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伊的嘴角轻轻地浮起自嘲的笑容。
可是这么一来,我就显得太凄惨了。
无论如何,我希望跟他之间能处于对等的地位。那个没把我当成月人看的男人。那个只把我当凯伊这个人对待的佣兵出身的武官。
才觉得他是一个粗野而快活、单纯得惊人的人,没想到下一瞬间,他就又显示出直切人心的敏锐洞察力。这个男人只要得空就睡觉,可是只要一行动起来,却又不知道疲累。
他喜欢万花筒之眼,总是抢走护目镜,像观赏珍贵的蝶纹一般看着。他总是随随便便地触摸我,看着我的眼睛,靠得比谁都近,可是却从来没造成我的困扰过。他是那么单纯、粗野,可是却又深不可测。
那使得本来看起来就严厉的脸庞更形尖锐,散发出强烈光芒的黑眼睛,尽管被他恣意糟蹋,却仍然光泽耀人的东方人特有的直顺黑发。 他的笑容看起来竟然是那么地稚气,而那从单薄的嘴唇底下露出来的犬齿并没有改变他给人的印象。 还有那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木棉一般的干爽感情触感。
“凯伊,你不要把三四郎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哦!那不是出自他本意的。”
大概是听到了一些三四郎辱骂凯伊的话吧?珊德拉很担心地窥探着凯伊的表情。
“他可是佣兵哦!对于争斗之事已经司空见惯了。只要他想伤害对方,就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针对对方最脆弱的地方下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了。”
珊德拉说的没错,在三四郎的字典上根本就没有公平竞争这个字眼。
对三四郎来说,战争根本就不需要规则,而运动精神之类的东西更是想糯米纸一样脆弱而没有必要。他为了获胜会不择手段。而且他也不以为耻。
三四郎所说的话确实有大部分都是在发泄自己的焦躁,达到伤害凯伊的目的。他知道不用痛殴、脚踢等原来的暴力方式,而以企图强暴凯伊的方式更可以达到凯伊的效果,他只不过是选择了这种方式。
可是,三四郎说过。他说,那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性欲处理。这句话比任何一件事都伤凯伊,深深地挖蚀着凯伊的心。这句话是三四郎的本意。
凯伊最不想让三四郎知道的事情,对他而言也不过是这样而已。
思想的温度差异是已然决定的了。
自己想要和三四郎立于对等地位的希望,好像被自己的心情所背叛了。凯伊越发地自嘲。
好累……。
凯伊忘了珊德拉还在场,静静地吐了一口气。原本利用精神力使自己振奋起来的凯伊在这个时候一下子失去了原本紧绷的力气,他的憔悴已经很明显地浮显在大家面前。
“……伊…凯伊!” 凯伊被珊德拉轻轻触摸的手惊醒了过来。凯伊回头一看,珊德拉正满脸担心地站在他背后看着他。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什么事?”
“……图书馆的电脑在呼叫了,大概是把刚才的信号翻译出来吧?”
凯伊闻言把视线落在仪表板上,只见图书馆电脑上已经闪着结束作业的灯号。从珊德拉的样子看来,信号可能已经叫了好一阵子了。
凯伊低下头按了钮,不想再让珊德拉发现他的不稳定。在电脑开始作动之间有一段短短的空当,然后人工合成声音特有的单调声音开始在寂静的舰桥里响起。
翻译结束。开始做声音结果报告。……不要进入这块空域。微小的黑洞相互影响,将磁场和空间扭曲了。覆诵,不要进入这块空域!我是青。不要进入这块空域。微小的黑洞……"它说青!“电脑不断地重复简短的文字,珊德拉听完不禁尖叫起来。原本默默地听着翻译的凯伊在护目镜底下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
“青!这就是搜寻司令寻找的青的真正身份!” 凯伊关掉按钮,停止无机质的人工合成声音的覆诵,快速地站了起来。
“凯伊?”
“这里是舰桥。洛德、三四郎,请马上到舰桥来!”凯伊感觉得到珊德拉站在他背后倒吸了一口气,他又继续对另外两个成员说道。
“我是凯伊。我们可能已经找出青的真面目了,请赶快到舰桥来。”
凯伊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复就回过头来,珊德拉抬头看着他。
“凯伊……”
“不用担心。我跟三四郎都是专业人员,不会做出妨碍工作的行为。”
凯伊从珊德拉的眼神知道她想说什么,因此他用那仍然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回答珊德拉,不让她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可是……”
“我不会原谅他,他也不会再跟我扯上任何关系。事情就是这样。”
凯伊若无其事地说完,便转过身去。
凯伊端坐着准备迎接可能会急奔而来的那两个人,同时开始在脑海里检讨善后策略。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正在作业途中的新电脑的程式设计、持续呼唤着的青的真面目,以及明知道有危险,却仍然被吸靠过去的太空船。每一件事都是太过严重的问题,凯伊一边分析、分类,灵活地决定优先顺位,一边思索着作业程序。
一边转动着脑袋思索着将要进行的工作,凯伊一边自问自答。
我真的希望这个作业成功吗……?
凯伊竖起耳朵聆听自己的内心,可是没有任何反应。
凯伊把手伸到被扯掉徽章的制服胸口,用力地甩甩头,企图甩开一切,然后咬咬牙,专心地投入相继打出来的数字堆中。
“……也就是说,塞仁是存在的?”
三四郎绕到电脑后面,整个人淹没在散乱的器材和电缆堆里,盘腿坐着,手边的工作也没停下来,一边问道。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塞仁这种说法妥不妥当,不过,太空船确实是朝着这个通讯的发讯地逐渐加速前进的。”
在同一座电脑前面作业着的凯伊回答道,在巨大的电脑阻隔下,两人看不到彼此。
他们两个人在侧面甲板舱里,他们从堆积如山的器材中选出认为必要的东西,然后打开来,堆在甲板的一个角落。这里成了紧急成立的中央控制室。
电脑因为某个目的而将太空船的主导权从他们手中抢走,而现在,他们两人正默默地进行着将主导权拿回来的作业。
“青……忧郁的塞仁啊?还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吗?”
“距离还太远!我们的雷达收不到讯号,所以目前没有任何具体的资料。”
两人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平,乍见之下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可是,事实上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之外,两人什么话都没交谈,即使在一起作业、即使在通道上擦身而过,也无意对彼此表示关心。
甚至彼此都不想看对方一眼。
“不过那个摩斯密码啊……怎么会用这么古老的通讯方法呢?”
三四郎一边擦着从领头上滴落下来的汗水,一边皱起眉头说道。
“可能是一种暗号,也可能是因为只需用到极少量的电力就可以了,推测有许多种,不过事实如何就得看到真面目之后才能得知了。”
或许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吧?凯伊对这件事好像不怎么关心。
“暗号?是想让某个特定的人听到吗?可是,光是看通讯的内容,听起来不像是针对某个人,而是对所有经过这里的船只发出警告嘛!”
三四郎好像想到什么事似地,停下手喃喃说道。
“如果说不是给某个特定的人听,而是要让某个特定的人知道他是谁呢?这种想法怎么样?”
“通讯主人自称为青啊!”
“难道没有哪个人跟这个名称相符的吗?使用摩斯密码这种大时代性的通讯方法本身不就等于是青给某个特定的人的讯息吗?”
“这种想法倒是很有趣,我就从这个方向来进行检测吧!”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跟时间的一场比赛。”
“说的没错。”
凯伊说完,两人之间便又陷入沉默当中!
当来自青的讯号跑进他们的搜索网之后,船速就更加快了。大部分的动力都被转向推进力,电脑仿佛忘了要关照在焦耳伯尔努中的人似的,连他们四个人维持生活的道具和设施都相继被切断动力了。
根据洛德的计算,他们距离黑洞张大了嘴巴等着猎物到来的未经探查的星系,以地球时间计算为120个小时,大约有5天。最后的时限突然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只剩5天。凯伊站起来的那一瞬间起了一阵晕眩,他把两手扶在电脑上撑着,同时在心里想着这个时间。
或者该说还有5天呢?所有的精神集中在眼前的难题而忘了其他的事情的时候还好,每当紧绷的神经突然切断时,就一定会袭上来的虚脱感,使得凯伊跌坐在椅子上。他勉强激励自己,把力气注进就要无力地跪下来的膝盖上。
凯伊无意识地正要将头发拢起时,发现这个动作跟三四郎很像,便紧紧地握住举起的手。或许是常常看三四郎这么做吧?竟然在不知不觉当中被他给感染了。
凯伊为拢起青灰色的头发这个动作所具有的跟自己不搭调的粗野感发出了苦笑,随即又将表情绷了起来。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想这些事情。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他告诉自己,沉重地袭上全身的虚脱感是因为太过劳累之故。然后他用力地抬起头,重新开始作业。
和电脑之间的感应就这样消失了。珊德拉和洛德开不了口问这件事!而三四郎更不可能提这件事的。
至于凯伊,他不认为以自己现在的状况还可能做到这个需要非常集中精神的事情!而且他现在也没有力气做了。
做了又怎么样?每次这件事掠过脑海时,他总会这么想。
和电脑感应,接触它隐藏的感情。然后我打算怎么做?
如果失败了,事情也就这样了。就算成功地感应到了情感,也不见得就找得到密码。再说不管失败或成功,自己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了。
凯伊紧紧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三四郎看着他的那种眼神。
这原本就是个成功率很低的赌注。就算我没有这么做,也没有人会责怪我的。
真是讽刺啊!
凯伊那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的嘴唇微微地笑了,如果不是正处于这种不能有片刻犹豫的艰难时刻,凯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在乎了,因为这样,他的笑是苦涩的。
“凯伊。”
听到三四郎隔着电脑呼唤自己,凯伊抬起头来正想回应他。就在这时候,那股强烈的感情电波又粗暴地刮搔着凯伊那极度过敏的神经。
“……唔。”
凯伊把正要回应的话吞了回去,拼命地承受这个冲击。机械性地增幅而突然出现掠过的被安组在电脑里的感情,仿佛使尽全力地想把微弱的讯号传进来似的,不停地苦恼着凯伊。
猛烈的悲哀和微微的愤怒。这个凯伊已经非常熟悉的情感,就跟他现在的心情相似,最近,在冲击过后所残留的情感也不知道使自己的,抑或是入侵者的了。
凯伊没有办法处理自己的心情。他害怕知道自己真正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他把逃避一切都归咎于目前的状况。
现在不是想那些事情的时候对他而言,是一个太过方便的堂皇理由了,而事实上目前的状况也是这样。然而,那不知道是属于谁的感情,用极其冰冷的手刮搔着凯伊的精神,连他想逃避的事情都挖得千疮百孔。
够了!
凯伊紧紧握住搁在电脑上的两手,压抑住就要狂叫出来的情绪,瞪着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真希望这件事赶快结束,不管以任何形式都无所谓。
趁自己还没发现自己的懦弱和脆弱之前,趁没有人发现之前。
凯伊死命地不愿去承认自己心中有一种期待时间结止的心情。
只剩5天。还有5天。
凯伊念咒似地喃喃低语,同时抬起头来想要回应等着他回答的三四郎。
……又来了吗?
三四郎感觉到正要回应他的凯伊突然又哽住气息不说话了,便隔着电脑窥探着凯伊。
尽管凯伊极力地想掩饰,可是三四郎知道他正拼命地抵挡着随着搜寻司令而来的情感波涛。自从捕捉到来自青的通讯之后,次数不断增加的情感波涛似乎抢走了仅靠精神力量支撑着肉体的凯伊的力气。
三四郎要绕到前头去扶住凯伊其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他也想到,他至少可以让努力忍着痛苦,全身僵硬去承受折磨着他的那股情感波动的凯伊轻松地坐下来。 可是,结果三四郎动也没动,决定等着凯伊自行重新振作起来。因为他了解,自己出手相助反而会使凯伊伤得更深。
三四郎盯着在电脑前面紧咬着牙关忍受煎熬和不耐的凯伊。在短暂的怒气退去之后,他只剩下被背叛的感觉。 凯伊彻底拒绝三四郎的态度让他比以前更感到焦躁。
一方面也是因为不习惯去挖掘别人的内心深处思索事情的三四郎,没有像凯伊那样被自己的想法观念所伤,没办法理解那种复杂的心情。
所以,他不但觉得凯伊的行动难以理解,而为此感到焦躁的自己也着实不可思议,
佣兵总是超乎常规的。说像一匹狼也不难听,总归一句话,这种人可以说是管理社会中超出法制之外的人。由于多半都从事危险性高的工作,所以得到的薪水也相对地高出许多,但是就层次来讲,佣兵可以说是相当低等的人。
不管其个人能力有多高,对负责指挥的人而言,对他或任务不能宣誓效忠的人都被视为消耗品。不管科学多么进步,文明度多么高,人类的意识和社会构造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改变的。
三四郎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立场艰难,而他也已经习惯这种待遇了。对他来说,阶级或社会中的层级并不重要,所以他对此事并不在意。 他的自尊是在别的方面,对于被规则或人际关系绑得死死的人,他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屑。 不管是工作时多么合得来的伙伴,只要工作一结束,他就又回归到一个人的生活。 对靠一副身躯活下来的三四郎而言,不执着于某个人大概是他在不知不觉当中学到的自卫方法。反过来说,或许就是因为他对人际关系极端地淡泊,因此才能持续做这种工作。
或许是这种性格使然吧?他从来不曾为某个女人而停下脚步。他充满精力而健壮,血气刚于一般人,所以爱上一个人很容易,而要和一个人分手更快。在心情的转换上,乍见之下三四郎比任何人,甚至比看起来冷静的凯伊都要来得快速……照道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三四郎和凯伊一样不关心他人,但两者之间又有些不同,对三四郎而言,凯伊的存在简直如同一团谜雾。那个出生在月球上的绝美青年,跟他以前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大不相同。
在决定不再跟凯伊扯上任何关系之后,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他呢?当时为什么要伤凯伊那么深呢?三四郎自己也不明白。
三四郎也知道,自己在凯伊眼里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像凯伊那样的人怎么会如此地在意他呢?三四郎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为什么能超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而伤凯伊伤得如此之深呢?老实说,他也害怕知道。
原本一开始跟凯伊就是错误的组合,他们的个性差太多了。要不是搭档系统的撮合,他们甚至是两种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的不同人种。
可是,为什么偏偏又这么在意他呢?明明都还没原谅他的背叛行为的,明明都用那么残酷的方法伤害了极为自傲的凯伊的。
“……思考事情就交给脑筋好的人吧!”
因为开始正经地想事情而感到晕眩的三四郎,以他干脆的想法将思绪停顿下来。
“不管怎么说, 5天后应该会有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