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瞪大了眼,怎么拼命往外挤的人,除了一干戏子,还有那么多……
“他接了旨之后,还可以安安心心,让人继续喝酒听戏。”年仅十五岁的燕王,语气出奇地沉稳,本来应当带着稚气的
漂亮容颜上,只有让人看不透的冷漠。
“是,在场所有的官员,下人,戏子,舞姬,全都吓呆了,只有他,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所有官员,都忙着离开,他还是一派轻松?”
“是!”燕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是服侍了他十多年的王总管却莫名得汗湿衣衫。
燕凛冷冷地笑一笑,还是这样,不为所动吗?从小到大,最看不得的就是那人永远淡定从容,天塌下来,也当做等闲事
,仿佛没有什么他不能应付,不能处理的样子。
他总是这样,朝中政变,自己惊惶不定,他淡淡说一句,皇上,这么点小事,有什么好在乎。
边关大败,自己愁眉不展,他随意说一声,皇上,这么点闲事,你就别操心了。
江南大旱,自己忙着减膳减衣,他漠不关心地道,皇上不必发愁。
永远是这样,皇上不用发愁,皇上不必过问,皇上无须烦忧,这些杂务,不必打扰皇上。
从来都是如此。
记得小时候,曾经敬他如天神,觉得他真是世上第一了不起的人,那么地崇敬他,喜爱亲近他。那人却总是不在意地忽
略他的关怀,他的心情,他的想法。
那人曾是他的老师,教他治国,教他理政,教他史书,教他做人,然后,在他渐渐长大后,却已懒得理会他的纠缠。
每一次寂寞至极而依恋他,想要靠近他,他总是淡淡说:“皇上,你还小,玩去吧,为臣要处理政务呢,不能陪你。”
每一次想挺起胸膛,大声说:“我不小了,我长大了,我可以独力治国了。”
他却永远说:“皇上,别胡闹了,国家政务不是闹着玩的。”
他有烦恼想对他倾诉,他却已经不耐烦再去听。
曾经以为他是师长,是良臣,是最大的依靠,然而,却又在一次次挫折后不得不面对现实。
那人不让他管理国家,那人不让他任用亲信,那人不让他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甚至连选妃立后,都只能选那人所指定的
女子。
他总是那样淡淡微笑着,仿佛天下事,无不在掌中,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脱离他的控制,可以不受他的操纵。
多想打破他脸上永远的微笑,多想看他的镇定自若变成震惊莫名。
可是没有用,完全没有用啊。
乘着他掌权日久,渐渐骄奢淫逸,和往日亲信开始离心离德,而悄悄收揽他的心腹,乘着他倚权仗势,独断独行,而偷
偷会见大臣。
小心地,一点一点,筑固属于自己的力量,偷偷地,不为人察觉得,让京城的军权开始集中在自己手中。
在他庆贺三十六岁生辰时,发动政变,倏然一击。把他从三十三天,直打入十八重地狱,可是,这又如何呢?
那人依然可以微笑着说,臣遵旨。
所有的权力烟消云散,人上人沦为阶下囚,所有向他献媚的官员们避他如瘟疫,他依然可以,从从容容,饮酒看戏。
“所有官员,都纷纷离开了,奴才又把闲人全赶走,现在整个相府,就剩下容谦一人人了?”
“一个人?相府的下人呢?奴仆呢?要给他罗织罪名,总要审审这些相府的下人才好。”燕凛微微皱眉“怎能一口气全
放出去,岂知这里头,没有容谦的亲信暗棋?”
王总管满脸苦涩的表情:“相府一个下人也没有?“
燕凛斥道:“胡闹,堂堂一个相府,怎么会没有一个下人?“
“左相大人三十六岁生辰,从半年前就开始筹备了,左相每天都嫌手下人办事不爽利,做事不痛快,行事不周到,计划
不铺张,天天从府里都往外撵人。前前后后,竟赶走十多个,卖出去几十个。左相府的人本来就不多,他以往为人十分
简朴,是这几年才开始变得奢华骄淫,以往的人手一来不够用,二来都象他以前那么尚简朴,竟是不合他现在的心性了
,所以赶人卖人之余,干脆全撵出去了。他又嫌出去买下人麻烦,直接跟各府说,要借各府伶俐的下人来用用。”
燕凛冷冷道:“自然各府无不驱奉,急忙把自己家里最最伶俐最最亲信的人送去服侍,外加叮嘱不断,务必要帮左相大
人,把好好一个寿宴,办得体体面面,轰动京师了。”
“是。”王总管低声道“那些人全是各府里出来的人,几乎人人都是其他官员的亲信,真抓起来审问,只怕牵连太大,
奴才只得让他们去了,不过,全都登记造册,还不许这些人任意出京,以后,若有什么事要查问,自然随追随到。”
燕凛漠然道:“所有的人都走了,就没有一个留在他身边照料他,和他共患难的?”
“倒有个负责给他端茶倒水,侍候起居的丫头不肯走,跪着求他,让自己留下来服侍照顾。”
燕凛挑挑眉:“他怎么样?”
“他慢吞吞站起来,说一声,哭得真吵。然后一伸手,把那丫环整个人拎起来,信手一挥,直接从高高的院墙飞跌出去
,那丫环的惨叫声,把在场的士兵们都吓白了脸。”
燕凛微微一笑:“他的武功高强,分寸掌握应该还好,他大概是不想连累那丫环才扔她出去,丫环一个女流之辈,哪里
明白,其实那一扔看来吓人,但丫环应该可以安全着地,毫发无伤。”
王总管打个寒战:“那丫环跌在地上,连肋骨都断了两根,人也吐血晕过去了。”
燕凛再次深深皱眉:“他就真有这么狠的心吗?”
“那丫环的伤奴才让人验过,绝对没有虚假,还是她的同伴姐妹,哭哭啼啼找人把她抬走的。”
“皇上,此事是否有古怪?”说话的人,只比燕凛年长两岁,同样的年少,眉眼间,也有着同样的沧桑和成熟。
做为燕凛的伴读,陪他一起长大,和他一起计议大事,最信任的伙伴,北靖王世子史靖园,深深皱起了眉头:“堂堂一
个宰相,身负大罪,关起来的,居然只有他一个。容谦本来父母早亡,也没有半个亲戚,现在,连个下人都没了。不管
事后定他什么罪,朝廷也只能对付他一人,任何人都株连不到,看起来,就象他很久以前,就为今天做好准备似的。”
燕凛略略迟疑:“他若真有准备,又岂容我们握住京城兵权,又岂会有今日之变?”
史靖园苦笑一声:“这也正是微臣百思不解之事。”
燕凛想了想,便道:“严密监视容谦的一举一动,一饮一食,他掌政多年,他的亲信,经他手提拔的人,都要在我们的
控制之中,虽然京城的兵权已在我们掌握中,虽然,他手上已有不少人向朕效忠,但我们都不能有丝毫放松。国内其他
各路大军的主帅,虽大多都暗中表过态了,但相关动静,朕一定要在第一时间知道,负责调派粮草的人,把每月划拔的
粮草改为每日押运,确保不会有任何军队有机会做乱。这些从相府出来的下人,虽不便全关起来拷打,但也要被全程监
视起来。”
“遵旨。”史靖园应了一声,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燕凛淡淡道:“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皇上,容谦有盖世之勇,惊世之武,虽派大军将他围住,终还是心腹之患,此人掌政多年,暗中未必没有什么暗棋安
排,这些被放出相府的下人虽在监视控制中,也未必完全没法子传递什么消息出去,虽然大部份将领都表示了对皇上的
效忠,但还是有些人顾念容谦提拔之情的。即然此刻容谦已在掌握之中,为防将来不测之乱,最好……”史靖园微微提
起手掌,向下虚虚一劈。
燕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把他押入天牢,巨枷重锁,调高手看护,等大理寺议定罪名再说。”
凌迟
暂押天牢待罪?”跪在地上的容谦有些不耐烦地挑挑眉,站起来,双手接过圣旨,面对传旨的刑部侍朗宋承风:“宋大
人,我能不能麻烦你向皇上转达一句话?”
宋承风满头冷汗,半晌不能答话。
宋承风是容谦一手提拔的官员,若无容谦,他到现在,可能还是刑部一个小小的堂官而已,是容谦偶然发现此人审案断
狱颇有才华,才将他破格提拔。
平日里宋承风说起容谦来,无比感激,无上崇敬,动则做出愿为恩相大人肝脑涂地之态,却在大变之后,第一时间上表
斥责容谦之罪,向皇上表示忠诚,
这次燕凛故意让宋承风来宣旨,就是想看容谦面对这个自己一手提拔的官员时,会有什么心情。
奈何容谦还是这样轻描淡写,从容如旧。
淡淡一句话,令得宋承风头疼无比,只得苦笑着道:“下官虽任职刑部,但大人的案子已交由大理寺,下官实在是说不
上话啊。”
容谦失笑:“宋大人误会了,我不是想让宋大人为我求情,或是帮我向皇上喊冤求饶,我只是希望宋大人能告诉皇上…
…”
他淡淡一笑:“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
“我有受死的勇气,实无坐牢的耐性,要杀要剐都无妨,只想麻烦皇上快一点就是了。”燕凛铁青着脸,慢慢地,一字
字重复这句话。
宋承风还没有胆大到,敢一字不改把话传给燕凛,是燕凛派的密探把这句话报上来的。
燕凛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少年英俊的脸上,一片冷然。
王总管伏在地上,头一低下去,就再也不敢抬起来了。
史靖园也只觉一股莫名寒气,令人全身战悚。
好一会儿,燕凛才慢慢地一字一断地说:“即然他这么想死,朕就成全他,不过,这个死法,却是要朕来决定……”
他冷冷一笑,少年的眼,出奇地冷酷残厉。
“凌迟处死?”容谦终于露出愕然之色“不会吧。”
这个天塌不惊,万事也不放在心中的人物,终于有了惊奇失算的表情,但是,负责来传旨的史靖园,却并不感到高兴。
这次的圣意,他并不赞成,和皇上争执了许久,最终仍是不得不听命行事。皇上命他亲自来传旨,命他注意容谦的每一
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回去之后,完整复述。
史靖园深深感到,面对这种天地间最可怕的死亡方式,容谦的表现,只是吃惊,只是觉得不合理,甚至象一个大人,面
对不听话小孩胡闹时的无可奈何,却依然没有丝毫震怖,惊恐,惧怕,愤怒的表示。
容谦皱起眉,慢慢把身半直起来,带起一身锁链声响。
任何人,戴着二百斤的大枷,手脚都被用怪异的姿式铐锁在柱子上,站不能坐不得躺不了,只能跪下,或半蹲着,整整
三天三夜,都会奄奄一息,惨不忍睹。可是他却神完气足,连脸色都还是和平时那么红润。该接旨时,无论是跪是起,
都一样干净利索。
这样的人物,若不是几千军队将他牢牢围住,连珠弓箭死死对准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锁进大牢呢?
这一次容谦的手被锁在大枷上,没办法接旨,所以他只是有些疑惑地问:“史世子,我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自己却
不知道,我是不是在不自知地情况下,把皇上狠狠得罪过?”
史靖园苦笑一声,不说话,你容大相国和皇上之间,到底有什么问题,应该问你们自己吧?
容谦脸上有了不解之色:“我知道皇上想杀我,我也知道,我专权擅政,的确有冒犯皇上的地方,皇上要亲政,皇上要
扫除障碍,要我死,这一点也不出奇,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为什么是凌迟?我虽有不敬皇上之处,但也不至
于严重到要凌迟吧。世子你一向和皇上朝夕相伴,皇上的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可知,皇上这样决定,有什么深意吗
?”
这样的追问是意料中事,只是这语气,仍然没有愤怒,惊慌,不平,畏惧,他的神色语调,就象一个充满疑问的人,很
好奇地追求答案一样。
史靖园几乎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看到学塾里的孩子,在很好学地向先生请教问题。
史靖园叹了口气:“天机圣意,岂是我们臣子可以测度的。”
容谦挑挑眉,笑一笑,然后说:“史世子,你是皇上的臣子,也是皇上的朋友,你的话,皇上应该听得进去,我还是希
望,你能向皇上建议,对处死我的方式再考虑一下吧。我毕竟执政多年,又是先帝托孤之臣,皇上要将我凌迟,难免苛
酷之名,也损先帝之德,再说,我近年虽有些骄横,但掌政之时,还是有些微功于国的,就算有罪,也罪不致此。皇上
这般待我,也会寒了很多臣子之心,甚至一些受过我恩义的人,也可能会对皇上有怨恨之意。为了皇上好,还是收回此
命为妙。史世子,我这样的人,就算是公开处死,或是由皇上下旨处死,都有损皇上的清名,和先皇的识人之明。最好
的方法,是将我在牢中毒死或闷死,留下全尸,只说是急病而死。若是担心我借机弄鬼脱身,不妨在一切相关仪式完成
之后,派人把我的尸体或斩首,或切片,或鞭尸,这样即安天下之心,不损皇上仁名,就算皇上对我有什么怨恨,也可
以出气了,对不对?”
他说来随意清淡,史靖园却听得摇摇欲倒,几乎要晕倒在地了。
其实容谦对利害的分析非常透彻,非常明了,他正是知道,容谦此人留不得,但也公开杀不得,而凌迟处死更加不妥,
所以才再三力谏的,但是,同样的话,同样的道理,从容谦这个眼看要被凌迟的人嘴里说出来,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头
晕目眩,不明就理。
看到史靖园那张口结舌的表情,容谦本来涛涛不绝的话语忽得一顿,终于笑了笑,第一次,笑容中有了失落:“罢了,
皇上也长大了,自有他的考虑,他的决断,我都这样了,还管三管四,指手划脚,实在有些可笑。世子回去,只说容谦
谢主隆恩便是。”
史靖园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容谦笑问:“史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了。”史靖园梦游也似答,梦游也似转身向牢房铁门处走。
容谦想了想,忽道:“史世子。”
史靖园愣愣回首。
容谦微微一笑:“这么说或者有些不可思议,但我确是真心,史世子,陛下以后,拜托你了。”
史靖园身子一震,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容谦已淡淡然移开目光,平静地道:“这些话,也不必再对皇上多说,免增他烦恼了,世子,请吧。”
等到一脸茫然的史大世子游魂也似离开,容谦才万分郁闷地背靠在柱子上,唉,凌迟,凌迟唉。
要挨九百九十九刀,要杀整整十天,这也太辛苦了吧。为什么不能一刀了断,为什么就不能一杯毒药了事呢。
不过就是对你冷淡了一点,漠视了一点而已啊。现在的小屁孩,怎么全这么记仇啊,真是个别扭孩子。
十天啊,叫我怎么熬过来啊,还要受十天的罪啊。真想放声痛哭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