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会这样?!这道圣旨和庞吉突然改变的态度宛若一场闷雷,炸在公堂之上。
白玉堂听完圣旨就立刻跳了起来,窜到展昭面前抓住他的肩膀,道:“猫儿你不用被砍头了!”展昭只是一笑,并不答话。白玉堂只道他是宠辱不惊,却不料展昭已是无力回话。叶朝枫听到圣旨并不吃惊,他低头不语,看向展昭。
展昭吃力的想要起身,叶朝枫刚要去扶,白玉堂已伸手去搀他。展昭摇摇头,示意要自己站起来。
他不愿被看出此时他的疲惫和伤痛已完全的涌了上来。眼前几是一片漆黑。手脚,身体乃至於头,都不似属於自己的──麻木而毫无知觉。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显出痛苦神色来。
他向著唯一的亮光走去。那是属於他的光明。
一步一步。
当展昭完全接触到那模糊的光明时,彻底的黑暗席卷了他。口中有潮湿的苦涩,痛苦没有给他一丝反抗的机会。
叶朝枫和白玉堂,就在这个时候,看到倔强得要自己走出公堂的展昭倒在了门口。
在看到他昏过去时,白玉堂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身边一人如风般的掠过。
叶朝枫将展昭从地上 扶起,虽然隔著衣服却觉得他浑身热如火炭一般。再一看,展昭双目紧闭,一丝略带黑色的鲜血正从唇间缓缓溢出。
糟了……心下这麽想,却不顾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将他一把横抱起来。
那肢体的瘦削感又让心中一酸……他转头又冲白玉堂道,“事不宜迟,快回开封府!”
惘局 第七章 荆恣苏 下
开封府
“公孙先生,展护卫他伤势如何?”包拯忧心忡忡地凝视著昏迷的展昭,待公孙策把好脉,检视完左肩的伤,他轻轻问道。
白玉堂也从桌旁站起,他原本焦躁的用手指击敲桌面,红木桌都快被击穿,“公孙先生,展昭他────”
叶朝枫却一言不发。自他带展昭回开封府,便未开过口,一张脸阴沈沈的只让人觉得惹不起。现在他只是走到床边,低头伸手又探了探展昭的左手脉搏。
公孙策摇摇头,长叹一声,“展护卫内伤甚重,学生……实无良方。”
“什麽!我不信!”白玉堂急了,“展小猫他内力深厚,等会醒了就算不能自行运功疗伤,以我之力从旁相助也应该能压制下来!”
公孙策黯然答道,“若是平日的展护卫,自然无碍。但他左肩原已被暗器射穿经络,此後又被人刻意在伤处施加刑罚……筋脉受损之下血淤不通,外加……”他顿了顿,望向叶朝枫,“他似是和内力深厚之人对了一掌而毫无防备,所以内腑受伤极重,再被外伤激化发作,……怕是无力自救。”
“内伤……内伤……”白玉堂喃喃自语,“他在牢中,究竟是什麽人伤了他?”
包拯呆住了,良久看看白玉堂,再转向叶朝枫,忽然抓住了一丝希望。“若是合他们二人之力,难道还不能助展护卫脱险?”
“大人有所不知,若是要合不同的外力……施力之人须师出同门,否则内劲相异相克,展护卫更加凶险。”
白玉堂一咬牙,“猫应该有九条命的,他不会这麽容易完了。”“公孙先生,若我以全身内力相搏,展昭可有希望?”
公孙策沈思片刻,犹豫道:“如果有一功力深厚之人将自身内力导入伤者体内,促动凝聚之血气并且将展护卫流散於四肢的内息调节,引回经络不受阻塞,乃是最好的方法。只不过……要是此人功力不足以催动……怕是会被展护卫如今混乱的内息反震,伤及内腑。”
“看来还不至於没得救。”白玉堂喃喃自语。他自信内力不弱,“展小猫,你要欠我一份人情了。”说罢便要将掌心抵在展昭胸口。
“等一等。”一直未曾开口的叶朝枫制止了他的动作。“由我来。”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的内力平日逊於展昭,被他反震的机会大,而我和他在伯仲之间,还是我来。”
此言一出,白玉堂的脸“唰”一下变了色,狠狠瞪著叶朝枫。想来若不是为了救展昭,他早已发作了。
他轻轻扶起展昭,随即盘膝坐下,道:“更何况,本就是我无意之下打伤他。为他疗伤……也不足以弥补什麽。”此言一出,无咎炸雷,白玉堂的脸色更是难看万分。
叶朝枫也不等他回话,径直言道:“我替展昭疗伤之时,需凝聚心力神智。若是有半点惊扰,只怕功亏一篑。”
包拯公孙策等人皆会意退出房间。只留下白玉堂握剑悄声立於床头,神色阴晴不定,最终还是移到一旁负手而立。
叶朝枫再不多言,直面对著展昭。双掌抵在他胸口白衣之上,将内力缓缓输入。
白玉堂站在一旁,起先是冷眼看那叶朝枫的举动,准备若有不妥画影就嗜血而动!小半个时辰後,见叶朝枫眉头略皱一下,头上似乎也渗出一层薄汗,已是全力而为。他的手与展昭接触的地方,竟是升起了些薄气。想是内力催动到了极致。
再看向展昭,他脸上虽仍无血色,但呼吸已觉平顺,额间满是虚汗。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薄雾愈发浓了,隐隐可见血色,盘於二人头顶萦绕不去。却见展昭身体微微一震眉间紧锁,一丝鲜血溢出嘴角,人已悠悠将转醒过来。
白玉堂不由得一阵大喜,面露笑意凝视著展昭,心下收起方才对叶朝枫的怀疑──他毕竟用全身内力的代价救下了展昭。何况他内力深厚,若换成自己,是绝不有如此快速有效的。
展昭神志渐渐清朗。他曾无数次的在鬼门关打转最终去而复返。每次醒来都似另一场噩梦──那是无止尽的伤痛和身体的抗争所带来的後果。这次当他的意识逐渐复苏时已做好了接受各种痛苦的准备。却没料到只有一股温暖和细心的热流导入四肢骨骸。
源源不断的浑厚热力注入胸口大穴,引导体内淤积血气翻涌,左肩伤处酸涩刻骨,每每打散了他内息的钝痛在热流环绕之下逐渐淡去,一时间竟觉自身内息将近活动。
他抬眼只见叶朝枫闭目凝神,显然正在消耗大量的元气内力相助自己。心中一阵感激愧疚,“叶大哥……”,没有发觉自己带著信任的浅笑,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似又支持不住,闭目急喘。
声音虽疲倦低微,却让原本凝神运功的叶朝枫只觉得心头一紧,紧接著胸口一阵刺痛,心神那个瞬间被搅得乱如碎屑纷如繁麻。
叶朝枫猛睁双眼,一阵清亮!复又陷入无限迷茫。
全身真力凝聚之时,若心神稍乱,内息便逆。这是武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
白玉堂只见叶朝枫脸色陡然变得苍白,额头汗珠滚滚而下,心下道声不好!他未料到定力如此深沈的叶朝枫,竟然只不过被展昭唤了一声,便被搅得乱了心神!!
叶朝枫强忍体内乱窜之力,拼尽全部真元最後一送,硬生生冲破了最後一处凝结的血气,将展昭自身内息激活调顺过来。他的面色血气尽褪,嘴唇禁不住的微抖。
随即猛然撤掌,话也说不出一句,一阵呼吸絮乱,却是撑著床头起身,望了望白玉堂。
白玉堂理会了意思。此时凶险之处已过,展昭身体筋络通畅,内力复苏,只需旁人加一把力便可。
当下他将手掌一抵,运功协助起来。展昭被堵塞的血脉已被打通,淤血散尽,内息也归於原位,是以白玉堂未费什麽功夫便已收效显著。
只不过了半个时辰,白玉堂便见展昭一下吐出口鲜血,向前一倒。他赶紧撤掌欲扶。
但展昭竟然自己撑起了身,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喘息道:“放心……我……已无大碍……”
白玉堂见他脸上已有血色,知已成功。按捺不住满心欢喜道,“你这死猫!!到底还想怎麽折腾啊!!!!”
“白兄……叶大哥,我又连累你们了……”展昭淡淡一笑,却在转向叶朝枫时变得焦虑起来,“叶大哥……你……”
白玉堂一回头,看到叶朝枫满脸疲惫憔悴之色,一手撑住桌面以稳住身体,只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清亮莫测,似乎是通察世情後的了然。此时他整个人怔怔地凝视著桌面,在出神。
听到展昭的声音,叶朝枫猛地抬头,一瞬间,千万种情绪仿佛从他的眼中掠过────白玉堂捕捉到一抹,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花了,竟然会觉得有种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在叶朝枫的眼里生成!!
白玉堂此时感激他救了展昭,不想深究其它。“叶兄,你可有碍?”他上前去扶,叶朝枫身体竟然冰凉微颤,似是受了内伤!!
“叶大哥……”展昭看在眼里,心中自责更加急切,无奈力不从心。
“叶某没事。”叶朝枫异常平静地开了口,“只不过耗尽了内力,三日之内有如废人。”他凝视著展昭,方才留露出的浓重苦涩似风过无痕,只是先略带古怪,随後这抹古怪也飞快地被抹得干干净净,表情已是如对著陌生人般全无不妥!
言辞间流露出面对生人时的疏远与客套。
“望展兄好生休养,告辞了。”他冷冷说完,竟甩开白玉堂转身走了。
展昭身体一僵,但说不出半个字。
白玉堂见他神色黯然,料定他是在自责。心头火起,斥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会害人了!!!怎麽当初就不会爱惜自己啊!!!”
“现在又想什麽??!!不安心养伤难道还想再让我们救你一次不成?!!”
“你这死猫该向我们道歉加道谢!!!”
白玉堂连珠带炮般砸过一串忿忿之词,展昭的脸上却终於露出了一丝苦笑。
云过天青。伤不留痕。
一个月後
“展小猫,人家也是四品官,怎麽有一座府宅你却没有?”站在黝黑的门前,白玉堂不忘添上一句,“真不知你这几年怎麽混的!!”
“叶大哥是武状元出身,自然与我不同。”展昭略带好笑地回答。心中却有一番道不明的滋味────从疗伤那日起,叶朝枫竟是再也没有露过面了。白玉堂瞥他一眼,知道是在担心叶朝枫因为那几日武功尽失遭遇麻烦而深感不安。不由得赌气的加重拍门的动作。
门开了,一个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头探出来,“你们……找谁啊?”
“老人家,我们是叶大人的好友,特地来看探望他。”展昭温言道。
“啊??什麽??”这老人似乎听不大清。
白玉堂只得扯大了喉咙,贴著他的耳道,“我──们──来──找──叶──朝──枫!!”那混小子。他心里补充。
“啊,快请进来。”老人恍然大悟。“两位都请进吧。”
进了门,只见前院四四方方,一条卵石路连著通向前厅,有几只鸽子落在草地上,咕咕叫著觅食。虽然远比不上夏戌良和庞府,却也周正干净。
入了厅,白玉堂上下打量已成习惯,可四周只有简简单单一圈檀木椅,衬著地上的青砖倒也落落大方。两旁各有一对汝窑瓷瓶,只是其中的花卉早已枯萎。
“这真是……”白玉堂摇摇头,却见展昭平依然静视若无睹。心下想是这猫儿就算看到的再怎麽奇特大概都不会动下眉毛。
此时又有一老妪捧茶上来,颤颤悠悠的递上,“二位……请用。”
展昭急忙站起接过,“不劳您了。”
“啊?你说我们家大人啊……”这老妇竟似乎聋得更加厉害,“我们家大人就来了。”她絮絮叨叨念道,“大人可是个好人那……收留我们孤寡老骨头做事……从来没有为难过什麽……”
白玉堂听得一口茶快喷了出来。“展小猫……”这人怎麽和你半斤八两──四品官混到这份田地!
展昭忽然面露喜色,起身道:“叶大哥────”
叶朝枫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含笑对展昭一抱拳,“展兄的身体,可恢复了吗?”
展昭见他轮廓鲜明的五官透出奕奕神采,心头大石放下,便也笑著说,“好的差不多了。多谢叶大哥关心。”
三人在厅中坐定,叶朝枫首先笑道,“寒舍简陋,让二位见笑了。”他对著白玉堂说,“尤其是白兄,想必从未见过我这般不打理家之人吧。”
“那里那里。”白玉堂故作正色道,“某只猫到现在连个窝也不算有,相比之下,叶兄你真是高明太多了。”
叶朝枫微微一笑,白玉堂发现他有些和从前不一样。
同样如晴朗天空上云彩的笑容,同样忍俊不禁的琥珀色眸子,只是若在以前,他必定会凝视著一个人,仿佛移不开视线。
但如今,他好像不容许自己的眼神再停驻在那个人身上,客意地……断绝。
若真要比喻,只让人觉得以往那如天色的笑多份温和,如今只有空的严寒吧。
想必展昭……是不会发现这一点的。
谈笑间忽然那老头又来了,自己耳聋,故嗓门也大────“叶大人,门外有人,说是从您家乡来的仆人!!”
叶朝枫眉头略略一扬,起身说,“展兄,白兄,请稍後片刻。”说完便稳步出去了。
展昭和白玉堂坐在厅中,远远看见有个中年人随叶朝枫进了门,又从偏道绕往了内府。那人身形高大粗犷,一看步态便知身负不弱的武功。
白玉堂见展昭沈默不语,便开口道,“展小猫,你……觉不觉得有些古怪啊?”
展昭淡淡一笑,“叶大哥身手不凡,他的家人朋友会武功也不足为奇。”
白玉堂在心中暗骂,“死猫,你明知我要说的不仅仅是这个!!”刚要开口,却见展昭注视著叶朝枫的背影,虽有疑惑和不解,但英挺的眉目间满满写著某种不容质疑的信任。
其实白玉堂也笃信一点────既然可以在生死关头舍命相救,叶朝枫他……
思及於此,他站起来笑道,“展昭,我要跟在他们後面看看。”说完便向内府而去。
展昭无奈之下,恐他有什麽失礼举动,只得跟在他身後出了厅门。
叶朝枫的内府中,竟还有一个後院。院中石桌石几,数十株花木。此时已是夏末,满院绿荫茂密,其中一棵大树的枝叶将院中的两间房顶罩个严实。
白玉堂竟已飞身上了房外的梁,正伏在天窗前偷听!!
展昭又气又好笑,又怕他被叶朝枫发现尴尬得下不了台,思虑之下只得轻身一纵,也上了房梁。他碰碰白玉堂,示意快下去。
但白玉堂认准了他不会出声,摇摇头,反而将天窗又掀开了一丁点,神色凝重异常地拉住了展昭。
展昭剑眉一皱,但还来不及再怎样,叶朝枫低沈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他说的并非中原话,而是流利的────契丹语。
……叶大哥乃是辽宋间混血,他从未隐瞒过我们这一点,会说契丹语也是正常。展昭心下一动,却又肯定地想道。
但那大汉似乎与中原人相处已久,言谈间不时有几句汉话说出,其中有一句竟重复了好几遍────“五年之期将近……”
断断续续,又有几个词传来────“夫人……”
“……躲藏……”
“……报仇……”
二人面面相觑,已觉事态有些严重。莫非叶朝枫身负深仇,近期将报不成?白玉堂想不出个所以然,看展昭心无旁骛的思索什麽,只得凝神再听。那大汉叹了口气,竟然说出了一句囫囵的汉语,虽然生硬却近完整:“夫人有封信……务必要亲手交给您。”
白玉堂再也按捺不住,轻轻凑过天窗的缝隙往下一看,虽然是短短一瞥,但从他的角度却刚好看到了信封────上面黑色的四个字:“锋儿亲启”。只这四字,便又让白玉堂陷入另一种混乱。
叶朝枫到了大厅,笑著对他二人说道,“我竟然让你们等这麽久,真是失礼了。”
白玉堂刚要笑著挖苦几句,展昭却站起身,走到了叶朝枫的眼前。
叶朝枫一楞,表情有瞬间即逝的失色,很快又悠然笑道,“展兄,怎麽了?”
展昭直直迎上叶朝枫满是笑意的表情,一字字说,“方才,展某一直潜身於房梁上,听到了很多。”白玉堂听得这话,就差没原地跳脚──你这不知变通的死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