倒。只要他在那里,就能带来某种令人振奋的刺激。
所以,凯伊跟随他。
西德也是。
卢克也一样。
诺利斯也不例外。
为了能把里奇留在他们所建立起的“头目”宝座上,他们绝对不在乎彻底成为撑起宝座的支柱。
他们有过欲望。
有过——梦想。
也有过野心,想成为贫民窟首屈一指的最大帮派。
但是,里奇却毫不留恋地放弃了宝座。不知为何——竟然没有任何人想在他后面继位。
于是,“拜森”就这么瓦解了。干脆简单的程度令旁人都不禁哑然。
而现在,里奇他——
“他该不会是插手到什么危险的事情里面了吧?”
他就是出手阔绰到让这样的谣言满天飞的程度。
在一阵子的销声匿迹后,却突然带着贵到在贫民窟没人会提起的酒回来。
但是,里奇只是对大家的骚动置之一笑,并没有因为羡慕与嫉妒交错的眼神感到陶醉。
不仅如此,里奇的黑眼睛好像在牢牢追逐着凯伊他们所无法窥知的某种东西。就好像,孕育着某种无法满足的饥
渴一般……
可是。
“唷,里奇,难不成你勾搭上了什么暴发户当干爹啊?”
“别傻了!谁能有能耐让里奇这匹野马乖乖听话啊!对不对?”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就算用混杂着轻微讽刺的玩笑口气进行询问,里奇也只是用暧昧的口吻含糊过去,并没有进行像样的回复。
虽然如此,伙伴们并没有再进一步追问下去,也没有产生过度的嫉妒和反感。因为,现在里奇虽然没有一天到晚
和大家混在一起,里奇依旧是“里奇”。
不,或者应该说——
他那耀眼得与贫民窟不相称的漆黑头发,如黑曜石般的双眸,以及柔韧肢体所包含的鲜明气质,反而都更进一步
地增添了诱人的魅力。
甚至令人不由得想到,难道是因为少了“拜森”这个“枷锁”,所以里奇反而恢复了他原有的光彩。
虽然没有任何人说出口,但他们确实感受到视野的不同。自己的眼界与里奇之间的差异,清清楚楚地……
所以,他们有点下意识地自我警惕。不要因为无谓的嫉妒而蒙蔽了视线,切断里奇与自己的联系。
正因为如此,凯伊无法不担心,不是作为“拜森”的一员,而是作为向来是与里奇形影不离的对子。
“喂,里奇。你——真的没有在搞一些危险的勾当吧?”
“干嘛,突然问这个……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
“不要唬弄我,正经地回答。”
凯伊非常不安。
他希望自己是里奇的精神寄托——
过去,他就是如此希望,而且也应该是这样的存在。然而现在心中的这股莫名的焦虑又是怎么回事呢?
微细自己与里奇的纽带,好像在哪里出现了一点点的偏差——他有这种错觉。
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凯伊内心的这种动摇。
呼——里奇大大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我说凯伊,所谓的机会,并不是随便从天上掉下来的。尤其是能够让像我们这样的杂种都重见天日的机会。”
他微微眯起因醉意而湿润的黑眸。
“我啊!已经厌倦了小里小气地一点点去喝摸来的史道特。”
有如在静静地吐露积压在心底的话一样。
“反正都是要做梦,我更想豁出去,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而不是只能一脸羡慕,咬着手指在那里干等。那
样的话不管过多久,垃圾都还只是垃圾。这样的家伙,我和你都已经看到过太多了,不是吗?”
不管是他反问的含义也好,现实的沉重也好。
“凯伊……我不愿意……就这样一直呆在这里,好像会从身体最深处烂透一样。一想到这里,我就浑身……都会
颤栗。”
这一切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我要往上爬,离开这里。”
他仿佛要让凯伊知道,他的意志有多么坚定不可动摇一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里奇产生了如此之大的动力呢……凯伊不知道。
也许,里奇是找到他自己的存在意义了吧。
但是,凯伊却不敢问。如果他开口,里奇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会产生破裂……或许他怕的就是这个。
所以凯伊说,
“你说得,没错……”
仅仅是只言片语的附和。就好像喉咙上扎到了难以形容的利刺一样,他的双唇因此而轻微扭曲。
米达斯——第9区“凯雷斯”。
存在着过去,却看不到未来的陋巷。
至少,就物理方面而言,凯雷斯与米达斯之间并没有任何阻隔。
但是,尽管与米达斯共享同一片大地、同一片天空、同一种语言。只要存在着没有代表米达斯市民身份ID卡的“
杂种”——光是这一点不同,贫民窟就只能是凯雷斯的一部分,而不可能是米达斯的一部分。
“贫民窟”并非纯粹由游民与罪犯聚集而形成。但是,“第9区”这个板块,连同它的所有居民,全都是被米达
斯的地图,以及记录卡所抹杀的存在。
不存在于地图上——这个桎梏,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肉眼所无法看见的偏执。
而就某种意义而言,这就仿佛是为了让米达斯市民们自我约束而镂刻的印记一般,不断在他们的眼角晃动。
作为欢乐城的居民,在这里的生活身心都受到束缚,绝对称不上舒适。因为“赛因”这个世袭的身份制度成为他
们的脚镣,他们没有跨越阶级自由选择职业的权利,也不被容许进行自由恋爱。
即使如此,与其因为批评体制、引发问题而失去ID卡,还是循规蹈矩、谨言慎行才更加明智,不管哪个人都如此
认为。
在他们眼前,有自己都轻蔑地称自己为“杂种”的凯雷斯的存在。
在烂泥坑底苟延残喘、没有未来的贫民窟,就位于他们的眼前。
能够经常在视线的一角确认到还不如自己的存在,在令人感到优越的同时也让人产生厌恶。
对于米达斯市民而言,最大的屈辱与最深的恐惧,并不是言行自由受到严密的控管,也不是无视人权的不当行为
让人产生的愤怒。而是被剥夺一切,送进凯雷斯。
“凯雷斯=失去做人的资格。”
这样的印记,已彻底渗透到他们脑髓的最深处。
也可以视为米达斯本身为了不重蹈覆辙,而进行的包含着畏惧的赤裸裸的自我警惕。
过去,米达斯曾经爆发过几乎要颠覆其基础的叛乱。
为了切断计算机的支配与奴役的锁链,追求人类的自由与尊严,意欲建立新时代的人们,以独立为目标占领了第
9区。
“这不是叛乱,是革新!”
他们如此表示。
“忍受机器、臣服于机器、听命于机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们如此宣称。
为此,他们聚集了资金与物资,甚至包括正面对抗米达斯——不,是塔那格拉才对——的信息知识。虽然不知道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手段、从哪里调配来的这些,但总而言之,第9区已准备了足以抵御短期的围城生活
的人才与物资。
不受任何人的强制,
不分身份的高低,
只希望所有人都是一律平等的“人类”。
凯雷斯本该是他们理想中的乌托邦。
“我们要没有任何束缚、真正的自由!”
他们高喊这样的口号,为追求人权复活而丝毫不肯退让的活力与热情,让人忍不住瞠目结舌。
这些火热的声浪自第9区蔓延至各区,如火星般流窜、燃烧,一举引爆了台面下积聚已久的情感。
就好像要把过去积压已久的愤懑一口气喷发出来一样,各地发生罢工,所有的地方都响起了公然批判体制的怒吼
。
“顶多也就能撑上十天。”
最初,如此看轻形势的米达斯政务官们,在动乱致使客人对米达斯退避三舍后,也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然而,或许是在对体制倒戈相向的叛乱组织的主谋者背后,隐约可见联邦的身影,因此无论他们内心再怎么痛恨
、诅咒,表面上也没有试图动用武力来进行镇压。
结果,米达斯并没有采取将第9区格杀勿论的强硬手段,而仅仅发出公告,将他们的市民登记抹销。
那一天,欢喜的声浪让整个凯雷斯都为之震动。
“成功了!”
“我们赢了!”
当然,对于米达斯这个超乎意料、宽大到令人跌破眼睛的公告,也不是没有人产生过怀疑。然而,这些疑虑在胜
利的叫嚣之中,兴奋的陶醉之中,与同伴们拍手称快之中,也悄悄地消失了。
没有牺牲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脱队,
便赢得了自己的自由与独立权。
这是他们的骄傲。
但是——
“最终,我们真得赢取了胜利吗?”
“米达斯为什么这么干脆就承认了凯雷斯的独立呢?”
当胜利的兴奋冷却,
当日子一天天过去,
他们开始如此地反省。
脱离米达斯的支配之后,为了生存下去,凯雷斯在各个方面都发现到理想图画中所没有的现实严苛性。
“来者不拒”,这是凯雷斯的信条。
既然大家都是受苦受难的同胞,那么今后就由有志一同者,来共同开创凯雷斯的未来吧。
他们心中还曾经怀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当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对暗地提供援助,支持他们独立的联邦
的依赖心态吧!
当然,
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就是——正因为他们对主张拥护人权的联邦不求回报的支持心存感谢,才会在联邦花言巧
语的煽动之下,轻易地燃起执着的信念,誓言瓦解拥有离经叛道的毒素的“米达斯”所在的中央都市“塔那格拉
”。
正因为如此,在理想作为“组织”而确立之前,凯雷斯早已挤满了被“自由”这个字眼的魔力所附身的人们。
这其中的大多数人,心中并未抱持任何信念。只是一味认为——只要到凯雷斯去,一定会有所改变。
要切实掌握、统率这些人,他们还太年轻了。不,或者应该说——空有满心的理想,对脚底的现实却没有足够的
了解。
而最致命的一点,该归咎于他们缺乏一个说一不二、刚毅果决、不被感情所左右的领导者吧。
这个现实,是让凯雷斯乱了阵脚的第一个原因。
接下来——
“跟当初承诺的不同。”
“根本没有给我带来半点好处。”
“那种工作,我可不想领教。”
——种种自私自利的不满不平一一涌现。
不久之后,这些进一步转变为了因为不能随心所欲而产生的焦虑,以及“不应该是这样”的烦躁。
所谓不受任何人干涉、没有任何束缚的“自由”,并不就以为着任性妄为。要得到真正的自由,不能没有最低限
度的“规范”与“协调”,否则,只是乌合之众的独立,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要让毫不容易赢得的自由落地生根,需要相应的时间和乃里。
他们原本应该摒除单纯的信念,切身去体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这么做的话,事态或许会有所好转。
但是尽管联邦方面的专家使出浑身解数下了重药,稳住了形势,但在热情急速冷却的凯雷斯里,有的只是一些外
行人。虽然已经脱离米达斯独立,但要贯彻始终的话却必须面对太多的问题,为此凯雷斯已经呈现出虚脱状态。
即便如此,就算这边行不通了,至少还有老巢可以回去。他们心里,或许还存着这种简单的想法吧!
当这种自私的天真受到米达斯的痛击之后,他们才明白,“自由”的代价是多么沉重。
当初提出到凯雷斯定居的要求时,米达斯爽快地批准,现在却以记录已被抹销为由,拒绝他们的返回。
之所以采取这种顽固地关紧房门的强硬作法,并不只是为了避免对体制有所不满的不良分子重新进入。只要有那
个意愿的话,无情的米达斯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以记忆操作把这些人洗脑。
其实关键在于,这是身为卫星都市的塔那格拉对联邦的面子问题。
也因此,米达斯对他们采取彻底的报复措施。为了完全孤立第9区,还以探测器加以监视,连一只苍蝇都休想从
凯雷斯飞过来。
这样的举动,对米达斯的市民当然也带有杀鸡儆猴的意味。
梦想幻灭,又没有战胜现实的能力。面对毫无转圜余地的拒绝,他们束手无策。只能拖着因为后悔与绝望而无力
的双腿,在凯雷斯消磨时间。
在他们眼前,不分白天黑夜,米达斯都会在灿烂夺目的霓虹妆点下现身。妖娆、淫逸地挑动他们的心灵,却决不
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任凭时光流逝的无可奈何,不久之后衍生出了精神的颓靡,像偷偷逼近的病魔一般,一寸寸腐蚀着凯雷斯。
即使世代交替,监视的探测器早已撤除,情况依旧没有停止恶化。不知不觉中,凯雷斯已完全成为一座堕落的贫
民窟。
里奇原本应该是在彻底了解这个情况,看清一切的前提下才迈步向前的。
“等我回头的那一天,就是我成为丧家犬的时候。”
当时,他不是留下这句誓言,离凯伊而去的吗?
但是,
在里奇自贫民窟——不,自凯伊面前突然消失踪影即将满三年的某个晚上,他突然又回到了贫民窟。
太过以外的凯伊惊愕地睁大双眼,呆立在当场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耳边听到的是,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嘛。”
眼前看到的,是带着熟悉笑容的里奇。他长高了,成熟得会让人误以为是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