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归,是我弟弟。
他还是个小小婴儿在襁褓之中时,我便认识他了。
年幼时的江雁回,便觉得母亲美丽——但那是与现下不同的美丽。她艳,她傲,她妩媚,她自怜自惜地倾城她的倾国,绝代她的风华,她珍爱她的容颜,甚至觉得藏于深闺是件太过暴殄天物的行为,但既嫁为人妇又如何能不守妇道于人前抛头露面?于是不能让所有人惊艳成了她最大的憾事。她时常会把雁回的小手握在自己一双如玉如琢的春葱柔荑中巧笑倩兮地问:雁回,娘亲好看么?他总是点头的。母亲一旦那样问之后,便会坐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描画,然后带着一阵香风盈盈地走了。他不知道母亲去哪里,但过两三个时辰母亲就会回来,依然香风阵阵,可他总觉得似乎多了些奇异的味道,却弄不清是什么。
虽然父亲从来不陪伴母亲,母亲却也不寂寞呢。对父亲来说母亲再美丽也不过是他娶回来的一个女人,再特别也只特别在她是正室,新婚的兴头一过便不大来了,外面的莺莺燕燕虽没那样的绝色,可比母亲温柔可人多了。连雁回都多次看到父亲拥着别的女子走入他和母亲的卧房。
这些都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小小的雁回便有些寂寞了。他不喜欢围绕在身边的大群婢仆,他们只会不让他做让他做那,却没有他真正想做的。后来就央着父亲允许他出去,父亲随口应了。
由得力机灵的仆人带着去了市集去了许许多多有趣的地方,七岁的他倒也不怕生人不怕有人将他拐了去,倒是时常把仆人吓出一身冷汗。后来索性领他去乡下江家的地界踏踏青,瞧瞧未来都会是他的佃户。
于是雁回发现了一个很温婉的女子,带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坐在一间小小的屋前。
发现,是因为那女子在看到他时,对他笑了一笑,没有母亲那样艳冶,却水样温存。
于是他喜欢上了那对母子。
喜欢,是因为那个很小很小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瞧了他一阵,对他笑了一笑,阳光般灿烂。
他决定对其他人保守这个秘密。
他也要和母亲一样,有自己的秘密。
她们就是他的秘密。
从此他便不时背着家人换了布衣来瞧她们,带些吃的用的,钱那女子却是不要的,虽然女子家里穷得很。有时候他会觉得,女子比他的母亲更像母亲。女子靠做些针线活为生,家里本有个兄长,但前些时候染病去世了。那她的丈夫呢?认识了那么久居然从来没有问过。或许是下意识里在避免着罢。而那个小孩子在长大了,雁归,是女子给他起的名字。暗自里也高兴过居然和自己一样都有个雁字,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和自己一样有个雁字。
于是江家更冷清了些。主人忙着做生意,女主人和小主人都时不时地消失一下。直到一次例行家宴上,父亲颇为不满地提起他好不容易想见见妻子孩子却谁也见不到时,母子俩才互看一眼。不过雁回眼中是骄傲而母亲眼中更多的是惊异罢了。
雁回喜欢带着雁归玩,雁归很乖巧,很可爱,很聪明,无论学什么都举一反三。雁回哥哥是雁归的小先生。女子常常抱着雁归盈盈地笑道。
那时雁回十二岁而雁归五岁。小雁归越大越像他母亲,长得煞是惹人喜爱,会很甜很甜地叫他雁回哥哥,会很亮很亮地笑着递过草编蚱蜢。那附近住的孩子们都知道雁归有个小哥哥会保护他,谁也不敢欺负他。
年少无知是快乐的,而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
十七
佳官一直闭着眼似睡非睡地听,忽然闲闲地说了句:可还有热水?
还有一壶。江雁回愣了会儿才答道,话题转换得太快,他反应不过来:要加水么?
不必了。佳官缓缓睁开眼睛,眸子依然清澈如秋水:扶我出来。
刚在水中浸过的身子是暖的,触手柔滑如丝缎,没来由的心里就是一荡,当下便心猿意马地红了脸,满心的绮思艳想,忙为他擦拭去如玉肌肤上凝露似的水珠,取了衣衫帮着穿上。佳官病后清瘦,连衣衫都有些空空荡荡起来。灯光从身后透过来,衣内的身体也似发着光。
是那样无法确定眼前这个曼妙的人儿是否真的存在于世间,佳官,你是神遗忘在地面上的孩子,当有一天他收了你回去,我该是怎样地绝望?
佳官忽然在他怀中淡淡地道:
莫要弄错。我不是雁归。
心还来不及颤抖身体已先一步拥紧了怀中小小的人儿:不会的。
你不是雁归,永远也不是雁归。
并不知道自己如何会对雁归有那样的感情,甚至不知道是何时开始,只是越来越喜爱越来越不能离开了。少年的心中对于这样的悸动说不出准确的名称,只是看到别的孩子和雁归玩耍时会不开心会生气,却又说不出原因,雁归见他闷闷不乐,也便不大和别人玩了,尽是陪着他。倒是江雁回觉得内疚,一力要他多交些同龄的朋友。
一个九岁的傻孩子。
然而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更傻得无可救药。
夏日酷热难耐,雁回带了雁归去河边。岸柳绿得浓郁妩媚,河水卷着飞花碎玉的波浪拍在身上格外清爽。并不是多宽的河面,只有中心深些较为危险,村里的人都知道,所以还算放心让孩子来玩,但此时大家都在地里干活,哪有他们俩这样好福气不必耕作?雁归却仍是玩得很开心,不时摸起条鱼虾冲着雁回摇手。雁回见他玩得开心便上了岸想扯些柳条编顶遮荫帽给他,日头大了会晒坏人呢。
刚拽了一把翠盈盈的柳条,就听得背后一声惊叫。猛然回头时,河中已不见雁归小小的身影。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江雁回疯了一样跳下河去。
很费了些气力才寻到雁归拖出水。好在河水不甚湍急,他只是失足滑进河心深处,呛了水昏过去,控出水也就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雁回惨白的脸时还能勉强动了动唇欲笑:雁回哥哥……
没等他说完,雁回突然就死死地搂住他浑身颤抖。
雁归一定要脱了衣衫晒干再回去,怕娘亲知道了担心,一抬头忽发觉雁回正怔怔地盯着他出神,于是诧异地问:雁回哥哥,你不舒服么?脸很红呢。
江雁回立刻转开了脸。
那一夜的乱梦颠倒,净是说不出口的羞人事体。清晨醒来时被里湿濡粘腻的一片,虽是破天荒第一回,却也晓得是甚劳什子。慌得把隔夜的冷茶倒在上面拼命地搓洗,却洗不去脑中那些残片。
梦中抱在怀中辗转呻吟的,分明是……
骇然不敢再想。
所以很有些日子不再去乡下找雁归了。母亲却也没注意到他忽然间的安分。伺候他的下人只以为少爷改了性收了心。父亲向来不喜他乱跑要他乖乖念书,见他真的静下来也颇高兴。
过得大半月,终于还是忍不住换上粗布青衣出了门。无他,只为得听说雁归的母亲急疾卧床,医生讲症状险得紧,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大惊,也怨着自己为甚这般小家子气。
到了小屋前又不敢进,想着在窗根张望下雁归可在,不在许是更好些罢。这样寻思着便站到窗根前,细细听去。
有人走动,脚步声轻巧细柔,听着熟得很,自然是雁归。有瓷器低微的碰撞声,想来是他母亲服药。
雁归,娘的话你要记住。
怎么了娘?雁归的声音透着诧异。
你雁回哥哥有半月多不曾来,娘一直不曾问你原因,但现在你要老实对娘讲,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没有。声音虽小答得却爽快:一直是好好的,雁归也不晓得他为何不来。
娘的病已经不行了。你不用说些没用的,娘的身体怎样自己清楚。
那个如切金碎玉般的声音真的是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么?雁回呆住了,不能相信。
雁归,娘去后你便再没别的人了,一定要去找雁回哥哥让他照顾你,知道么?
娘……
急急地喘了口气,女子说道:
因为他是你亲哥哥。娘早知道他叫雁回,所以给你也取了雁字。
什么?窗外的雁回,屋中的雁归一齐愣住。
娘跟你说你爹去了,不是真的。实实是十年前娘在江家做活时被江老爷强要,却被夫人发现逐出江家,后来才发现有了你。哥哥为遮羞便花尽了积蓄请些人佯作娶亲把我送出去,对别人只说是我嫁到外地去了。待一年后实在无钱让我再躲在外地才让我假作夫死返了回来。本来只想带着你平平静静过这一辈子,可忽然听说江家小少爷喜欢来这里玩,娘亲便想法子和他相识,只为万一娘不在了,你也不至流落街头无依无靠。
雁回哥哥心地好,又很喜欢你,不要惹他生气,要想办法让他带你回江家,知道么?
真真是:闭门家中坐,祸自天上来。
江雁回没等听雁归如何回答便飞也似地逃了回家。
梦里抱着做了许多污秽之事的,竟是我的亲弟弟……就算知道喜欢小官戏子的不在少数,但那些是你买我卖的事情,如何与此事相提并论?
我竟对我的亲弟弟……
回去第一件事便是向父亲提出,去书院念书。父亲自是大喜过望,当下便为他准备行装。母亲听说了也不曾反对,倒很开心的样子。冷眼看去,只怕是开心于可以不必再多管他的事情,只要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便好罢。
可终于还是放不下心,偷偷地去看雁归。忘不了说自己要离开的那一刻,那张孩子的秀雅容颜上的寞落与失望。几乎要心软时雁归仰着小脸问道:雁回哥哥,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冰水浇面般猛醒,硬起心肠拒绝。
没有想过是否把雁归的事告诉父亲,或许是避免去想罢。毕竟才十五岁,有太多事情是懵懂的,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不可以喜欢自己的亲弟弟。一早便知晓,这世间尽可游遍花丛,伤尽人心,却容不得两个字,“真心”。
更何况是对个男子,对个亲兄弟,动了真心。
把父母给的钱大半都与了雁归,值些钱的小物件也悄悄托人变买了银两送到雁归那里,生怕自己不在时他娘亲去了不能发丧,他日后无以为生。雁归没有拒绝,可眼神黯淡得陌生。可安慰的是,雁归向来不撒娇讨好,便是怎样想要的东西,只说一遍,被拒绝了就再不提起。
其实江雁回不懂,不是不想再提起,而是怕自己不能承受一次再次的失望。
只是在书院五年,对雁归的心不但没有冷却,反而更绝望地炽热起来。每年回家两次,仍会抽时间去瞧瞧雁归好不好,有没有念书,被没被人欺负。见了他雁归是一样的亲热,却时常在他不注意时望着他出神了。偶尔会问:可否留下来?
他仍是拒绝。
虽然是那么想答应……
直到从江暮那里得知,对同性的真心,不论在世间的哪个角落,都无处可逃,无处可容身。但那所谓神的惩罚是那样遥远而人世的鄙视与冷笑是那样接近。他知道书院里的人在背后拿他和江暮作闲谈的兴头,但捂了耳只当不知。
宁可自己喜欢上的,是江暮,而不是江雁归啊……
可是不能忘却,第一次返家去望雁归时,才知道那温婉如水的女子已经去了三个月,雁归见了他惊喜交加地扑到他怀中欢笑嬉戏,却在进厨房给他冲茶时,匆匆地抹了下眼中不曾溢出的泪水。
那一刻的心疼与心痛。
终于在江暮身边,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一结了书院的学习回到家中,便对父亲讲雁归的事,接他回家。其实也曾有卑污的想法,想着便要了他又何妨?可是不能,怎样也不能让自己狠心去毁了那双明亮纯净的眸子,怎样也不能眼看着他因为自己痛苦,怎样也不能让他背了乱伦的罪名受人唾骂。
正准备着结业时,就接到家里的信说母亲病重,与江暮告了别就赶了回去。真是大吃一惊,只半年不见,母亲居然憔悴至此,原来的美丽风韵全然不见了踪影,那样骄傲的绝代风华只剩了几分淡薄的影子,秀丽的黑发长长地垂下来却没有飘逸没有动人,只愈发显出苍白的脸无光的眼。可医生却无论如何诊不出病因,只说是无甚大碍,细加调养便可。见他回来,母亲精神便好了许多,日日要他陪在身边,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出的样子,几次开了话头却又临时收了回去。他实在不明白。
直到一天,母亲要他陪着出去走走,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比话本更荒谬。
见到了那个是自己生身父亲的人,他快要死了。
很想问母亲:对那个人,是真心么?
更想问母亲:我只是一时放纵下的不慎么?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正妻地位才留下的么?
所以在雁归的母亲被父亲看上时才逐了她出去,因为她不同于那些流莺,是干净的女人会威胁到你的女人?
终于明白自己骨子里那点可怕的血液,从何而来。终于明白母亲这许多年为谁而艳丽,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漠然置之她的孩子。江雁回是罪证,只要在她眼前就永远提醒着她的行为会有败露的可能,她也许不会永远做江家的女主人,江家也许会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会夺了她不能缺少的奢华不能缺少的享受。她要的是快乐,而不是责任。
原来我才是那个多余的存在。
想大笑,但笑不出来。母亲惊惧地看着自己,知道自己的脸已经因为扭曲而痉挛,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得,只是颤抖着,颤抖着,从那个濒死的人的房中,从母亲不知多少次与那人缠绵的房中,冲了出去。
从此日日笙歌,夜夜宴舞。
本就不是我的,我已占据了太久。
父亲训斥了几次,终于借个机会向他大吼:我知道你早看我不顺眼,是不是打算逐了我出去把那个孽种接回来?好啊,反正你又不止我一个儿子!
于是父亲知道了他还有一个儿子。
于是在对我彻底失望后,把雁归带回了家。
这一切都该是他的。我还给他。
终于相信了江暮说过的,神的惩罚。
这是对我爱上雁归的惩罚。
他不是我弟弟,但他也是我弟弟。我不可以爱他,但我无法不爱他。
所以我要他憎我恨我,忘记我。
我只求所有人都不要知道我的心。
雁归,你会干干净净地长大,做江家的独子。在你的记忆中不该有一个江雁回——虽然这一点,只怕在你知道自己是谁之前已深刻进骨子里,但你一定要忘却。
因为江家只有一个孩子,江雁归。
因为江雁回的存在,从一开始,便是无可挽回的错。
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若回头是满地的污秽与鲜血淋漓,我宁可溺死在这苦海间,永不超生。
欠下的,只能欠下去。
对不住的,只能对不住。
如果有来世,我只求,不再生而为人。
故事讲完,江雁回与佳官,又是一夜未眠。
PS:看在江江今天写了酱多的份上回帖啊各位大人~~~~~55……偶可是抛弃了论文没写来写文啊……55……
其实还有2K多的文已经写了,但是~~~~
偶要回帖~~
够十个马上贴下一章,不够就等明天~~~
再被人笑偶米回帖偶就真的怒了!
不开玩笑
十八
一床锦被,隔绝了两人的距离。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谁能做到?
佳官定定地望着上面黑沉沉的夜色,仿佛在细细数去有几多积尘。江雁回斜倚着并不躺下,却有意无意间让开了佳官的视线。
记得你曾唱的曲儿么?佳官忽然静静地道,唇角漾起秀丽的弧度:好听得紧呢。你还问我可会了……
说着竟就轻声哼唱起来:
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
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
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
唱罢又是一笑:怎样?
你讲过的故事唱过的曲儿我都记得分明,只有那颗心瞧不清晰。若说是全给了雁归,我却如何甘心?忍不住要去恨他,因为他占了太多,因为你为了他忍心骗我欺我,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是真是假。当初是你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融了我身上的寒冰又一把推我下悬崖;再见时我把一切说得分明你我再无瓜葛,你却殷殷切切地来问些无关紧要的话做什么?给了我一点企望却又抛在地上。我折腾不起也承受不起了,你到底是要怎样,你到底是要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