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灯奇潭————银瞳

      广玉兰的香味也越来越浓，简直就像是从苏岄身上蔓延而出一般，弥漫在我们身边，

几乎麻痹了嗅觉。

      “拜托你救救我——从我姐姐手上，救救我！”

      ……虽然说，现在不是管这种闲事的时候……

      ……可是，什么时候才应该理会呢？

      ……其实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广玉兰的香味，明明不是这样的……

      “来，先喝点茶再继续说吧。”在咖啡店中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我把冰红茶的杯

子推到苏岄面前，尽可能温柔地说道，语气听起来近乎安抚。

      “在我旁边的人，你们都看见了吧？”苏岄拿起杯子，唇稍稍碰了碰杯口，然而一口

茶也没有喝便迫不及待地对我和旋说道，“她本来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名叫苏溱，但是病死

已经有半年以上了，却还一直跟着我……”用力喘了一口气，仿佛是鼓起勇气想要陈述完自

己的恐惧般，女孩的语速忽然变快起来，“虽然在她刚出世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她

，可是最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了，原本我以为她已经往生去了，没想到，闵悠学长你

今天对我说，‘白玉兰的香味跟我一点都不相衬’，可是，我今天根本没有抹香水啊——这

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根本没有走，仍然一直跟在我身边……”

      “我们的确能够看到你身边的人影。”我回答，“可是，既然是你的亲姐姐，你为什

么还要觉得害怕呢？”

      关于看见已经过世的亡者的经历，我和旋体会得算是足够多了，但是，我从来就不认

为徘徊在现世的亡魂是邪恶或者可怖的东西，反而，相比起恐惧的感觉，亡灵更多地让我体

会到尊严和沉静的威力；死国并不是那么黑暗和阴郁的世界，至少它没办法吞噬人性中美好

与真实的一面，也不具有扭曲人本质的力量。

      “……我……”听到我的问题后，苏岄突然沉默下来。

      “既然向我们求救的话，就老老实实把事实说出来。”一直坐在旁边没有开口的旋冷

冷地开口说道，“否则的话，很抱歉，我们没时间和你继续耗下去。”

      “……其实……可以说……是我……是我害死她的……”坦白地说出心里话的时候，

苏岄一直低头用力搓揉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只有疼痛才能使她保持着清醒，不至于被罪恶感

淹没一般，“苏溱她从小身体就很不好，很容易生病，所以很少和我一起玩，我们两姐妹的

感情并不深……但是她头脑很好，考试的成绩门门都相当优秀，加上她人也聪明漂亮，特别

会写文章，而且明明是我先学的画画，但是她当是业余兴趣开始学以后，才练习了没多久就

比我画得好多了，因为这样，反而令原本非常喜欢美术的我放弃了画画……”

      说到这里，卷发的女孩像是为了整理思绪一般停下来，沉默地揉捏着手，好一会儿才

继续说下去，“总而言之，苏溱是个惹人怜爱的好女孩，所以爸爸妈妈他们特别疼她，无论

什么事都以她为先，在她面前，我觉得抬不起头……所以我……我觉得她……很讨厌……”

卷发的女孩低垂着双眼，想了一会儿，补充道，“甚至常常会想……如果我们家没有她就好

了……如果她早点死掉的话就好了……”

      我侧头看了看旋，从他漆黑的瞳眸里，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感情。

      说实在的，我无法了解苏岄那种阴暗的心理，同样有一起成长的亲人，同样自己比不

上的优秀血亲，但是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没有他”这种念头，我连想想都觉得

恐怖……

      “你到底对你的姐姐做了什么事？”似乎是因为打心底里厌恶苏岄的想法，旋的声音

听起来格外冰冷。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会变成这样！”苏岄猛然抬起头，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泪

光，满溢的感情像是在下一秒就会盛不下而滴落眼眶，“那天爸爸妈妈出差不在家，我也因

为讨厌和姐姐独处而擅自到朋友家过夜，然后在半夜的时候还恶作剧地打电话告诉姐姐，我

没有带钥匙，让她到给我去开院子的大铁门……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那天发着高烧，我真

的不知道她会昏倒在庭院里，然后……”

      “……苏溱小姐因为这样过世了？”我睁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地确认道。

      “……嗯……她就死在我们家庭院里的那株广玉兰树下……”苏岄梗咽着轻声回答。

      “……所以我才会闻到广玉兰的香味吗？”我总算是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事后，我很害怕，根本不敢告诉任何人事情的真相，只是骗父母说那天我因为

和朋友一起念书念得太晚，所以才没有回家，根本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到庭院去，爸爸妈妈

也因为不想让悲伤扩大而没有追究下去……”苏岄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开始只是刻意

压抑的啜泣，而后变成了嚎啕大哭，一直忍耐在心里的悲哀和悔恨汹涌而出，不可遏止，“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已经道歉了，可是姐姐她并不原谅我……怎么办

？怎么办？……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真的不知道……

”

      不知究竟哭了多久，苏岄终于在倾吐出所以的悔恨之意后，慢慢停止哭泣，只是无声

地梗咽着，一时间仍然无法平静。

      “苏岄？”见她不哭了，我试探着问，“你的姐姐和你长得很像吗？”

      苏岄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蓝面笔记，打开内页递

到我们面前。

      笔记本的那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地点是我们学校的美术室，中间两个长像相近

的女孩手拿着自己的画作相依而笑，其中电卷了头发的是苏岄，另外一个留着长长的黑色直

发，笑得像盛开的广玉兰一样温和柔美，想必就是苏溱了吧。

      再看看笔记本的上面，娟丽的小字抄着一段短文。

      “这上面的文章是你姐姐写的？”我草草看过一遍，然后问苏岄。

      苏岄点了点头。

      “赣阴有山鬼氓欆，得二女，以人肉哺之。村人皆苦，无有不哭求天地者。有神士杨

樊历此地，折乌栖为弓，马鬃为弦，凤羽为箭，引而射之。母既死，二女无以食。日落而雨

，雏哭而求食，哀恸山野。”

      旋拿起笔记，小声将上面的短文读了出来，然后发出一声轻笑，“原来如此……”

      我的堂弟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关于这一点，他向来

比我细心得多了。

      “好吧，虽然现在有些晚，但我们还是马上回学校一趟吧。”旋把照片夹回到笔记本

里，递还给苏岄，然后建议道。

      “……回学校？”苏岄疑惑地眨着眼，“为什么？”

      “别问了。”旋像是嫌麻烦一样移开目光，交代咖啡店的服务员结帐，“你跟着来就

好。”

      苏岄似乎对旋的提议仍然感到非常疑惑，但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乖乖地站起身跟我

们一起折回学校去。

      晚间的学校显得格外安静，因为除了值班的老师，没有其他人的缘故，学校的走廊和

楼梯几乎都已经关上了灯。偌大的建筑物在昏暗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幽深，连平常走惯了的楼

层也显得陌生了起来。不过昏暗归昏暗，陌生归陌生，这样的场面倒还谈不上害怕，只是苏

岄身后的人影越来越清晰，而且广玉兰的香味也似乎更加浓重了，这点的确让人觉得有些担

心。

      借口补课后忘记拿回作业本，经过一番软磨硬泡问门卫借到了钥匙，我和旋以及因为

刚刚大哭一场而两眼通红的苏岄，一同走进学校顶层的美术室中。

      “你和你姐姐的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照的吧？”旋问道。

      “是的……”似乎是对和死去的姐姐拥有共同记忆的地方感到恐惧，苏岄踏进美术室

的脚步显得有些迟疑，“的确是在这间课室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姐姐应该有某样东西一直留在了这里。”旋指指课室后

面的墙壁。

      “在那里？”苏岄困惑地歪着头，显然没有听明白旋的意思。

      “……你是指……画吧？”我大约猜到旋说的是什么东西了，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有

个习惯，喜欢将学生习作中比较好的作品贴到课室后面的墙壁上，而且从来不会揭下来，所

以新作会覆盖在旧作品上，一层一层累加上去。

      而那时候我在补习时感觉到的视线，大概就是来自于墙上的某张被静物画掩盖住遗留

画作吧；用心描绘的作品，绘画者的强烈的意志会留在上面，而死去的人的意念甚至是灵魂

，更是很可能会因为心愿未了而留在自己所创作的东西上……不过，至于那到底是什么画…

…

      旋走到墙壁前，将墙壁上的画一张一张揭下来，水粉静物下面是花草的钢笔写生，然

后是高年级的水彩风景临摩，透明挥洒得仿然游走流动的色彩下面，渐渐出现油画颜料那厚

重沉凝的质感……慢慢揭落旁边的画作，卷发的女孩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叫——二十厘米见方

的油画布上所描绘的女性，显然是苏溱和苏岄两姐妹，只是那样温柔又相似的笑容，让人一

时之间难以分辨出究竟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苏溱所画的姐妹图。

      “……怎么会……”苏岄倒退着，为的不是躲避面前的画作，而是为了躲避如同投影

般浮现在面前的身影，“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姐姐你画了这样的画……原谅我，我真的不

知道……”

      ……不是的……

      ……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等一下，苏岄……”我开口想要制止她，但旋却用手捂住我的嘴，轻轻地摇着头，

示意我什么也不要说。

      苏岄面前的人影，由原本半透明的朦胧影子渐渐化成清晰的人身，长长的黑色直发和

漂亮但与苏岄极其相近的容貌——那是苏溱的模样！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像要躲避亡灵的靠近，苏岄一边喃喃自语着，一

边不断地后退，从眼神里写满的恐惧和惶惑看得出来，对自己害死姐姐深存内疚的感情，使

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出现在眼前的身影！

      披散着长发，苏溱的身影向妹妹伸出手，原本漂亮清秀的面孔因强烈的怨愤而扭曲着

，完全不像那个我在照片和画像中所见到的那个拥有着优雅温柔笑容的美丽少女。

      “旋，还不能说吗！？”我快要看不下去了。

      ——为什么这两姐妹非要以这种形式再会呢？

      ——明明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根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可是旋仍然只是摇头。

      断断续续的对不起终于变成了无语的颤抖，苏岄终于摔倒在地上，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来。她面前的亡灵俯下身子，脸孔扭曲得难以辨认出它曾经是那个有着玉兰花一般淡雅风致

的少女，嘴角勾出阴森惨涩的笑容，双手放在妹妹的脖子上，下一刻便要至她于死地。

      这时候，旋一语不发地走过去，一把将虚弱无力的苏岄拽起来，强迫她正视眼前的身

影，随后，语气冰冷地质问道：“难道在你心目中，双胞胎姐姐是这样一个妖怪吗！？”

      “——！！”苏岄顿时楞住，目光僵硬地盯着苏溱的影像。

      陌生的愤怒和陌生的恨意似乎让这个拥有与自己极其相似的容貌的女子如同鬼怪般吓

人，第一次看清楚的苏岄，渐渐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的姐姐，不应该是一个待人温柔，总是带着笑容的女孩吗？”旋语气凌厉地继续

追问道，“她不应该是露出像那张画一般，温柔的笑脸吗？”

      ——你的姐姐，不应该是总带着笑容的女孩吗？

      ——她不应该是露出像那张画一般，温柔的笑脸吗？

      苏岄的目光慢慢移动到墙壁的画作上，然后慢慢地移回到苏溱的身影上。

      此时，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苏溱的表情，由哀怨狰狞逐渐变得柔和，而后

又逐渐变得纤细，最后，如同月光穿透云层投落盈润如水的银色光辉，温柔淡雅的微笑浮现

在她的脸庞上——广玉兰一般纯洁柔美的笑容。

      “其实，苏岄，那并不是你姐姐的亡灵，只是你心中的悔恨和悲伤化作了强烈的执念

所映出的‘鬼’罢了……”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出了事实，“那是你自己，由你的内心

的阴影所折射出的你自身的扭曲的影像而已……”

      我和旋从一开始便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因为在我们的眼中，映照出的只有苏岄本人

的身影，还有被强烈的执着所缠绕的扭曲的幻影而已，所以我那时候才会问她，她的姐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