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意追出去,其实就躲在林子里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他在原地怔怔站着,但,过了片刻,却还是朝着你走的方向追
了出去。我气急了,你这样对他,他明明那么生气,为什么还是一心想着你?我正在气头上,就看到了那队客商,我故
意找茬儿,本意只是想找他们撒撒气,但其中一人却拔了短剑出来。我看到那把短剑,想起你用的也是这样一把短剑,
就……”
凌霄没有说完。
花弄影看了她半天,有些疲倦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凌大小姐,我原本没有想到是你做的,只是这些年,
每次一闭眼,当年的事情就像噩梦一样,死命纠缠着我不放……凌大小姐,你扪心自问,可对得起那一队无辜枉死的客
商?西城那么信你,宁可不信我这个妻子,也从来没有疑心过你,你又怎么得起西城?”
凌霄触动心事,尖声叫道:“住口!花弄影,你说我对不起西城,那你又是怎么对我的?你要他带你回大沙漠隐居,从
此不履中原,你可想过我的感受?你们这一走倒是容易,可我呢?你们走了,我这辈子却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是个顶天
立地的好汉子,若不是你逼他,他既发过誓不抛下我,又怎么会负我?若不是如此,我何必铤而走险,把将军府的人引
了来和他为难?!”
苏妄言嘴唇掀动,似是想说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眼前的凌霄已经全然的陌生,早已不是他所“认识
”的那个凌夫人。火堆旁,王随风、马有泰听到这里,心中也都生出了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感觉,再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
静夜里唱着歌儿的凌大小姐,便不知是失落还是苦涩。只听花弄影大笑道:“不错!你是金尊玉贵的凌大小姐,我是蛇
蝎心肠的飞天夜叉!可我痛了二十年,苦了二十年,又跟谁去诉苦?”
凌霄重重哼了一声:“花姐姐,你有什么苦?当年他为了替你找返魂香治病,肯豁出性命不要,闯上将军府,若换了我
是你,便是死了也值得!”
花弄影突地厉声喝道:“我倒宁可他从来没有去过将军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宁可那时就死了,再也不用面对后来
这一切!”
她冲口说了这一句,声色俱厉,苍白的面容上平日的冷漠孤高都不见了踪影,语气激烈,叫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个
个都想,花弄影如此失态,可知这句话在她心里不知已放了多少年了。
花弄影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这才接着开口:
“你说你对他一见倾心,但一开始,我并没发现你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心意,我只是感激你为了我们夫妻奔走,但后来,
我就发现你看他的眼神慢慢变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思。”
凌霄脸色微白,终于承认道:“……你说得没错,当年我盗香出走,虽说是在飞觞楼一见之后,就思慕他的气派风度,
但其实大半的原因,还是为了跟我爹赌气——他不让我用返魂香,我就偏要用;他不用返魂香救我娘,我就偏要送给不
相干的人。我到了衡阳,见了他对你的种种体贴、种种好处,再想起我的父母,先是羡慕你们恩爱,嫉妒你能让他这么
对你,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就只有他了……”
“凌大小姐,你明明喜欢他,却还是为了找法子救我四处奔波,这件事,我当年感激你,如今也还是佩服你。”
凌霄却不领情,咬着牙道:“你以为我当真想救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死才好!”
花弄影挑眉反问:“哦?既然如此,那时候我死了,你又何苦费尽心思把我救活过来?我死了,你岂不正好可以和他双
宿双飞,作一对快活鸳鸯?”
韦、苏几人虽然已知道她是死后被凌霄以藏魂术救活的,但听她这么说起,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以为我没有想过?花姐姐,我老实告诉你,要我救你,我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我看到他坐在你尸体边的神
情,我就知道,他是打定主意,要和你一起死的了。我不救你,他也活不了;我不救你,我也得不到他。与其这样,我
还不如救了你,叫他永远欠我一份情,永远都甩不开我!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终有一日,他就是我的!”
说到最后一句,眼中阴狠之色一闪而过。
花弄影冷笑一声,轻蔑地看了凌霄一眼,正要开口,突听得峰底有什么声音。众人不由得都住了声,侧耳细听。那声音
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已经清晰可辨,却是许多人的说话声、吆喝声、脚步声,拉拉杂杂,渐朝着山上来了。
韦、苏二人对视一眼,韦长歌站起身,顺着来路奔出十来丈远,向下眺了一眼,心下暗惊,又飞快掠回了大石旁。
苏妄言迎上去道:“出了什么事?”
韦长歌沉声道:“有人上山来了——还是长乐镇外的那帮人,怕有好几百号人。”
苏妄言讶然:“什么?”
王随风惊道:“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韦长歌微微苦笑,摇了摇头。“怪的很……想是韦敬办事不力,走漏了风声。”
“韦堡主,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地方?”苏妄言淡淡地问。
韦长歌一愣。
苏妄言斜他一眼,数落道:“韦堡主有话从来不肯直说,非得兜个圈子。你想说苏辞不成事,漏了口风,为什么不直说
?倒把韦敬扯出来,这是做什么?”
韦长歌原本确有此意,只是怕苏妄言多心,话到嘴边才转了个圈,推在韦敬身上,只是苏妄言这么一问,就更不能承认
了。只好笑了笑,指着峰下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峰下火光闪动,来的那些武林中人,已到了半峰,再有片刻就该到此处了。
君如玉独自一人坐在那大石上,此时突然轻笑一声,长身而起,轻飘飘落下地来。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盯着凌霄。
凌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默默低下头。
君如玉忽而又笑了笑——那张病黄的脸上只多了这么一丁点儿微笑,不知为什么,突然就令人如沐春风似的,温柔得叫
人砰然心动。
君如玉站在大石旁,笑了笑,突然俯下身,双手抱住了那块大石头的底部。苏妄言微微变色,便看那块两人合抱的大石
已被君如玉举了起来。君如玉轻轻松松把那块大石举在头顶,脸上竟没有半点吃力之色,众人神情各异,都静静看着他
朝着峰下而去。
君如玉手托大石,优哉缓步,直走出两三百步,才将那大石头往地上一放。大石落地,激起积雪四溅。
须臾,峰下来人已到了近前,果然浩浩荡荡,足有三五百人之众,依稀便是在长乐镇围杀花弄影的同一批人。
这群人吵吵闹闹地上得峰来,远远望见前面峰坡上,依稀有一个红衣人影,都是激动万分,纷纷喧哗起来。还没走到跟
前,冷不防,便看一个佝偻腰背、面黄肌瘦的中年病汉靠在一方大石上冷眼看着众人,走在前方领路之人,不由得停了
步子。
便听后面人群中有不少人发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花弄影就在前面,怎么不快点上去抓住她!”
君如玉斜倚石上,双手笼在袖中,面无表情,沉声道:“站住。”
他说了这两字,众人恼他言语傲慢无礼,皆是激愤,一阵喧嚷,人群又开始向前涌来。
君如玉不动不笑,只木然道:“你们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些人其实也都知道此地乃是一幻境外,只是个个报仇心切,一时间也想不到许多,拼着一口怨气结伴追上了山。此时
听到这桀骜古怪的病汉这样发问,方记起自己已到了一幻境之外,想起传说中月相思的种种古怪手段,每个人心里都不
由得紧张起来。
君如玉一指那块大石头,语气平平地道:“幻主有令,凡来一幻境者,都得在此止步,不许越过这方大石。如有违者,
生死自负。”
这一群来人,皆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经验老道者。这些人也都知道月相思以大石为记严禁外人踏入一幻境的传闻,正
与这病汉所言相符,当下不由得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疑道:“前面那几人,怎么就能进去?”
君如玉嘿然,阴阳怪气地道:“幻主要见什么人、不见什么人,难道还要你们来管?那几位中,有天下堡的韦长歌、洛
阳的苏妄言。你们哪一个自认有资格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也大可以出来求见幻主。”
他这几句话,确然没有一句假话,但这些人听在耳里,便都把他认做了一幻境派出来的人。当下更没有人怀疑,他说不
能越过大石一步,当真没人再敢往前走。
人群窃窃私语了一阵,便听有人扬声问道:“前面穿红衣服那个女人明明就是花弄影!难道她也是一幻境的座上客?今
日不报父仇,誓不下山!”
君如玉面上陡地一冷,漠然问道:“你见过花弄影?”
那人一顿,片刻才道:“虽然没有见过,但武林中谁不知道,只有花弄影才是一身的红衣红裙?”
君如玉仰头大笑,直笑得那人脸色青了白、白了青,赧然无语。
君如玉笑罢,淡淡道:“哦?那我要是穿了一身红衣服,难道就也变成了花弄影?难道说老兄你洞房花烛的时候,跟你
上床睡觉的也是飞天夜叉?”
人群里爆出一阵窃笑。
那人面如土色,恨恨一跺脚,转身疾奔而去。
君如玉一拱手,沉声道:“各位也都请好自为之吧。莫听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大仇未报,先枉自送了性命。”语
毕不再多说,转身负手,慢慢走上峰来。
便看结集在大石旁的那一大群武林中人彼此争论不已,再过得一会儿,便渐渐散去了一拨儿。还剩了一小半不死心的,
依旧在那大石处逡巡观望,不肯离开,却不敢越过那大石一步。
众人见君如玉谈笑之间便阻住了这一群人,心里都佩服不已。
苏妄言看看峰下,又看了君如玉一眼,笑道:“都说公子机智非凡,果然名不虚传。”
君如玉似有似无地一笑,回过头,却极凌厉地扫了凌霄一眼。
韦长歌看在眼里,若有所悟,却不道破,见远处风波暂息,便含笑向花弄影问道:“骆夫人,那日核桃林之后,又发生
了什么事?”
花弄影没有说话,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渐渐地愈发白了,但在那惨淡的苍白中,却又隐隐流转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光华,
不知为什么,叫在场的每一个人心跳都异样起来,看着她美丽而苍白的脸,无端突然就有种“她活过来了”的感觉——
“他说,我真后悔救了你。”
良久,花弄影缓缓开口,说的,却仍是这一句话。
“……那时候,他冷冰冰地望着我,说了这句话,我一时吓得呆住了。他这句话,像是一个惊雷,瞬间击中了我,在那
一瞬间,叫我又死了一次!他不知道,他说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刹那,花弄影就已经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当我终于
清醒过来,有了知觉,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杀了他。我想着,完了!我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人不是我丈夫,不是我
爱的那个人!他是假的!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妖魔,占了我丈夫的身子,用我丈夫的脸,用我丈夫的声音,对我说了这
么绝情的话!我要杀了他!”
花弄影停了停——事隔二十年,她一忆起这段往事,仍然语调失常,嘴唇不住颤抖,手指拧成一团,可以想见当年她乍
听到丈夫说出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韦苏等人心中不由得都是五味杂陈,为她难受不已。
“……他像是也被自己的话吓倒了,也怔住了。我们都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望着对方。他的目光交织着愤
怒和歉意,但我心里的恨意却越来越浓!不知道过了多久,西城身子摇了摇,颓然地叹了口气,大步走过来拉住了我的
手,牵着我沉默地走回了客栈。表面看来,我们又和好如初,他再也没有提过核桃林的事,依旧温柔对我。但我在他说
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就早已经动了杀机!不管他怎么做,都已经没用了——或者说,他越是温柔地待我,我的杀意就越
浓——他和凌霄暧昧在前,对我绝情在后;他叫我在苦海里挣扎,在我就要溺毙的时候给了我希望,末了却又亲手毁掉
了这希望!如今他再怎么温柔地待我,也不过是为了再一次的羞辱我!我再不会相信他!我日夜思量,终于下定了决心
。”
花弄影幽深的瞳眸里,慢慢升腾起了一股叫人胆寒的恨意。
事隔二十年,那深刻入骨的恨意,再一次在这个红衣女子漠然而骄傲的面孔上,疯狂地燃烧着——
她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杀了他!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能杀了他!”
围坐成一圈的人们,不约而同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凌霄哑着嗓子道:“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别人也害不了他!你是怎么害他的?”
“凌大小姐,你记不记得我的那只小鸽子?”
花弄影似笑非笑地问着,却不等凌霄回答,自己接着道:“那只小鸽子,就是那次我在核桃林看到你们亲热,怒极出走
,在路上救回来的。它雪白雪白的羽毛,红彤彤的小嘴,宝石似的眼睛,都叫我喜欢极了……我每天都把它带在身边,
饮水吃食,都是我亲手喂给它——凌大小姐,你还记得么?”
花弄影话音柔柔的,韦长歌、苏妄言听在耳里,却不由得都是一惊。花弄影眉眼含笑,轻声道:“那时候,他终于有了
决定,想和你说清楚。在来归客栈,他约你出去,叫你回家,不要再跟着我们。你气急败坏,一句话不留就走了。但我
知道,你绝不会死心,一定还会回来,所以那天晚上,我把那只鸽子做成了下酒菜,给他送了去……”
韦苏听到此处,都是恍然,皆在心中暗道:不错,那日赵老实送了毒酒上去,骆西城根本不放在眼里,跟着骆夫人就在
厨房做了几道菜,说是端进去给骆大侠下酒,莫非毒就下在那几道小菜里?
便听凌霄问道:“你在菜里下了毒?”
马有泰略一迟疑,惑道:“骆夫人,我听说骆大侠天生能辨百毒。蜀中唐门曾用了一百多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来试他,却
每一种都被他尝出来了——你在菜里下毒,又怎么瞒得过他?”
“我是下了毒,却不是下在菜里。当年,水月宫曾有一种毒药,名叫‘暗香’,鸟类只要吃过一次就会上瘾。这暗香还
有一个好处,鸟类吃了只是上瘾,没有实在的危害,可人若吃了,就是剧毒。我每日把暗香混在鸟食喂那小鸽子,日子
久了,那只鸽子从骨到皮都带了毒性,只是那毒,就是唐门的大当家来了一样也是分辨不出来的。那天晚上,我就是用
那只小鸽子做了菜给他吃,果然他也没有发觉。”
凌霄愣怔许久,低声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从那时候,就有了这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