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夜色朦胧
九月时他们还在一起。十月十一月时也是。筇园的冬天要比东京冷一点点,据说。山间的雪极其洁白。清晨时拉起百叶
窗,一片晶莹晃眼。瞬间会在视网膜上染出血色的蓝意。
房里很暖,两个人的温度。
有时春桢会做梦。梦是见不得天光的泡沫。他之所以疑心那是梦因为每一次他都会记得。梦里人,梦里事,太清楚明白
,就习惯了不安。
脆生生的泪,海棠红越南丝长衫染出一波波渍干的涟漪,海棠变成玫瑰。
“那孩子早死了。”作为父亲的男人轻声说而她不信。眼前活生生的孩子肌肤如雪,和她失去的那一个同样年岁这般相
似。她抱紧他在怀里就不想放开,直到他发出窒息的尖叫。
他们把他从她怀里抢开说她疯了。
她疯了吗?
失去的那一个被久久记得。眼前的这一个与生俱来便被赋予怀疑。她死时身心俱疲,拉住他的手指按在她瘦如枯叶的脸
颊。后来他一直记得那种感觉,女人的肌肤,死亡的强大磁力,她未必不想把他带走。
临死时回光返照,她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你跟你哥哥真像。”
真像啊。
可他是真的死了么。
春桢睁开眼睛。夜一翻个身轻轻抱住他。“你醒了。”
春桢微笑,握住他的手按上自己脸颊,“什么感觉?”
夜一闭上眼睛吹出淡淡叹息,“你真好。”
春桢亲吻他的掌心,夜一短促地呼了口气,将他抱的更紧。“春桢。”
毛毯滑下肩头。夜一另一只手握住他赤裸如丝的腰拉近自己。春桢笑着挣开。
“该回去了。”
夜一不语。他不会告诉春桢自己不愿再触及日历。虽然遗忘光阴来去匆匆远比想象困难。还剩多少,不愿面对。聚散离
合,貌似只有不考虑才更接近事实。
春桢看他,伸手抚摸他轮廓,夜一握住他的手,眷恋地轻咬。春桢叹了口气,重新躺下。
“夜一。”
“嗯?”
“我有个哥哥。”
春桢再次出现在莲班训练场外时没人惊讶。葵扭头假装看不见。鹳打了几声口哨然后觉得有点没意思,放弃。鹤过去同
春桢聊了几句。
“你抛弃我……”
瑶二有气无力地挂在夜一脖子上呻吟,后者几乎面无表情,这根本没打消瑶二的兴致。
“仓持夜一……你这个朝三暮四没良心的……”
夜一拖着步子走向春桢,瑶二死死搂着他不放。葵垮着脸瞪了半晌,终于不客气地喷了。
鹤笑着退开。春桢凉丝丝地看瑶二一眼,突然笑,“他抛弃你的话,来找我吧。”
瑶二哗一声甩开夜一,跳出几公尺远。举手投降。
春桢看夜一一眼,转身就走,夜一跟上去。
瑶二回到葵身边,拍拍他头,“亲亲小葵?”
葵抬脚踹过去,“滚!”
瑶二闪开,不以为忤。
“他俩益发亲近了。”
鹳从鼻子里哼一声。鹤安抚地拍了拍哥哥,“走吧,我饿了。”
接吻时春桢的睫毛常会受惊般闪烁。夜一喜欢半闭着眼睛欣赏。他俯过身去,双手撑在春桢两侧,轻轻按住他放在窗台
上的双手。嘴唇靠近之初,气息已经细腻温存地勾勒出亲吻的轮廓。
吻太深,会感觉怀里的人柔软不能自持。夜一从前并未发现这些。一如他从未发现春桢的确也被某些阴影缠绕,夜一想
那也许只因自己根本没有影子。区别于平常人所认为的残酷或者迷茫,有时记忆沉重只因背负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
质而言这是一种无价值的劫掠。
作茧自缚。
“我有个哥哥。”
春桢说。在那个清早。他翻过身伏在夜一的右手上,夜一就用左手抚摸他光滑的后背。春桢一边说一边做着瑜伽的某个
动作,很简单,很诱惑。身体缓慢的蠕动眼镜蛇般颓荡。夜一掌心用了点力按住他的脊柱。春桢看着他,乖巧地停下来
。
“和我一点也不像。”
夜一一言不发。春桢明亮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脸贴在他肩上。夜一收回手臂把他拉到胸口上,带点窒息的沉重让人
感觉充实。
回忆是很奇特的行为,不由自主起来让人困惑。夜一思索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没有太多特别的回忆。他的一切几乎都跟
筇园有关。
而春桢并非如此。
他说,他有一个哥哥。很美,出奇的美。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觉得他清瘦苍白得像个鬼。可是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人,像夜里开的花,透明的,随时都会融化
。”
夜一闭上眼睛幻想一下那是怎样的人。秋水般的眼睛,勾魂摄魄。春桢的声音埋在他耳畔,唇齿间吐出气息一丝丝拨弄
着他的皮肤。他什么都不想问。春桢不说话的时候轻轻舔着他的耳垂,他觉得很幸福。
新年
新年
二十四 新年
Inuki记得上一个新年自己过得并不很开心……不,这样说出来后果不堪设想,他打了个小小的寒战。那个……大概只能
说并不称心。
当然他不能否认有些事根本没法拒绝。所以这个新年他下定决心不能让某些人为所欲为。大过年的,成何体统。
于是当鹤礼貌微笑着邀他一同吃年夜饭时,Inuki答应得干脆利落。虽然未免疑心自己班副那温柔过分笑容里诚意和撮弄
的比重。
葵已经抓狂。他喜欢杂锦火锅,这没错,也喜欢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他房里折腾。不过在瑶二眯着眼睛对他说:“有惊喜
。”的那一刻他背上的汗毛就已直竖。Inuki进门时他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咕嘟咕嘟冒泡的锅里。
那晚葵眼中的Inuki很淡很美。脱下外套,里面是贴身绒衫,浅浅水蓝色,漆黑长发结了麻花辫。他随手把辫子拨到肩后
,笑问,“我坐哪儿?”
鹤不作声一指葵身边。葵差点跳起来。Inuki却满不在乎过来。葵咕哝两声,向边上蹭蹭。Inuki扫他一眼,“说什么?
”
“……你身上什么味道,香水。”
瑶二抽了抽鼻子,下结论,“茉莉。”
Inuki用筷子点点他,“猜对。”
“Inuki喜欢茉莉香?”
他皱眉笑了笑,“我不喜欢。”
重音落在那个我上。于是大家都心知肚明,鹳刚扯出半个笑想开口,鹤在桌下一脚跺过去,硬生生压住。
葵抱着膝头缩在一边,Inuki看他一眼,“想吃什么?等我伺候你点菜呢?”
鹳捧腹大笑,刚才强忍回去的戏谑赶在这一刻爆发。葵拼命抽鼻子,脸颊上火红一直烧到发根,半个字说不出,几乎没
眼泪汪汪。鹤同情地看他,打个岔问瑶二,“南南还不过来?”
瑶二耸肩。Inuki抬头,“你们没叫夜一?”
鹤微笑,“和田君大概是要过来莲楼这边的。”
Inuki便不语,但笑,一边给小孩们布盘子调酱料。配炎锅的芝麻酱汁里加了柚子汁,他喜欢的味道。
葵懒洋洋扁在坐垫上,巴着桌沿看他轻巧动作,又被Inuki随手拿筷尖敲了额角,悻悻地缩回头。米饭好了鹳便吵饿,瑶
二眯眼瞪他,鹳勇敢地回看,“我可没说不等你家那小孩。”
Inuki嘘他,一边叫瑶二打电话催南南,一边吩咐鹤帮忙。鹤微笑,“我喜欢鬼芋和煎豆腐。”
Inuki打着鸡蛋,把生蛋汁盛到碗里,闻言皱眉,“好好的吃什么素。”
这时门铃响,瑶二一骨碌起来去开,南南的声音欢欢喜喜迸起来,夹着瑶二一声古里古怪的抽气。
鹳探头去看也怔住,“……这……这是?”
十二三岁小女孩梳着笔直美丽刘海,插着雅致的彩绘梳子,脱下毛皮披风前对大家深深鞠躬。
“新年好,打扰各位了,我是长谷川佳奈。”
Inuki不自觉咬着筷尖发了会儿呆,“……这是谁家的漂亮宝宝?”
其实很想问……这是谁家的女儿节玩偶活了?
佳奈脱了披风,跟着南南过来,大家好奇不已地看。小女孩穿着和服,纹样是冰蓝底绘飘摇白鹤,相对年纪实在有些过
分素了,浑身却透着股晶莹光洁气息,宛似琉璃。南南在身后提着大大的漆木盒,早给瑶二接过去。
“那个……玉置。”Inuki挑挑嘴角,“这是你小女朋友?”
鹤不出声地笑出来。
瑶二翻个大大白眼,揽过南南,一口咬住他耳朵,含糊不清地问,“怎么回事?”
佳奈不动声色,用力鞠躬,“请不要不要误会……”
鹳盯着漆木食盒,“这是什么?”
葵跳起来,“瑶二!你家小狗狗要哭了!”
大大的漆盒拎过来,当真是重箱,鹳深吸一口气,惊呼,“有年菜——”被弟弟掐了一把,规矩起来。
Inuki同小女孩聊了聊,便知道原委。佳奈是南南同学兼好友,身份却不同。她是家生儿,父母都是LON下属。
Inuki皱眉,“你父母怎么舍得送你来筇园。”
佳奈甜甜地笑,“我喜欢。”
瑶二这时仍不肯放开南南,扣他在结实臂弯里带点威胁地揉着。鹳摇摇头,“佳奈你来干嘛?”
佳奈连忙转身,坐直然后仔细看了鹳,便对他身边的鹤深深行礼,手指并拢鞠躬的姿势极可爱,太郑重却吓了双胞胎一
跳。
女孩抬头,葱茏水灵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鹤,一本正经。
“鹤君,我喜欢你。请多多关照。”
葵一口苹果醋喷了出来,幸亏他动作快及时扑倒,只溅到自己身上。Inuki扯了纸巾给他,照头顶一巴掌,“少偷喝奇怪
的东西。”一边忍不住也笑。
这算什么……告白?
鹳早呆了,呓呓嗑嗑地问,“佳奈你几岁?”
“十二岁。”说着向他行礼,“鹳哥哥也请多多关照。”
鹳扑通一声向后栽倒,摊开四肢长长呻吟,“鹤,我现在真不知道是让你去搞同性恋好些还是做罗莉控好些。”
鹤狠狠踹他一脚,一边拉小女孩到身边坐好,张罗开饭。饶是他镇定,脸上也淡淡地晕了一层,沁人的红粉绯绯。
佳奈带来的年菜是极丰盛的四重箱,据说是母亲手制,虽然要初一早晨吃才对劲,不过美味当前谁也管不得那许多。一
之重是祝肴,酱油和糖汁熬煮出甜又微咸的味道。主料是黑豆和昆布。二层里就盛满了腌制的炸鱼和鱼片,还有红白萝
卜点缀其间,色调鲜明,煞是喜气。三之重大概最受青睐,尽是龙虾鱼子等肥美海鲜。四之重里的料理更可以一并拿来
煮杂锦锅,多是红萝卜、莲藕、鲜菇等青菜,更有鹤热爱的鬼芋,切成精致六角形,长命百岁的意思。
鹤便给佳奈添了盘子,也不管大家窃笑,一径照顾她吃东西,笑容依旧温柔,略带些无奈。葵窝在Inuki身边规矩很多,
也不从别人筷头上抢东西,只闷头吃自己的。鹳看着他又想笑。
日落之后不多久Inuki的手机就开始响,他看也不看只按掉,三番五次,大家都瞪着他。Inuki脸色变了变,索性关机,
指着他们装出威吓神色,“干什么?”
鹳小心翼翼地问,“不接可以么?”
Inuki筷子轻轻一摔,“谁说不可以?”
瑶二呼呼笑了出来,“我想喝酒。”
Inuki干脆利落回答,“不行。”
葵一声不吭闷头吃着,这会儿瓮声瓮气地开口,“那边找你找得那么急呢。”
Inuki瞪他一眼,卷起衣袖埋头在盘子里,吃了一会儿抬头,“我今晚不回去了。”
大家哗的一声。
“那我也不回去,南南也不回去。”
鹳打个冷战,看着兴高采烈的小女孩再看一脸苦笑的弟弟,吸了吸鼻子,“那个……各位,请再仔细考虑一下。”
考虑的结果就是吃饱喝足的大家一直赖到近天明才尽欢而散。佳奈牵着鹤的手被送回去,瑶二却把南南留在自己房里,
Inuki倒也没说什么。临走时他多少有点心事重重。葵看着他秀美眸子里一点不安,默默送他到门口。
他知道Inuki不可能不回月凉院。
经过柳岸时Inuki抬头扫一眼顶楼Shiva房间的窗,轻轻哼了一声。风有些凉,他裹紧外套,加快速度。
踏进院门时天际已有淡淡蓝意。重门深处阿雅的房间却永远只有灯光。Inuki轻轻拉开格子门,一眼看到歪歪斜斜推到一
边的屏风。棉被从寝台上拖了下来,直散乱到矮桌边上。一旁的文台上堆着下属送来的文件,想是阿雅不愿看,发脾气
拆散的纸页雪片般飞了一地。
更可气的是砚箱里竟摆着些晶莹欲滴的和果子,正是Inuki中意的几样,阿雅平日净拿来拐他帮忙处理公事。
Inuki倒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了。
眼看着脚下巨大的棉被团团,听了听没什么动静,蹲下身轻轻揭开一角,阿雅苍白的脸露出来,蜷缩在手臂中间。鼻尖
压在手腕上,一点点均匀呼吸起伏。年轻细致的脸,睫毛不住地抖簌,很轻,是眼睑下柔软的动荡。Inuki想,他在做梦
。
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阿雅没有血色的嘴唇。这样安静趴伏地睡着,翘得和平日有些不同,仿佛不安。Inuki的手
指感到凉意,轻微用点力气,摸了摸。
他啊地叫出声来。
突然得能把人吓死。手腕被一把扣住,力道其实不大却快得根本看不清。
圆圆的,带点倦意的碧眼瞪了起来,一用力Inuki向前跌倒,脸撞到阿雅胸口。一只手结结实实扣紧他的腰,最脆弱柔软
的位置。
“……你他妈混蛋。”
“哼。”
阿雅坐起来,一边紧紧夹着Inuki,不由分说地呼噜着把脸庞埋进他温暖肩窝。Inuki一激灵,用力推他,“你干吗……
你!”
再熟悉的反应每一次也都惊心动魄,会预料也会失措。阿雅摸索着撩起薄薄的毛衣,如愿以偿握住一把细细腰身按在怀
里。他停下来再不动作更不放手,任Inuki用力推搡。
Inuki吼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一句话出口惹来一连串闷闷的呼噜,阿雅紧搂着他,用鼻尖去蹭他衣领里光滑的锁骨,呼吸轻柔呵上去,逗出热意。
Inuki一个接一个寒战。火辣辣的危险近在毫厘,或者不如说正抵在他无从反抗的身体上。他不是决心拒绝的……但是,
自己也说不清,额头一层细汗已经蒸了出来。他听见阿雅清楚明白地在笑,有点软软的感觉。那是因为他也实在困了。
Inuki叹了口气。缠着自己不放的情人,这惹火的大号猫咪。Inuki扳起阿雅的脸亲了一口,用力抓紧他后颈。阿雅唔了
一声,短促地呻吟起来,手一软,Inuki顺势推倒他,紧紧压住。
“你闹什么……我不过跟那些孩子吃点东西,你给我老实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