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老师(出书版) BY 白芸

作者:  录入:05-09

「是吗……」欣喜过后,心情黯淡下来。就是说,也许这个月底,他便要永远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你在想什么?」下巴被郭晖阳狠狠擒住,不知控制的力量,让苏珣痛得脸色发白。

「没想什么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看上去很怪……」

今天的郭晖阳,非常反常。

「苏珣,告诉我实话,你是真的想跟我走?」郭晖阳瞪着他,酒气一阵阵喷到他脸上,熏得他头晕目眩。

「当然了。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跟你跑到兰州……」

「鬼话!」郭晖阳突然大声吼叫,劈手甩过去……

苏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脸颊就传来火辣辣的一记,头被打歪到一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天旋地转,让他差点晕厥过去……

「你到现在还在骗我!」不等他喘过气,发狂的郭晖阳就揪起他,吼道:「你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对不对?你心里根本就只有他!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每天晚上做梦,叫的都是他的名字!」

苏珣缓缓转过苍白得惊人的脸,郭晖阳用力过猛,很可能把他的耳膜打破了。他的左耳一直在嗡嗡鸣响,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太阳穴传来疯狂的抽痛,就像千百只虫子,在不停啃噬着他、毁灭着他……

「郭晖阳,原本你从来没有放下过。」他苦笑道,鼻间的热流渗入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你又何尝放下过?这几年,你虽然人在我身边,心却早飘到他身上,你以为我一点都没感觉到吗?」郭晖阳从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件东西,猛地伸到苏珣眼前,强迫他看……

苏珣浑身一震。

小小的银色戒指,在灯光下,发着细微光泽。

苏珣的嘴唇不由颤抖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

「就在不久前,我从你的皮夹中翻到的。」郭晖阳恨恨地捏着这枚戒指,「这是他送你的,对不对?你竟把他藏在这么隐密的地方,要不是我出门前,拿了你的皮夹,也许这辈子,我都活在自己的错觉中。」

「不是错觉……」苏珣悲伤地看着他,「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我是认真的……」

「放屁!」

又是重重一记,已陷入疯狂境地的郭晖阳,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解释,嫉妒的烈火烧昏了他的神智,下手根本不知轻重,只想狠狠撕裂身下的猎物。

苏珣把身体蜷成一团,承受着他的拳打脚踢,毫无还手之力,心痛到极致,肉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难以忍受。

没错,他心里的确一直有华剑凛的影子。但从五年前,和郭晖阳离开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了,忘掉过去,和郭晖阳好好生活,全心全意对他。这五年来,他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违背当初的诺言。

谁没有过去,谁不曾爱过别人?但既已经痛下决定,就不该再回头看。然而,他没想到,郭晖阳却根本放不下,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和男人的过往。自己当初的选择,竟落得今天如此不堪的下场,是他太相信郭晖阳能改过自新,还是太难相信华剑凛的改过自新?

无论相不相信,此刻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和郭晖阳整整八年,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虽然有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被温柔呵护的记忆。当初若没有他,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他。苏珣宁愿把他好的一面牢牢记住,也不想用坏的一面折磨自己。

等他发泄完了,气也就消了吧?

本想继续忍耐,可是突然间,郭晖阳一把将卧室的窗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顿时灌了进来……此时已是冬季,西部的冬天干燥寒冷,到了晚上,温度便直线下降。

察觉到郭晖阳到底想做什么后,苏珣不禁大叫起来,「不要!」

声音还未消失,就见一首银光割破苍茫暮色,划出优美的圆弧,缓缓攀升到了顶端……强弩势尽,倏地往下降落,一闪,就消失了。

「不……」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自己喉咙,苏珣只觉身体的某个部分,也像被割下丢掉一样……

郭晖阳的狂笑在耳畔响起,「我把它扔了,扔了!这样你就再也看不见,也不会想起那个臭小子……」

从未反抗的苏珣,呆了几秒,突然一跌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你要去哪里?」郭晖阳死死把他拉住,「不许去捡,不许你离开这个房间!」

苏珣无声激烈反抗,两人推搡间,喝多了的郭晖阳站立不稳,头重重砸在床头柜上,闷哼了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苏珣顾不上察看,就冲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雪花。

一朵、两朵、三朵……纷纷洒洒,轻轻覆盖在地面。

想要一场大雪,把过去的痕迹悉数掩盖,再度开始时,眼前宛若白纸,可以没有任何负担,随意书写。

没有负担的人生,多令人羡慕呵。

苏珣搂住自己冰冷的身体,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开襟毛衣,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用不了几分钟,就冻得如同冰块。

他全身上下无一不痛,被踢打的胃腹部,更像有把刀在剜,左耳还在尖锐鸣叫,一阵阵,像要爆炸开来……他咬牙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朝西面走去……

公寓楼下很宽敞,西边有一片绿荫地带。从郭晖阳扔出的方向来看,戒指应该掉入这片草丛没错。苏珣跪在草地上,一寸一寸,在黑暗中细细摸索……

落雪无声,飘落在他肩头,仅穿着一双袜子的脚,很快就冻得生疼。苏珣什么也顾不上,心无旁鹜地摸着……

心里有种奇怪的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戒指,虽然看到它,会让他痛苦不堪,也好几次想把它丢弃,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毕竟,这是他和男人这十七年来,唯一留下的东西,唯一可以证明,那段感情真实存在的信物。

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雪越下越大……

远远望去,苏珣就像一个缓慢移动的活雪人。他的手脚几乎冻僵,因为太冷,所以被殴打的痛楚反而不那么强烈,也因为太冷,整个意识都有点模糊,身体根本不像是自己的,骨节和骨节之间,每挪动一下,就发出快要断裂似的脆响……

好冷啊!

再这样下去,自己搞不好会是死于初雪中的第一人,苏珣扯了扯唇角,想自嘲一下,然而冻僵的脸,却无法如愿挤出笑容。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他的指尖碰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

终于找到了!

苏珣颤抖着抬起手,已然麻木的指尖,挂着一枚银色指环,呵……终于找到了……

像看着此生最爱的情人一样,深深凝视半晌,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泪水。

不知自己执着为何,在已全然无望的今世。

苏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轻轻抹去戒指上沾的雪水……然后,他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这枚既小又冰的东西,将它放在掌心,牢牢攥紧……

睫毛低垂间,一串透明的微热液体,在瞬间滚落……

第十八章

寒风如刀,一遍遍刮过脸颊。

狂舞的漫天雪花,迷乱双眼。整个世界一片苍茫,在滴水成冰的冬夜,别说行人,连过路的车辆都几乎绝迹。

无论如何都不想回郭晖阳的公寓,却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苏珣茫然四顾,内心凄怆无助。天下之大,自己竟然找不到什么容身之处。

佝偻着身体,勉强蹒跚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就能听到自己从干涸喉咙里发出的,像破败风车一样呼呼直响的哑音。苏珣扶住外墙,艰难挪动脚步……

小区转弯处,有一间小小的公共电话亭,苏珣拉开门,躲了进去,风雪一下子被关在外面。顺着玻璃门滑下,苏珣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小小的电话亭,方寸天地,仰起头,路灯的昏黄光束,映照出漫天雪花,纷纷扬扬……

很美,却也很严酷。

全身都快冻僵了,苏珣把手伸入裤袋驱寒,指尖碰到几枚坚硬的东西,他取出来,原来是硬币。

抬着看了看就在自己上方的投币电话,他咬牙撑起来,拿起话筒,把所有硬币都塞了进去,然后,用僵硬的指尖,按出娴熟于胸中的号码。

他一直记得这个号码,只是,从未主动拨打过。

左耳已经听不到什么声音,苏珣把话筒凑到自己完好的右耳上,听着遥远另一端传来的长音。

「嘟……嘟……」

一声又一声,他的心跳揪成一团。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终于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喂」。

热泪瞬间涌上眼眶,手指在发颤,全身都在发抖,他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半丝声音……

飘雪无声降下,连同自己透明的泪水。

「喂……喂?说话啊?」

听不到人讲话,对方疑惑地再度发问。苏珣用颤抖的双手抓住话筒,汹涌如潮的泪水,堵住了自己的声音。

沉默的世界中,只有自己困难的吐息声,一丝丝响着。

苏珣不知该怎么开口。

「老师?」

对方尝试地叫了一声,苏珣吃惊地用手按住自己的嘴唇,他没有想到,还不曾交谈,华剑凛就叫出这两个字,仿佛……仿佛他一直在等他的电话似的……

「老师?是不是你?说话啊……」男人有点急了,一连串急问。

有些直觉不必解释,有些人心有灵犀。

「我知道是你对不对?一定是你!老师,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说话啊,老师……」男人的声音在发颤,透出无限焦急,根本不像记忆中那个酷冽沉稳的商界菁英。

「剑凛……」苏珣终于平静下来,抹掉泪水。

「老师,真的是你……太好了!」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充满狂喜,甚至有几分哽咽,苏珣的心里一阵抽痛。

「你还好吗,没事吧?你不知道,在你消失的这两个多月,我都快急疯了。我四处找你,连郭晖阳的家人都被我问了个遍,这混蛋……不就是收受贿赂吗,是男人做了就要他妈的承认。可他居然逃了,还把你拖下水。要是让我看到他,我非揍死他不可!这次我绝对不会那么蠢,像五年前那样,放手让你们离开……老师,回到我身边吧……」

「剑凛,我很好,很好……」苏珣嗫嚅着,他不想说出自己的真实状况,这么悲惨的模样,不想让他知道,更不想让他担心。

「真的很好?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你在哪里,告诉我,我马上来接你!」

苏珣轻轻摇头,缓缓道:「剑凛,我这里下雪了……非常美丽的雪花……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像在童话中一样……你知道南方气候温和,很少下雪,我似乎有五、六年没有看到雪了……人家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想必是个好年景吧……」

「你在西部?还是北部?」

苏珣没有回答,转换话题道:「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十七年三个月又十六天。」毫不犹豫的声音传来。

「这么准?你有算过吗?」苏珣忍不住笑了,牵动肋骨处的伤口,一阵刺痛。

「我都记得,每过一天,就算一遍。老师,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都对自己说,没有你的日子,又多了一天。这样一天天下去,实在太痛苦了,真的,没有你的人生,不具任何意义……」

男人的声音平淡却又凝重,苏珣心如刀绞,眼眶再度湿润……

「你真傻,又何必这样……」

五年了,他没想到,他仍然记挂着自己。

男人身边难道没有如花美眷,为什么还对自己这样已年过四十、残败不堪的老男人念念不忘?

太过沉重的感情纠结到最后,已无法简单用「爱」这个字来形容,或轻易救赎。纵使心里明白彼此的感情,他却实在没有力气,给予任何回应。

「老师,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梦到过去。明明是那么久的过去,却像发生在昨天。高中时,我就在想,人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每次被我老爸毒打时,我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对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想要毁灭的仇恨。在遇到你以前,我都过着阴冷暴戾的日子,麻木、灰暗,毫无意义地浪费人生。只有看到你,心里才有一丝温暖。想要和你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就有一种宁静的温柔。只有你,让我想起来,嘴角能不知不觉带笑;只有你,让我的心会痛,一想到你,就充满内疚自责,像快死了一样……」

泪已轰然决堤,苏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啜泣声。

「这些年来,我拼命发展事业,一方面是为了排遣没有你的寂寞,一方面,是想要出人头地,成为名人,这样你就可以经常看到我,不会忘了我。」男人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份量,「为了你啊……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

「你别这样……」苏珣哑声道。

身体越来越冷,感觉生命在体内一点点流失,他睁大焦距已然模糊的双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提醒自己不要昏过去。

「真的不可能了?五年的等待也不行?你说过爱我吧?即使跟别人走,你心里一直有我吧?只是因为过去太多阴影,所以才无法相信我,不是吗?那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对你的感情?到底要我等多久,你才能回到我身边?只要你肯,一辈子我都等!」

说着说着,华剑凛激动起来,「以前我太年轻,犯下弥天大错。内心明明对你有莫名眷恋,却不知道那是爱情。那时我根本不懂爱,只知道一心往上爬,没想到,会为此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可谁没有年轻过,谁没有犯过错,就因为这个错,你就宣判了我的终生死刑吗?老师,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我只需要你这个回答,告诉我啊!」

眼前阵阵发黑,苏珣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不能给男人留下任何希望,于是他断然道:「华剑凛,我曾经爱过你,但是已经时过境迁。郭晖阳对我很好,你别担心,他正托朋友办去巴拿马的签证,我们应该很快会出国。你别来找我,把我忘了吧。今天晚上,我是打电话来向你告别的。」

「出国?开什么玩笑?我不允许!」男人发出抓狂的怒吼,「不要跟他走,老师,你会毁了自己的。别再骗我了,如果你真的很好,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对不对?告诉我真相!」

体力流失的速度在加剧,虚软的双腿已经撑不住全身重量,苏珣用手撑住玻璃门,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今晚……迎来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真的很美……所以我忍不住给你打个电话,和你分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亦渐渐往下滑。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华剑凛,我从不曾后悔……遇到你……只是希望你忘了我……忘了我吧……」

冻僵的手臂颓然垂下,再也无法抬起话筒,「叭」地一声,掉了下来。

「老师……老师……」

依稀可辨男人焦急的呼喊,苏珣却无力回答,他看了看不断晃荡的电话,然后,吃力地转过头,凝视着眼前寂静的空旷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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