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之楔（新版 第二部） 命动——吉原理惠子

没必要把自己贬低到和那种连这点道理都不懂的贱狗同样的水准。

有时「送货员」也必须在工作地充当猎人，在这方面他们原本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这一点不管在谁来看都一目

了然。

但是这样的卡捷，某一天却突然带了里奇来，说要让他加入「阿多斯」。当时亚雷克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一一都愣住了，

然后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

最后所有人都露出相同的苦笑，耸耸肩膀。

一一不。

大家都很清楚，卡捷不是那种因为一时兴起或昏了头就会说出这种话的人。但是，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这个怎么看

都没长大的小鬼，能够胜任需要消耗大量精神与体力的送货员工作。

然而，卡捷并不是在「请教」大家的意见，只不过是向大家宣布他的决定而已。

所以亚雷克等人都以为，是「上面」的人由于某种理由不方便处置那名少年，所以才把责任推给自己老板的。

树大招风，能人招忌一一这是世间的常识。

而那个能人若是贫民窟出身的杂种，嫉妒便会轻易转换为憎恨，这一点也很容易可以想象到。

即使阶级制度的戒律再严厉，人类的私欲依然没有止境。

只要有心，到处都有漏洞可钻。

所以大家都以为，老板大概抽中了下下签，为了帮某人收拾残局才不得不安插这个少年。

作为米达斯市民的身份证，出生未几便打在耳朵上的生物品片，据说除了割下耳朵来再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取下。

一一但是这个名叫里奇的少年，身上没有「PAM」。

这个少年所涉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呢?尽管大家都有一定的好奇，却没有深入追究别人隐私的意思。

「契约」必须建立在彼此的信赖以及相当的报酬上。但偶尔适度的不关心也是必要的。

视而不见。

知而不语。

听而不闻。

受雇于金钱的「阿多斯」成员，早已学会如何临机应变，与同伴保持一定的良好互动。

即使如此，面对在至今尚算平衡的状态下，突然到来的这名年轻闯入者，老实说，他们还是有些……困惑。

是彻底把他当成「过客」，随便给他找点事做就好呢?

还是，让他真正成为「阿多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基层人员」呢?

「不用客气，好好地训练他，让他能派上用场。」

卡捷没有这么说。

「这是里奇。从今天开始就是你们的同伴。」

他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而已。

虽然宣布让里奇加入，却无意让他累积作为送货员的经验吗?或者说，有什么别的意图?

新人的工作主要是杂务性质的文书工作，卡捷没有指派他到任何人手下。

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为人。

卡捷对里奇的态度，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冷眼旁观的他们虽不清楚具体的原委，但总而言之，「被迫收留一个吃白饭的麻烦」一一就是他们所形成的想法

。

既然如此，随便应付一下就行了。

但里奇本身却以他桀骜不驯的存在感，颠覆了他们的这种想法。

的确，他对年长者根本算不上礼数周全，但他并不只是个傲慢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小鬼而已。

不管卡捷肚子里有什么算盘，里奇显然是以自己的方式，拼命想早点熟悉黑市的工作。

不满足于被动的接受，积极追求下一步的求知欲，强烈到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耀眼。

他身上，有他们早已失去的——一种既纯真，又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热情。或许叫．以说是朝着目标一味冲刺的那

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

他对于吸收自己所不知道的知识非常热心。

「发问为一时之耻，无知为一生之耻。」

仿佛以此为座右铭一般，只要抓到机会，不管对象是谁，他都会展开提问攻势寻求解答。

能用的东西全都用上，让一切都成为自己的养分，这种意志上的坚强简直令人佩服。

连一开始嫌他烦的人，也对于他丝毫没乖乖成为吃白饭的米虫的求知欲感到惊讶，感到瞠目结舌，然后，眯缝起

了眼睛。

不甘于现状，自己开创自己的未来。

正因为认可他这份上进心，所以没有任何人瞧不起他。

即使遇到挫折，

即使犯了错误，

也不轻言放弃。

没有人会不愿意用充满干劲的人。

是不是作为一只米虫而结束一一

并不是要靠别人来左右，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的决心。

里奇在他们眼前，实地展现了这样的志气。

那时候，「阿多斯」的成员……不，还有「梅吉斯特」，恐怕连整个黑市的人都知道里奇的来历了吧!即使他们

看里奇的眼光产生了露骨的变化，里奇本身也依旧没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对应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精彩。

「我没空搭理笨蛋」。

态度，有时可以比言语还更加直接鲜明。

他不会避开无谓的麻烦，这就相当于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却从正面扛下了别人的挑衅。

在已经太过世故的亚雷克看来，这个部分还属于小鬼式的不够圆滑。但如果想到，这是随时暴露在挥之不去的偏

见与歧视中的里奇的无法让步的自尊的话，也就不会兴起，

「果然还是个小鬼嘛!」的讪笑之意了。

姑且不论这算不算固执，拥有名为「自我」的坚持的人是强大的。

他们的信念，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动摇。

在这点上，亚雷克仿佛看到了毫无相似之处的卡捷与里奇间的某种奇异的共同点。

但是，

也许该说是理所当然吧?到处都有无法默认这样的里奇的愚蠢家伙。

在和某些冲动的「梅吉斯特」粗汉大打出手时，亚雷克他们见识到了惯于打架一一甚至可以说是习惯过头了的里

奇那出乎意料的高强身手，为此不禁哑然失色。

在他发飙之前的那个表情——

倒吊起来的黑眼杀气腾腾地逼视对方，那种令人战栗的冷艳应该算是怎么回事?

平常明明只是喜欢板着面孔的小鬼，这时候却好像瞬间褪去了稚气一般，就在众人的眼前豹变成了另一个人格。

这家伙，究竟是什么人物——?不由自主咽下一大口口水的，恐怕不止亚雷克一个吧!

敏捷。

——锐利。

——弹性。

打。

——踢。

——作出致命的一击。

呻吟。

——叫苦。

——咆哮。

位于那里的，是一头暗藏利牙，既令人畏惧又蛊惑人心的猛兽。

起哄观望。

揶揄嘲笑。

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旁观者，也在不知不觉中沉默了下来。

将此视为意料中事而坦然接受的，恐怕只有卡捷一个人。

那时候，

亚雷克不禁认为——卡捷之所以什么都没说，并不是为了让里奇在黑市中当白吃饭的米虫。而是本着「玉不琢，

不成器」的观点，为了引出里奇的极限力量，所以才没有设置任何条件地静观其变吧。

难道说，

卡捷他之所以捡回有相同境遇的里奇，是想栽培他成为自己将来的左右手?

然后，简直就像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一般，卡捷提出要自己与里奇搭档。亚雷克心想，

(搞什么啊，果然是这么回事吗?)

从双重意义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乍看之下，连对自己都很冰冷的卡捷，内心的某处毕竟还存在着追求同伴的意识吗?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竟有

种被背叛的感觉。

而那个因为产生这种想法而陷入反常感伤的自己，也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所以，明知自己已逾越分寸，亚雷克却不能不提出询问。

「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好好教导他作为送货员的基础知识，把他锻炼成随时可以上场的生力军吗?」

「不，没有那个必要。因为我并不打算让他成为专业的送货员．」

那也就是说……

接下来，希望他为了将来而累积各种各样的经验吗。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好不容易才发掘出的钻石原石，怎么能容忍在打磨到灿然生辉之前，就让别人毁掉呢。好像看穿了卡捷的心思一

样，亚雷克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那么说……你是怕以后有人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要我随时在他身边打点起精神照顾吗?」

面对由于墨镜而完全看不出表情的亚雷克的调侃，卡捷依然面不改色。

「你不用做那种事情。」

淡淡地，但是——斩钉截铁地，卡捷如此断言。

「看样子，那家伙是天生的巴休拉。」

「巴休拉……?」

亚雷克低声重复这个陌生的词语，卡捷点起第二根烟。

这是这个能干过头的男人唯一的恶习。从卡捷抽的烟中，能够感觉到微量麻药的味道，不过因为量很小，所以唯

有身为卡林人的亚雷克才闻得出来。

因为不会让人中毒，所以在这类物品中要算是极品——可是话虽如此，也不是什么适合在别人面前抽的东西。

——是即使如此，卡捷也不能不吸。这样的心情，亚雷克可以理解。

送货员的头目，每天要处理的事务极度繁重。

虽说同是黑市饲养的走狗，但「梅吉斯特」与「阿多斯」的关系已经接近水火不相容。如果在此基础上再加上得

收容里奇这把双刃剑，那么想必相当胃痛吧。

「原本是指神话里出现的漆黑猛兽。这种猛兽明明是会猎取人类灵魂、令人生畏的魔兽，但却非常美丽……据说

被它那双晶莹得有如宝石般的黑色双眸所倾倒的人络绎不绝。」

卡捷没有明言的事，亚雷克也明白。

「也就是说——即使他本人没有那个意思，借故来纠缠他的人也会络绎不绝。你是这个意思吧?」

一旦诉诸言语，便似乎有太过露骨之嫌。但那对黑曜石的确充满妖艳的魅力。

那双熠熠生辉的黑眸，与其说好像深渊的深沉冷静，更接近于滚滚翻腾的黑色岩浆。如果能把它据为已有的话，

即使让那双眼睛释放出杀气也在所不惜。或许真的有人会这么想。

事实上，因为那场乱斗，亚雷克就体验了被那双黑眸所吞没的感觉。

但话虽如此，他看里奇的眼神并不会就此全然改变。反而是更加提醒自己要穿上自制的铠甲，牢牢锁住自己的感

情。

「贫民窟是个只有雄性的扭曲世界。独具特色的人不是被排挤，就是被吃掉。只能是两者之一。」

「如果不愿意，就只有干掉对方?」

「对于别人的主动挑衅要加倍奉还，顺便还要让他们付出利息……这是贫民窟的常识。」

里奇远远超乎体形的身手，大概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吧。亚雷克不由得深深叹息。

在弱肉强食为常识的世界里，只有身心都坚强的人才活得下去。

这并不是纸上空谈，看卡捷就能明白。那种丝毫不逊色于米达斯顶级俱乐部男娼的美貌，想必让他吃过不少苦一

一不，应该说，让他活得相当困难吧。

在「强者为王」的理论公然横行的世界里，美只能是征服欲的猎物。

战斗?

谄媚臣服?

或者是任凭蹂躏?

没人知晓卡捷曾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去，才爬到黑市掮客的位置。但他脸颊上的伤痕可能就是因此而来的传言，多

半并非虚假。

之所以故意将伤痕直接暴露在外，也许不仅仅是为了免于被年轻一辈看轻，更重要的是能作为威吓周围的自卫手

段。

当然，因为卡捷从不提及此事，真相永远都不会脱离「传言」的范畴。

如果单独只论容貌之美的话，比起乳臭未干，稚气感犹存的里奇来，更加貌美者大概可以说数不胜数吧。

但亚雷克明白，卡捷并非是出于夸张，才将里奇比喻为珍奇异兽「巴休拉」。

未经保养的黑发光艳如漆，即使明知对方不会愿意，仍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体验触感。

漆黑的眼眸释放出锐利的光芒，像一对比黑曜石更有价值的宝玉。

柔韧肢体所展现的利落与众不同，被那与他激烈的脾气正好相反的细腰吸引了注意力，并且为之垂涎的好色之徒

大概也不在少数。

然而里奇最为引人注目的，并非姿色上的优劣，而是他稀有的存在感。

「即使换个地方，那种荷尔蒙一样会大量释放……而因为对于自己一路挥洒这种东西毫无自觉，所以当事人本人

一定还会觉得相当冤枉吧。」

在干脆地说出「荷尔蒙」这个单词的卡捷的语气中，似乎包含着某种苦涩。

就算如此，他的话里没有「男人杀手」的含意，或许已经要算比较好了!

里奇会挑逗到雄性，不管他们本身的性嗜好如何。

如果他是女人，那种魅力可以称为「倾城美女」或「魔性之女」。可是对于不亲近任何人，如野猫般对外界保持

戒心的里奇而言，这种东西只会让他感到不快吧。

贫民窟的杂种并不少见。

但里奇发自内在的强烈存在感，却比任何东西都要引人注目。无论是在好的意义上还是坏的意义上，都在骚动、

刺痛着人心。

简直就像毫不留情地引发出，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

「欲望」一样一一叫人恐惧。

好像里奇这样的存在，亚雷克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到。亚雷克……不，「阿多斯」的人之所以直到某个时期为止

都想跟里奇保持距离，恐怕就是自觉到这一点而在自我约束自己吧!

每个人最爱的都是自己。要是没有踏人那个领域后还能保有自制的毅力和胆量，就只能从头到尾都当个旁观者吧

。

半带自嘲地切实感觉到这一点的，显然不是只有亚雷克一个人。

仿佛要将这种微妙复杂的心情一扫而空般，卡捷开口说道：

「亚雷克，不惜为它套上锁链，也要驯服一头不亲近任何人的野兽。这种想法，你不认为是全天下男人共通的永

远的梦想吗?」

在听到卡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亚雷克瞬间一一瞠目结舌。

难道说，

因为自己要担任里奇的搭档，所以要事先做出某种牵制?亚雷克忍不住冒出了进一步的想法。

「这个嘛，不管在哪个时代，支配欲这种东西，与其说是男人的欲望，更应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吧!不过如果

是我的话……一旦知道那生物是会咬人的猛兽，那么无论它多有魅力，我都只会选择远远观望，而不会想把它据

为己有。」

卡捷所期待的，可能不是这么不痛不痒的标准答案。然而，这却是亚雷克最真实的心声。

如果卡捷是为将来打算，想培养里奇成为自己的得力助手的话一一就更是只能这么回答了。不仅如此，要是能够

拒绝，他希望连担任搭档的事都当作没提过。

亚雷克的昔日旧友若看到现在的他，一定会哀叹他变成了没出息的丧家之犬吧!但亚雷克对自己在「阿多斯」的

际遇没有丝毫不满。

只要自尊心还在，只要自己还是自己，不管在何处立足，周围的价值观有了多大的改变都无妨。他是这么相信的

。

正因如此，亚雷克到现在还把握不住卡捷的真意何在。

直到最后的最后，卡捷才说出了一句爆炸力十足的话．

「亚雷克，我不管周围的人，以及里奇本身怎么想。我并不希望里奇脱胎换骨．」

「……你的意思是……」

「像他那种人，就算死也会克服交给他的考验，努力往上爬。虽然枪打出头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如果可以的

话，我只希望他能普普通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