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汉卿惊得瞪圆了眼,低头望着狄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对他有恩吗?
他努力回想回想,好不容易想起来,啊,是那个吗……那个,算是恩的吗?
原来,受过恩,真的有人会铭记不忘,而不是翻脸相害吗?
原来,也有人会用性命来报答他,而不是反过来要他的性命吗?
前生诸事,历历在目。那么多人说着亲说着爱,说着待你好,然后诸般迫害背叛无一遗漏。今生却在不经意之间,会有与他甚至算不得朋友,称不到交情的人,只因为他不平,便用生命替他一搏。
他只管望着狄三发呆,一时间心中震惊太甚,竟是不能思想,无力说话。
一旁正在为瑶光治疗的狄一闻言却先是一怔,随即心头了然,很多像不同的事立刻豁然开朗,眉宇间都开阔许多。忍不住转头笑看狄三一眼:“原来是这样,你早不同我说清楚,平白害我生一场大闷气。”
狄三正被傅汉卿的眼光看的发麻,听了这话赶紧道:“我这么干是因为我乐意,同他有什么关系?”
狄一失笑:“你就继续学鸭子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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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九倚树而立,不焦不躁,心情异常平静。
安静的看着自己记忆中那头无与伦比的懒猪,忙前忙后,奔波不停。
血,一直在滴落,他却不曾察觉,也感觉不到全身的痛。
那个人,傻乎乎的东张西望,唯恐漏掉任何一个重伤者,却唯独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人,给所有人治疗包扎,只独独避开了他。
狄九默然的听着那些人的热闹。
他们彼此叮咛,悠然说笑,嘴硬争执,询问伤情……而他,孤独的,骄傲的,坚持着站在这里,出奇冷静的等待。
当萧伤终于一跃而起,并向他逼来时,他甚至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而,下一刻,傅汉卿就双臂张开,大字型将他拦在了自己身后,面对萧伤,他很是不好意思。但却一点也不肯动摇:“对不起,我不能让你杀他。”
萧伤怒视他:“你说什么?”
“对不起,对我来说,他是很重要的人.”
“对啊,他卖了你不说还给你一剑,的确是‘重要’啊.”萧伤气得骂。
傅汉卿声音低下来:“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可是……你们和他一样,对我都是很重要的。我不能让你们任何人有事,我,我……”
他这里结结巴巴说不清,萧伤又气又怒:“你怎么可以这样,他这个叛徒,杀了我教多少弟子……”
“怎么不能这样?背叛修罗教又怎么啦?不管他是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就叛出魔教这一点来看,我不觉得他有任何错,反而很佩服他,够胆色,够决断!修罗教替他做过什么,值得他忠心效死?这与杀了多少人?哼,你们修罗教杀他的手下就杀的少了?再说,要不是你们一直追着不放,非要处罚叛徒,他有何苦硬挺着同你们拼命。真算起来,今天死的修罗弟子,大部分也是让夜叉的冥军杀的,你们窝里反,要报仇找那女人去。找他干嘛?说到底,你们都是为权势为名利为脸面为教规,不管你死我活,都是活该,还能算出个对错来?”
能把反驳的话说得这么顺溜的,当然不可能是傅汉卿。
萧伤闻声回头,怒视狄三:“刚才你不是也拼了命要杀他?这会儿又说什么废话!”
“哼,我要杀他,是我看不顺眼他谋害教主。但傅教主自己不记恨他,不想他死,那是傅教主的自由,这有什么不对?”狄三自觉伤势也好了许多,悠闲站起来,摆出挑衅的姿势:“不服,来啊,打架啊,看谁怕谁?”
萧伤哪里是好性子的人,刚想答一声:“打就打。”就见人影倏闪,狄一也拦在了他面前,沉声道:“不必再多说了。阿汉,你先带她走。”
傅汉卿“啊”了一声,迟疑一下又道:“你们别打架啊。”
“你放心,打不起来,你还不走,相等碧落麻药退了一起来找你麻烦?”
比起傅汉卿,狄一可是当机立断多了。修罗诸王哪里是靠说人情讲道理能感动的主,就是表面上答应你不杀人,背地里也能想得出无数种暗中下手的法子。唯一安全的办法就是让他把人带上,溜之大吉。
萧伤当时就变了脸色:“不行!”
就连重伤的瑶光都忍不住想撑起身子:“阿汉!你别胡闹了。”
碧落不能动作,却也扬声叫道:“阿汉,此人虎狼心性,你……”
狄一沉声喝道:“你们就不能体谅他一点吗?以狄九曾受的苦难而言,他背叛修罗教,与修罗教为敌,本就是理所应当的,算不得罪过。他刺了阿汉一剑,阿汉自己不想追究,你们又何苦紧追不放。今日一役,见过阿汉的神威,你以为还有几个人肯跟随他,就连当年的宝藏,这些年为了建立基业,为了在落凤岭做假宝藏设伏,他怕也是全用的尽了,现在他什么都没了,你们怎么就不能放过他!”
狄九依然静静倚树站着,仿佛众人讨论的内容同他的生死全无半点关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傅汉卿那挺直的背和有些僵硬的张开来护他的手。
被人这样以德报怨,心中却找不到一丝内疚或懊悔。
从来久负大恩反成仇,何况还是这等生死之负后的绝然营救,这种恩义若是真的担了下来,是债是负还是苦难,深如海。
心间一片冰凉,无欢喜,无快慰。只是冷淡的望着,等着,任凭生命飘摇于悬崖之上。
然后,听到狄一那样义正词严的反驳诸王,每一句似乎都在为他开脱,替他找理由。然而,分明那是一把刀,在他心头慢慢搅动。
是啊,什么也没有了呢。多么可笑的失败,更可笑的是,他还不得不把他的失败放在盘子里在这里呈现给他们观看,送给敌人宽恕他的理由。
然而,最然人难以忍受的,却是狄三随后的话。
“何苦逼人太甚,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你说什么?”傅汉卿终于脱口惊问。
“这人亏心事做多了。天天晚上睡不着觉。这还能值王长命百岁吗?”
于狄三,也许只是漠不经心得随口一言,也许只想以他的悲苦来换取别人的怜悯。
于狄九,却是生生撕裂他最不能示人的伤口,赤裸裸站献给所有的仇敌。
可他不能动,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再也站立不住。否则,他早就反手一掌打死自己了!
他也不能说话,一开口鲜血就会永无停息的吐出来。否则,他定会尽力激怒每一个人上前来取他的生命!
于是,他只能这样,僵硬的,继续站立,等待,忍耐。当人笑柄。
只是,这一刻,牙关咬得太紧太紧。腹内的鲜血咽得回去,齿间的血色却终是徐徐从唇边溢了出来。
他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更加难堪的戏码上演。
那个白痴会干什么?接下来他是不是打算转过身,圣人的,不念旧恶的扑到他身上来。用那大慈大悲又亲热宽容的眼神望着他,对他嘘寒问暖,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担忧他的性命安全了?
老天,那可真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噩梦。大丈夫,岂能受人怜?偏偏他现在,没有能力拒绝人家不念旧恶,高高在上的怜悯关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傅汉卿没有。
听了狄三的话之后,他只是沉默了一会儿,便平静地说:“无论如何,我是一定要救他的,也许你们会很生我的气,可是我希望你们相信,如果你们有难,不管得罪的是谁,我也一定会做的。我是个笨人,我立场不坚定,我没有尽到教主的责任,但是,我的确是想要保护好每一个曾对我好的人。”
狄九觉得眼睛开始充血发涩,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是吗?原来,其实,他也算是曾对他好的人啊?
心头落寞的笑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我不是一个好情人,我不懂得怎样才能体谅别人的心思。我也不是一个好教主,我没能力化解很多人对修罗教的怨恨。我没注意到处理教内的纷争矛盾,这才让得人心离散,才有了今天的血战。现在,我只想保护我重视的人。无论你们是否理解,我一定是要这样做的。我保证,我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就回来,到时候,要打要骂都由你们,好不好?”
这么长的一串话,那人说来居然没有停顿一次,语气居然流畅平缓,出奇的平静。狄九听来,也不知心头百感交集究竟是为什么,正自迷乱之间,只觉身子一轻,然后耳边劲风呼啸,一怔睁眸,却已被傅汉卿背在背上,跑出不知多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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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受伤的爱人,飘然随风而去,是所有传奇故事里,英雄人物必然会有的经历。
但傅汉卿觉得,两手悬空抱着一个人,还要跑得飞快,这技术要求太高了,还是背在背上踏实方便啊。就这么着,因为狄九个子比他高大一些,背起来他还是觉得十分吃力。
傅汉卿轻功虽好,确实在没有什么背着人逃跑的经验,何苦抗,狄九内伤极为严重,连心脉真元都已受损,傅汉卿一边背着他跑,还一边渡内里给他,实在有些顾不过来。别说身姿飘逸潇洒了,好几次差点一跤滑到才是真。
也算是老天有眼,正自慌乱之际,却听得前方马蹄急响,一道黑色的旋风转眼来到面前。
傅汉卿低唤了一声:“追风!”
追风是狄九的坐骑,跟随他许多年,极神骏且有灵性。就算狄九这样冷酷之人,对这宝马也是有些爱惜之心。
此战生死未卜,所以,在上山之前,他就把马儿放了。
谁知神马有灵,不肯离山太远。就在数里之内徘徊,当傅汉卿发声大喝之时,追风因隔得远,并不曾受伤,却因觉得那声音熟悉,便放蹄向这边奔来。
当年傅汉卿与狄九曾无比亲近,追风自是识得他的,见着了他,便奔到面前,欢嘶不绝,耳鬓厮磨,颇为亲热。
傅汉卿讶然问:“追风,你还识得我?”
追风只是嘶叫,时不时拿头蹭蹭傅汉卿的衣裳,又有些关切的挨挨狄九。
就算是傅汉卿这种感情迟钝的人,也不由有些唏嘘了。
傅汉卿背了狄九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萧伤想追却被狄一和狄三拦住,只得对二人怒目而视。
狄一看萧伤现在能跑能跳,其他几个修罗教弟子也恢复了很多,估计凌霄那帮子人也快赶到了,自是不肯再留在这里当大家的出气筒。当即淡淡笑笑:“他不是说了等送完了人就回来吗?到时候由得你们要打要骂就不用对我白生气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他抱了抱拳:“后会有期。”拉了狄三,转身便走。
狄三自然没兴趣和修罗教的人混在一起,立刻跟了离开。
狄三虽不回头,却也可以想象身后萧伤瞪三人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心情便出奇愉快起来,却又还有些担心,情深问:“傅教主回来怕是要被他们为难了。”
“不怕。”狄一微微一笑:“他把狄九送到安全的地方后,就会先到约好的地方跟我会合,到时候,咱么再慢慢想个让这帮家伙消火气的法子。真闹僵了,大不了不干了。照他那性子,本来就实在不该当什么教主。”
狄三眼睛一亮:“你们在哪里见面?”
“我们一路往这边赶时,路上遇见过一座极高的山,山脚下正好有个小酒铺子,当时也没停,他就冲那边指了下,交代我,等他把狄九救走时,我帮他缠住其他人,之后在那边会合。”狄一微笑:“你同我一起等他,如何?”
小楼传说 第五部 魔主篇下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背信食言
有了追风,傅汉卿就轻松多了。抱了狄九上马,一手按在他的背心输入内力,重新一点点打通他已然闭塞的经脉,一手控缰,催促追风,放蹄奔驰。
初时他还低头问狄九:“你有安全的去处吗?”
狄九只是沉默。
傅汉卿干笑,放开缰绳,习惯性抓抓头。也对,现在双方是敌人,他有啥地方当然不能让自己知道。
“这个,我不太懂怎么逃跑,怎么躲追踪,那,我可只管往前跑了啊,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告诉我一声。”
狄九依旧一言不发。
傅汉卿头上有些冒汗。唉,我也知道你对着我不自在,可是,这只是暂时的啊,我很快就会从你眼前消失了,你委屈一下吧。
他心里念叨着,嘴里却着实不敢说什么,唯恐又把狄九惹得动气。他现在的身体,实在是经不起他气了。
傅汉卿不由得想起以往,自己动不动就惹得狄九拍桌子发脾气的往事。对自己实在是没什么信心,只好闷着头不说话,只顾专心输送功力。追风爱往哪跑往哪跑,他是顾不上在意了。
只是,这样长久的沉寂,终究让傅汉卿也不自在起来。
其实,很久以前,他就不由得设想过许多次重会的情形,却从来没想到,会这般的默然无语,寂然相对。甚至从头到尾,他们连目光,也只对视过一次。
狄九平静的不对头。既没有挣扎着拒绝他的帮助,也没有冷言冷语迫他离开。这样沉静的接受一切,让傅汉卿不能不担心。
总觉得有很多话应该可以说一说的。总觉得,即使前情不再,江湖相见,有些往事,大家也可以坦然的谈一谈的。然而天地寂寂,唯余马蹄声声,傅汉卿忽然觉得。那些彼此之间的旧事,的确是,不说也罢了。
只是这样的沉寂逼得人心慌起来。他只得干咳两声,轻声说:“这个,嗯……对不起,我想,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今天,可能是让你的很多手下离开你了。”
寂无声音。
“可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这个,我……”傅汉卿发现,经过这么多事,原因为自己成长了,可使其实,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拙。
而狄九,仍然是沉默。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很多人都骂你,可你其实也不用太介怀的。反出修罗教这件事,你真的是没什么错。不管其中有多少因着野心,修罗教实在欠你很多。何况有野心也没什么不对啊,野心啊,不就是大志吗。胸怀大志……”傅汉卿烦恼的死命抓头,天啊,自己太无聊了,这人难道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吗。自己这不是废话,唉唉唉……
“其实这一战,胜败也就那么回事情了。修罗教也受了重创,你也算报了仇了。你自己的实力虽然损失一些。但是扔掉那些沉重的过去,靠自己的拳脚打出一片新天地,不也是很有趣的事吗。你不是那种跌倒了就爬不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