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拎我的衣领,飞身而下。
于镜悠然站在那已经干涸的龙涎面前,虽然面前倒着神色憔悴的李梳和不成人形的小黑,他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白衣不染尘,微笑。
我的脚一落地,赶忙去看小黑。
在上面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得到他的法力安稳,不会有事。但是,自从纳入一魂之后,我已经不再向以前那么容易感觉得
到他,而且时间越久越是如此。
补全的魂魄似乎逐渐堵上了我与他沟通的渠道,毕竟我之前跟他的特殊交流,只不过源于法力的共通和我自己魂魄的破
损。
虽然法力安稳必然代表身体无碍,但我仍是有些担忧,近前一看,发现他虽然神智不醒,但呼吸平静,应该没有大碍,
这才放下心来。
回过头去看李梳,他紧闭双眼,嘴唇青紫,脸色苍白,似乎很痛苦。我叹了口气,是啊,这下所有的温情都撕破,他很
痛苦吧。
然后我才注意到,虽然小黑和李梳都横身在地,但于大掌门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边。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半脸男,仔仔
细细上上下下地看。发花痴?
不,于大掌门为人诡异,他对石头,对扇子,对鞋垫发花痴的可能性,绝对高过对一般人会发花痴的对象发花痴。于镜
的神情很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抿嘴一笑,不说什么。只是突然正色而立,将手上的画卷收好,双袖一拢,对他
一揖,“小生于镜,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干得好,于镜!我早就想问了!!!
半脸男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的名姓,不知也罢,不知更好。”这是什么话。
于镜笑得温婉,“可是,总要有个称呼的法子。”对嘛,这才是人话。
“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他也笑得迷人。
于镜有点为难地看着他。有啥为难的,也不想想你家开山始祖起名字的功力,再怎么你也不可能比他还没有取名的天赋
吧。
不过万一,我突然想到万一乱取名是平心崖的传统,那……
别的不说,万一于镜脱口一个叫人羞于启齿的名字,可怎么办?
于镜还轻咬着形状姣好的嘴唇,似在苦思。
我焦急地看着半脸男,又看看于镜,再看看半脸男,急得团团转。
在某个角度,突然觉得半脸男腰间什么东西闪了闪。仔细一看,发光的是他腰间系着一指长的玉佩,弯刀的形状。那玉
温润通透,吸引了我的注意。
不论是对修道的人还是修行的妖,良玉都意义非凡,我的视线被吸引,一时移不开。于镜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顺着
看了一眼,突然说,“那,既然兄台身系玉刀,不如就以系刀称之。”顿了顿,于镜又说,“不过系并非姓氏,就以同
音之奚代替,如何啊?”
奚刀啊,名字不错。呃,就是这名字有点耳熟。
哎,这不就是初代平心崖掌门的名字吗?
身为后辈就这样拿来主义去称呼一个不知来历的人?
果然是于镜啊,欺师灭祖都来得这么直接。
闻言,半脸男脸色似微微一变,很快颔首,像是接受了。
好吧,反正都是已作古的人名,也没多少人知道。
而且总比叫他半脸男来得强吧。这么一想,我从善如流了。
于镜这边已经再一揖,“小生师弟师侄均有伤在身,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奚刀也笑了笑,“慢走。”
于镜带着昏迷的两人离开,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走吧。”奚刀对我说。
“好。”我立刻说,“去平心崖。”
“又去那里做什么?”奚刀眉眼笑意未落,话音柔和,但尾音却有些微上扬。
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我迫切地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放不下。起码,起码让我看看小黑无恙地出现。
奚刀也许不太愿意。我理解他,世上喜欢平心崖的人不多,喜欢呆在平心崖的人就更少了。这地方本就在阴阳交接之处
,白日阳气大盛,夜里阴气四溢,阴阳日夜相冲,不是人适合的地方。
如果你不是修行的材料而留在平心崖,那么,哪怕白天平心崖门人嫌你无趣不来折腾你,晚上妖魔鬼怪嫌你硌牙通通无
视你,也还是迟早都要出问题。
但奚刀多少也有些法力,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
本来也没人规定我一定要带着奚刀一起行动,不过,因为我刚刚才欠下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口气不由得软下来,用上了
商量的口吻,“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再看向他的时候,他很温柔很仔细地对我笑了,“一起么,好。”
这本是能吹皱一池春水般的笑,但我现在心里一团泥浆,竟然是毫无反应。
一入平心崖,我径直朝李梳的住地匆匆而行,奚刀无声无息尾随,一路无语。
脚程很快,过了拐角处就是那青竹为墙的小屋,微风过处,带来淡淡花草香,我的焦虑稍微舒减了些。
当终于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想着要不要敲门,还是先来开窗子看看呢?我还在考虑,奚刀伸手一推,房门
嘎吱地开了。
原来这门只是随便带上,并没有锁。
我定定神,根据我对李梳的了解,他此时应该睡死了。
但出乎我意料,他居然不在床上,四顾之下,甚至不在房间里。这可奇了怪了。
奚刀很坦然地走进房间,看我还迟疑着站在门外,对我招招手,“你还不进来。”
“这可是别人家。”我小心地进门,“别乱来。”
“正是别人的家才可以乱来啊,自己家乱来还要收拾。”他径直走到床边,看着躺在上面的人。
是小黑,昏迷中的脸色依然不好,但是眉头舒展,似乎并不痛苦。
我再次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东西笼罩了,说不出话来,移不开视线,连手都抬不起来,只有耳朵还正常,可以听到他
平静的呼吸声,一下又是一下,我似被蛊惑,整个人都傻了般,只是看着。
耳边似乎有人轻笑了一声,“要看,不如看得更清楚些。”
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双手突然搭在小黑的丝被上,是奚刀!他轻轻勾住丝被的一角,斜斜一拉,一具堪称完美的躯体
顿时在眼前——
半掩半露!我的鼻血搞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喷出来,但我清楚奚刀拉被子的能力绝对是专业八级的!该露的地方绝对露得
彻彻底底,不该露的地方丝被悬悬地掩着,似乎只要一丝风过,就会掉落。
我死死盯着奚刀的食指在丝质被面上慢慢弯起,指甲在闪亮的丝绸上轻轻用力,折磨观众般得划出一道浅浅痕迹,而那
本就轻薄的丝被,因为些微的受力起了褶皱,似乎开始像这边滑过来。
视觉刺激和等待更大的视觉刺激让我头脑轰得一声没了动静!
就在大脑马上一片空白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却想起小黑当日在龙涎里的惨状,飞散的血液,法力激荡而起的火光。不
行不行绝对不行!
如果我在这里看下去,如果我不转头,我一定一定万劫不复了!!!!
我一个旋身对上奚刀的双眼。
他还是那么悠闲地看着我,小黑的存在并不构成任何影响他的因素,反而笑问我,“怎么?”
“非,非礼勿视!”我抖了半天抖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他挑起眉头,“哦,你要非礼他,叫我不要看?”他还当真闭上眼睛双手,“好,你可以开始了!”
记得我之前也说过同样的话,果然话不可以乱说!纯粹自作孽不可活!
我正想着,奚刀却又说,“你当真看看就够了么?”
“什,什么,么?”
奚刀很自在地靠近床铺,他原本拉着丝被的手改为压了上去,整个人也弯腰靠近小黑。他伸出一只手,奚刀的手很漂亮
,细长白皙,没有半点瑕疵。他对我笑笑,手背就抚上了小黑沉睡中的脸,动作很轻很慢,像是试试温度一样,顺着小
黑的脸颊而下,似乎并没有给小黑带来什么不适,他睡得依然很沉。
“喜欢么?”他低声问我。
“喜欢。”美好的声音让人无法反抗,我只能实话实说。
“要我帮你么?”他的声音柔和,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继续说,“你喜欢这脸,这身体,我可以帮你带走。他现在无力
反抗,只要迷迭香不断,他永不醒来,你就可以每日每夜看着他,摸摸他,想怎么都可以。”
不待我说话,他又说,“还是你想要他的魂魄?趁他现在神智不清,我也可以为你做到。只要稍微改造这身体,截断一
些魂魄和身体的联系,把这身体做成困住魂魄的迷宫就可以。”
他直视着我,又补充,“你是不是想要他爱你?没问题,给我时间就行。扭转心性的法术需要特别的法器支持,而且维
持不了太久,但是只要反复使用,他就永远只爱你!”
他的口气轻松,似乎我们只在讨论用什么菜下酒一样,最后,他的手停在小黑的胸膛,指甲轻轻摩挲着他的肌肤,问我
,“说吧,你要不要?”
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事情怎么突然进展到这一步,为什么奚刀突然这么说。
“我,我不想要他怎么样!他跟以前一样就可以!”
“如果你不想拥有他,为何老是看着他?老是想着他?”他的眼睛很亮,不给我逃开的机会?
为什么?只在这个时候,被他逼问,我才开始想为什么。
我只记得最初获得的温暖,那是来自他身上;最初的对话,也是跟他;最初的法力,也是源自他;最初的一切都是他,
我怎么可能不对他特别。
他就像是,证实我开始存在的东西。而他之后又那么迷人,我无法移开眼光。
“为什么?”就算不再是异眼,奚刀的眼睛还是让我无法抵抗。
“我,我花痴啊!我犯花痴,不行啊!”终于耐不住,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我有什么办法,我一来就看到他,全世界
跟我说话的只有他,我能不对他特别点?!再说他也是美人,我不能比别人多喜欢点啊!?他就像是我的兄弟,呃,或
者是第一次憧憬的对象!就这样,反正他都为李梳到这一步了,我就算对他有啥想法,也就是淌淌口水而已,又不碍着
谁!”
闻言,奚刀笑了。跟刚刚那些笑不一样,这一次叫人舒服,而这个笑容一起,我才发现刚刚房间里的气氛真的很诡异。
奚刀这个神经病,我嘀咕着,大吼了一通之后胆子也大了,一把推开他,把丝被拉起来给小黑盖上,当然有想过小小瞄
一眼,算了,被他看到又是一顿嘲笑。
奚刀从背后贴近我,十分亲密地在我耳边说,“我随口说说的。”
“啊?”
“他身上有凶兽的法力,迷迭香如何能让他一直昏睡,他现在不醒只是因为身体在修复,一旦完成就算你把他埋在迷香
里也没用的。”
“那,困住他魂魄?”
“哪儿那么容易啊,在体内的魂魄是很难找到的,更别说我现在没异眼了,就算有,也得找个十年八年的。”
“那,转移心性的法术?”
“哈,要是这样的法术真存在,小黑还不早用在李梳身上了!!”
啊?我还那么激愤那么正经八百地思考,他居然只是随口说说。
“早知道你我问要不要的时候,我就说我要,看你怎么办!”最后只好发句牢骚。
“你若是说要,”奚刀淡淡地说,“我那时就已经把他的心挖出来给你了。”
心里一凛,记得当奚刀问我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指确实正放在小黑的胸膛处,此时他的话语冷情冷心,我心里一抖。
奚刀走了两步,发现我没跟上来,转头一看我的表情,明白了一样又笑了,“你又信了啊?”
“啊?”
“你以为小黑的法力是摆设啊,我的手指只要刺破他的皮肤,他的法力就会顺血反噬,挖出心来,哈~也亏你信~”
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我到底该听哪句。人家说有选择地听,有选择地相信,可是对这种句句假话的人,我怎么选择也是上
当啊!
他看我傻站着,摇摇头,你干嘛一副震惊的样子?枉费你出身平心崖。
跟平心崖又有啥关系?难道你不知道平心崖的座右铭?
平心崖有座右铭?就是那句老话啊。啥老话?
他叹了口气,无良决定人生,腹黑走向成功!
22
我气结!折腾了一阵才又想起奇怪来,李梳怎么不在。
照理说,这么大晚上的,他应该在呼呼大睡才对。
对我的疑问奚刀只是笑,我忍不住问,“他去哪里了?”
“还能有哪儿。”奚刀掉头往外走,我连忙紧紧跟上。
刚走了不久,突然发现李梳的影子飘忽着就在不远处出现。
他低沉着头,失魂落魄地在这条路上前进。说不上他的速度是快还是慢,明明脚步迟缓,但不知为何立刻就会来到眼前
,完全是飘忽不定。
头一眼看见他,觉得他还远,下一刻,又觉得他已经越过我们到后面去了,定睛看去,他却又在另一个方向站着。
虽然奚刀反应奇快,我们仍然躲闪得十分狼狈,不知道有没有被李梳看到。
奚刀低声笑道,“果然如今是法力无双,连边走路边发呆都这么有神仙气。”
我瞪了奚刀一眼,又没有立结界,被他发现了怎么办?
“没事的,他现在对四周根本就没有意识,咱们就在这边低声说话,他根本不会发现,”奚刀解释说,“他法力太强,
要是设立结界,反而容易被他注意到。”
更近了一些,我可以看见李梳的脸,他刚好停在几步之遥,呆呆地抬头看着天,东方已经泛白,就剩下启明星还在发亮
,李梳就那么看着,我估计他一辈子这是头回看到启明星吧,所以他的表情十分古怪。
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有点不正常的平静,外加一些呆滞。
看得,让人觉得说不出个滋味。
我并不特别喜欢李梳,实际上之前我多少还对他有些艳羡,些许嫉妒,因为我最憧憬的小黑,只对他与众不同,千般呵
护。而他却懵懵懂懂的,不论是突然得到的卓绝法力,还是小黑明目张胆地百般偏爱,他都没流露出多少感情来。
对这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不太在意的人,我小小腹诽一下他没心没肺应该是没问题的。特别是通过何筒的异眼看到真
相之后,我一方面同情他,另一方面隐隐有点伤害到他的快意。哈,你个没心没肺的也倒霉了吧!
但我忘了李梳也是个人。
他与小黑,是那么亲近啊,也许不只不觉中,已经对他有所期待,不愿分离。我想,小黑是成功了,李梳多少是爱了。
但这爱就是陷阱前的诱饵,你若爱了,就逃不开了。所以,李梳伤心了。我看见他站在路中央,对着远处的屋子,伤心
了。
就连伤心,李梳都是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但是他伤心了,我知道。
也许正是因为我是妖,对人的情感波动更为敏感。他的身上传来一种沉闷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还从来没在人的身上感
觉到过。
沉甸甸的,压得我有些难受的感觉,我想我只是一瞬间被他的法力散布出来的情绪感染到,就是这么一点点,兴许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