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杀戮的过程,就是沉默的,施者与受者,都沉默的出奇。
狄九只是看着傅汉卿,看着傅汉卿一直凝望他的眼。
看着那眼中的清明渐渐朦胧,看着那眼中的澄澈渐渐迷失,然而,却始终还是安静的。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从来不会说谎的傅汉卿,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傅汉卿,从来也不肯主动伤人的傅汉卿。
他说……
“我不会伤害你……”
在这场沉默而残酷的迫害中,他始终没有伤害他。
当狄九松开五指,徐徐后退时,狄一觉得过了足足有一百年,遍体冷汗,几乎站立不住,简直比和一堆顶尖高手打仗还让人身疲心倦。
狄九淡然负手而立:“我一直等着你出手,你竟然没动静?”
狄一微笑:“我一直等着你放手,我真的等到了。”
狄九淡淡抬眉:“你也和他一样开始天真了?”
狄一淡淡道:“你一直等着的是,是看我出不出手,还是,他是不是会始终忍耐,无论怎么样也不伤你?”
他凝眸望狄九:“你等到了你想要的结局吗?”
狄九淡淡转眸看他,神色无悲无喜:“他不伤我,也不会伤你,不会伤任何人。他的慈悲和他所谓的情爱都一样,对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二人说话之间,傅汉卿正捧着脖子猛力呼吸呢,好半天算缓过气来,还不免急速的喘着气。
耳边听到狄九淡淡的声音:“你赢了,一切都依你,现在把他们几个叫醒,我们好动身。”
傅汉卿急叫:“等等,还有事啊。”
狄一和狄九一起望向他,情人也定了,要救的人也救了,要带去给官府的强盗也让他带了,还不让动身,这家伙还能整出什么事。
傅汉卿大步走过来,一手抓住狄九的右手,抬起来,望着狄一:“你还没有替他的手止血治伤。”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四章 混沌将开
狄九淡淡然看看傅汉卿,淡淡然把手抽回来。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纵然伤人至深,却永远纯洁无辜。而当你心肠已然冷硬如钢时,他却又可以于你猝不及防之时,在你心间狠狠一推,叫你生生懊悔,这颗心为什么仍是血肉凝成。
真奇怪,发生了这么多事,自己的心竟仍就有血有肉。
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人,竟还记得他手上这一点点的小伤。
他要杀死你!
他几乎杀死了他!
而他却还记得他的伤。
狄一一语不发的再次插到二人之间,拉了狄九的手处理伤处,这样的小伤,对他们来说,基本上根本不需要理会,不过,眼前要赶紧处理,只怕傅汉卿这家伙就没个完了。
狄九敛眉垂眸,借着狄一挡住了傅汉卿的视线,左手掩唇,轻咳两声,不动声色之间,一口血轻轻吐在袖内。
玄色的衣裳,被血色染得透了,也依旧并不明显。
只有狄一察觉了他的动作,却像什么也没发觉,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这是最初狂喝自伤时,强行压下的一口胸中血,还是听了某个老实人的一堆老实话之后。翻翻腾腾再也按抑不下的一腔心头血。
狄一只是沉默的上药,沉默的包扎。他觉得狄九的指尖冰冷,手掌冰冷,却不知道那样殷红的鲜血。会否也冷若玄冰。
傅汉卿看不到狄九的鲜血,也看不懂狄一的沉默,他只看到狄一替狄九处理好伤势,这才觉得一身轻松,万事皆好。
狄一复又把凌霄等人一个个拍醒,拍打之间不动声色的输入柔和的内力,替他们平复被震伤的内腑。
一众弟子清醒过来。心中多少也明白,仗着教主的保护,他们逃过了一劫。至于整件事的变化和内情,大家都聪明的一句不问,人人敛眉低首,恭敬顺从,一如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狄一复令他们去查看众盗,死的不用管,活着的尽力救醒,重伤的搁在马上,轻伤的绑起来,带在马后。
整个行动,一直都只是狄一在指挥安排。狄九由始至终,只是负手淡淡立于一旁,不言不动不插手。
出奇的,傅汉卿也没有因为他是所谓的情人,就去纠缠他。说些做些惊世骇俗之言行,他只是安静的。很乖的缩在一边,静静看着所有人忙碌,只是眼神直指望着前方,半晌也不动一下。
费了好大功夫把一切办的停当,大家复又前行。狄九一马当先,刻意在前方开路,转眼间就和被保护在后方的傅汉卿拉出了老长的距离。
傅汉卿呆呆坐在他的板车上赶路,让人惊奇的是,整整一个时辰,他只是坐着发呆,居然一直没有合眼睡觉。
狄一策了马到他的身旁,轻声道:“我们还要赶很久的路,真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傅汉卿轻轻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狄一有些意外的看看他,难得这个只会一条道走到底的人也懂反省:“有什么对和错呢?我和狄九都不是好人,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只有强与弱之分,凡事从来只考虑能与不能,绝不计较手段。对和错,其实并不重要。你不体贴,你不明白,你不温柔,你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才是情人,什么才是爱,然而我和他,也未必真的懂。在这些事上,你或许是利用,但至少你没有欺骗。”
他轻轻喟叹一声:“小楼太强了,在世人眼中,小楼的力量厉害的同神仙一般软弱可笑罢了。神仙要到蝼蚁中去求顿悟,没有义务一定要了解照顾蝼蚁的心情。弱者无论受到怎样的对待,都属活该。”
“不,不是这样的……”傅汉卿觉得狄一说的不对,然而,却找不到话可以去反驳他。他从没有轻视世人如蝼蚁,然而,他也的确是从来不曾真正思考过世人的感情和心思。
他天性不喜欢认真思考任何事,这个世界的人,和他本来无甚关系,他自然就更不可能上心。然而,难道,是他错了。
看他神色迷惘,狄一复又道:“你不用老想着你对还是错,你的错误,不过是你自己太有良心。即使只是一场摆明了只是为破关而存在的情爱,数清楚了不过是利用,又为什么还要太介意,不必把狄九想的太好太伟大,为了不让未来的教主因私情而误事,我们所有人都受过情爱的试炼。在我们那些苦难的岁月中,总会遇上温柔美丽的人,善待我们,爱惜我们,关怀我们,然而,十次关爱中,有九次是险恶的陷阱,为了破局而出,我们不得不把这生命中少有的温暖亲手摧毁,哪里顾得上在破局的时候,会否牵连无辜,杀死那也许纯出真心来善待我们之人。同时在防止我们被情感所控制的时候,我们也要去学习如何控制别人的情感,引诱别人情根深种,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别人的爱,在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再将之冷酷抛弃,这一切残忍的事情,我们都做过,而且做得非常好,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们才能活到现在。这样对我和他,都没有资格评价你对或错。”
傅汉卿轻轻的摇头:“你们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对的。可是,如果我做的事也是不对的,那也不会因为你们做过不对的事,我的不对就可以变成对。”
狄一只是淡淡的笑,没有再说一个字。还是那样的固执。还是那样的在意对与不对。原则是多么简单的东西,只要认准了再去遵守就好,黑与白分界如此明显,对所有的深深浅浅的灰,不看不想就好了。
“狄九,狄九。”傅汉卿忽然大声叫孤身策马远远行在队伍之前的狄九。
狄九提缰驻马,却迟迟没有回头。
所有人沉默的凝望他的背影。远方夕阳下,玄衣黑骑的身影,孤独且落寞,高大中也透着苍凉。
不算太长的沉默之后,他策马回到傅汉卿车前,淡淡问:“什么事?”
平淡的语气,平淡的神容,平淡的眼神。没有一丝感情波动,找不到平时的愤怒,平时的不耐,他已冷了心,冷了眸。无论傅汉卿再做出任何惊世骇俗之举,再说出任何惊心动魄的话,他自信仍可以眼也不眨一下的应付。
然而傅汉卿只是用那出奇安静出奇明净的眼睛望着他,然后轻轻说:“我是个很笨的人,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自己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做足了所有心理准备,傅汉卿有任何惊人之举都不会再能触动他。然而,听到这句话,他仍是微微出神了一下,然后才笑了一笑。
“你说过不会伤害我的,你也说过,你说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是吗?”狄九淡淡的笑。
那笑容仿佛已经生在了他的脸上,不会改变,不会消失,永远完美,永远冰冷。
他说,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他伤害了,却不知道。
然后,他用迷茫纯真,永远无辜的眼望着别人问,我是不是伤害了你,我却不知道。
狄九觉得自己真可以放声长笑。
不不不,真的不需要再记恨,不需要再介意。
二十多年的地狱训练,还没看清,还没明白吗?
永远不要记恨被别人伤害,永远不要因仇恨耿耿于怀,因为那于人于己绝无好处。遭受伤害,只能证明你还不够强,让别人可以伤害到你。
所以,他可以用完美的微笑来回应傅汉卿的疑问。
遭受伤害,只是因为,我的心原来仍不是铁石,居然到现在还是血肉。
但是,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我不恨你伤害我,我只恨我自己不够强。
总有一天,我会足够强大,强大到,再不受任何伤害。
如果是第一世的傅汉卿,听到这样的回答,也许就真的信以为真,点点头,心安理得去埋头睡觉了,然而,这一世,他毕竟长进了不少。
怔怔望了狄九一会儿之后,傅汉卿才轻轻道:“我为了自己的难关,想要一个情人,我觉得只要我说实话,只要我尽力的爱他就好。我不知道我哪里错了,但是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就不要做了。如果……”他迟疑一下,才接着说“如果不喜欢我找别的人,我就不找了。”
语气是有些失落和遗憾的,但也并没有什么不甘和无奈。
没有情人,就完不成论题,就要世世在红尘中受苦。但是,如果完成论题的方式一定会伤害别人,那么,他情愿就这样一世一世轮回下去罢了。
狄九略带诧异,目光却依旧淡然的望望他,笑一笑,也不答话,复又策马离去。
傅汉卿怔怔望着他一袭玄衣,在血色夕阳下,就这么随着错乱的马蹄声,渐渐越行越远。远到呼唤的声音再也传不到他的耳边。远到那高大伟岸的身形,渐渐变成一个黑暗的小点,永远若即若离的在前方引领着道路。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这遥遥天地间,远方一点黯淡沉肃的黑色,就此一直深深压在傅汉卿心头。
直到他们一行人到达齐国临川城,在这整整七日的旅程里,在所有人心中,等同于懒猪的傅汉卿,睡觉的时间居然屈指可数。这个奇异事件,让同行的每一个修罗教弟子,都在心头暗暗震惊。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六十五章 需要什么
傅汉卿等人一路往临川城而行。走了三四天,才行出那片盗匪横行的荒蛮之地。他们一行人,个个骑高头大马,马后还绑着一堆强盗,却也十分扎眼。而且很自然地被这一带的盗匪当做敌人来仇视。
这一路上,也曾遇过几批匪类挑衅,甚至到后来,几帮强梁联合起来找麻烦,但凭这些人的本事,当然奈何不了他们。在傅汉卿不要杀人的叮咛下,凌霄等弟子把他们打伤的打散。所有的战事,都是有这些优秀的精英子弟出手就处理妥当了。
狄一和狄九基本上没有什么出手的机会。
而在若干战役之后,被他们用绳子串起来。绑在马后鞭打着驱赶而行的强盗们就越来越多了。
等他们声势一大,就不止是强盗,连行商都注意他们了。途中又遇过两三起遇盗幸存的行商来投奔请求庇护同行。
傅汉卿再不敢象上次那样立刻坦然答应,而是拉了狄一,让他自己盘问观察。确定没有可疑,再加以接纳。
狄一笑问他,被人这样骗过一回,吃了那么大的亏,还敢救人。
傅汉卿理所当然的道:“上次我被骗,只是我比较笨,懂得少。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如果被骗了一次,就再不相信所有的遇难者,对每一个求救的请求置若罔闻,那就是胆小,软弱,缺乏勇气,这是很可耻的。”
他说的这样认真,而狄一听了,却也只淡淡笑一笑。
如果受一次欺骗和伤害,对人还可以有热诚和信心,那么十次百次之后呢?还有谁能再次说出傅汉卿理所当然的话。至少在那二十年的地狱生活里,他与狄九,都早已忘了什么是信任了。
然而,傅汉卿的眼神太清澈,目光太坦然,狄一看得久了,心中便有些莫名的悲凉。或者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吧,或许傅汉卿无论经历过什么。无论遭受过什么,都不会变吧。
但那也许并不是因为天生的宽容,而只是天生的冷漠。
他就这样,心中莫名其妙的胡思乱想着,脸上却神色十分平静的接受了傅汉卿的意见。
尽管这样的做法,和修罗教上下人等,长年形成的观念绝对不符,但狄一不反对,狄九一直若即若离的在极远的前方,不回头,不靠近,不对任何事表示意见,而其他的弟子当然只有唯命是从,岂敢有别的想法念头。
就这样他们一路生擒的盗匪和救护的行商越来越多,等到了临川城时已有了浩浩荡荡的声势。
修罗教的齐国的分坛正在临川城郊的一处大庄园。
话说卓家的庄园,在临川城也是大大有名的一处地方。那卓家的老爷中过进士,又放过一任知县,本可高升,没料想上天不佑,家中父母先后逝世。卓老爷只得回乡守孝,来来去去,竟守了足足五年,待想再回头做官,这空缺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卓老爷也不以为意,自在城外,买了一百顷的修铸庄园,复又在本地办了几处极赚钱的作坊,生意也都做的红红火火。
在临川城,卓老爷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即富且贵,便是县太爷见了,也要大大给一番面子的。
临川城里的大事,多有卓老爷的份,什么济贫扶弱,什么修桥铺路,但凡是官府有了为难之处,请来帮忙的贵客里,也肯定少不了卓老爷。
今天一大早,卓老爷就带了庄园里最精明干练的一群手下,远远行出一百里,去迎接几位远方的故旧亲朋,没想到,还外加着接到了一群蒙难的行商和一众被缚的盗匪。
卓老爷自谴手下把这些人全都送往官府。县衙上下一看,再一查问,无不大惊大喜。
县太爷的政绩和功劳自是要为此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满衙上下,以后怕都多要沾光了。
此事一传出来,市井百姓也无不称奇,都道卓老爷是能人,交的朋友都是出众之人,那么多强徒悍匪,让他们一索子便全捉来官府,真是令人引为奇谈。
这边,人已送进县衙,没多久,城里各处官员的拜帖子就纷纷送进了卓府,这才勉勉强强,把各方邀约给推掉了。
这一行人越是神秘,越是不肯见人,有关他们的传说则在民间被百姓渐渐传得越发神乎其神,便是官府,也不免做出许多奇特的猜测。
直到一个半月后,朝廷忽然颁下令谕。官府扶植修罗教,而卓云鹏也对天下公开修罗教弟子的身份。并把当日那件轰动整个县城,并最终惊动省城,风声直传往京城的大事归为修罗教向朝廷的献礼效忠。世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然,此为后话,无需多言。
当日卓云鹏迎到了傅汉卿一行人,便在庄中开了盛宴美酒佳肴,轻歌曼舞,以迎贵人。
傅汉卿地位最尊,被请入了上座。
一路上离着傅汉卿老远的狄九,因为身份仅次于傅汉卿,座次自然是紧挨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