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丹尼尔就在桌子和书柜间来回穿梭,取下书、翻阅账簿、在存放在盒子里的发黄纸张间迅速浏览。
有些东西简直古老的超乎他意料之外──包括磨损的羊皮纸手稿,带有裂痕的上等犊皮纸,印刷技术出现以前的对开纸
。每一件东西都透露着零碎的秘密:在这儿的一个字,在那儿的一句话,谜语里还有谜,参照和相互参照的文献就像复
杂难解的拼图。
《贵族之血》099 (吸血鬼,支配与臣服)
末了,丹尼尔找到一个有价值的资讯:一份手稿详细列出克斯特比男爵为了宅邸内私人礼拜堂的两幅壁画而置办的必须
物品。他打开笔记电脑,掏出一只笔,开始把文字内容抄写下来。文件上处处有污迹,有好些字句是由拉丁文写成。现
在他先不去管这些不清楚的部分,集中精力誊写。以后再烦恼翻译的事。
手突然抽起筋来,他不得不暂停。身子往后靠回椅背上,随意地按摩手腕,目光继续在文件上游走。截至目前为止,他
只找到了壁画的相关技术资料──议定的制造费用,最终成本,主画师的名字和助手名册,实际花用时间与事前估算时
间,对于壁画的一些评论,画家的行为态度等等。可是他仍然不知为何《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以及《死之舞》会被选
为壁画主题,而且也找不到那个奇特的祭坛装饰品的任何资讯。
丹尼尔把笔记本翻回前一页,重新读一遍当初三名守卫中的一位在画师作画时所写下的每日报告。一开始他很震惊,该
名男爵竟然如此不信任自己请来的工匠,但仔细一想,倒也能理解。他想起了当时四处为灾的瘟疫,推测要是无人看守
礼拜堂内的银制酒杯和黄金十字架,即使是在神圣地,对于一个失无可失、随时愿意铤而走险的人来说的确是很大的诱
惑。
或者,这里曾经发生什么更不祥的事?丹尼尔边咬着铅笔头边想。说不定守卫根本不是在守护宝物,而是被派来保护这
些画师。
手已经比较不疼了,丹尼尔继续誊写的工作。又看见更多的详细记载:这一次是有关提供画师酒食所需的开销,以及小
羊酒吧的老板抱怨投宿房客太吵──丹尼尔不禁咧开嘴笑了:原来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接下来,是一份由礼
拜堂守卫撰写的简短报告。
接着,我们的确听见某些奇怪声响,彷佛从墓穴中传出……我们每个人都很害怕……一位名叫爱德温·派恩特的男子亲
身到墓穴查看,据他回报,那只是一只老鼠的扒抓声。但我们并无看见任何老鼠。奇怪声响维持了一阵,直到男爵先生
到来,命令我等尽速离开……
丹尼尔看着笔记本,把守卫的潦草笔迹和自己的工整记录做个比较,彷佛经过抄写之后才容易理解似的。但不管是哪一
份资料,讯息都很明了:国王的特派员并不是扒抓地板的人──或者至少,不是唯一的人。
他顿时不寒而栗。这房间彷佛越来越冷。丹尼尔清清喉咙,对于自己这么轻易就被灵异事件给吓成这样感到气恼。或许
爱德温·派恩特是对的:老鼠才是制造噪音的祸首。他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相信这个说法,但随即发现他办不到,于是
往后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他往窗外看出去,外头的景色已经有了变化,心里觉得满意。只是大海还维持稍早时那阴郁的灰。此时,一可怕的叫声
让他吓的跳了起来,他探头往下方看,看见一只海鸥打眼前滑翔而过。他心想会不会就是刚才瞧见的那一只呢。又或许
是星期三早晨吵醒他的那只。这真的只是三天前的事吗?怎么觉得恍若隔世。
丹尼尔走回桌子前,继续把剩下的报告给抄写完毕。再没有其他文件提到礼拜堂里的奇怪声音。报告以克斯特比男爵的
简短评注作结,署名者为亨利·伊黎,内容写着他很满意众画师的心血结晶,理应在他们完工离去之前给予极为优渥的
报酬。
他把书架上的手稿放回原处,翻弄着另外的一沓文件,上头都是难懂、细长的仿铜版字体。看起来好像是城堡的帐目摘
要,按年记的,持续了一百多年,每一个总计数字后头都有同样的克里斯汀·伊黎的签名。本以为这些是后来才捏造的
,不会有人活了这么久。可是墨色和纸质张张皆有差异,彷佛帐目的记载横跨了百年,而不是一次性的,又不像是捏造
的了。这实在很奇怪,丹尼尔想不出为何如此,于是把这些文件搬到书桌上以进行深入研究。
《贵族之血》100 (吸血鬼,支配与臣服)
在另外的盒子里翻了个遍,他找到一本日志,上头是一样的细长字迹。他坐在桌子边缘,翻查着。从第二页的内容可以
认出是伊黎家族未完成的简史。似乎只集中在四个人身上:高德菲尔,提伯特,亨利和威廉。因着脑中还存有亨利这名
字的清晰印象,丹尼尔试着去找对方生平的开头部份,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礼拜堂的事。
然而,找到的却是关于祭坛装饰品的来处的讨论。丹尼尔一边读着一边落座,等他把整篇记录看完,拳头突地在桌上捶
了一下,彷佛胜利般地大喊:「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
他震惊地一下子抬起头,看见亚当懒洋洋地靠在门边,手上端着一盘三明治和一杯茶。
丹尼尔霎时绽放出笑容,精神为之一振。「我没听见你来。这些是给我的吗?」
「你工作的时候老是忘记吃东西。」亚当走了进来,把盘子和杯子放在书桌上,草率把文件往旁边推开。
「小心。」丹尼尔提醒他。「我可不想把你的家族历史给毁了。」
亚当从鼻子冷哼一声。他走向窗子,倚着窗台。「我想这些伊黎祖先应该不会介意自己的好名声被一两块污渍给玷污了
。」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在这些老文件旁边吃东西。这是布里乾酪和熏肉吗?天呐,你真是棒呆了。」丹尼尔把文件往远
处挪了挪,一下子把身体塞进椅子里。「太完美了。」他鼓着满嘴的三明治,含糊地说:「我正好需要这个。」
「你找到了什么让你这么开心啊?」
丹尼尔大口大口地咀嚼着,吞了下肚,迫不及待地要分享他的新发现。「除了许多关于壁画的技术资料以外──这些资
料很有用──我还找到一份关于祭坛装饰品的参考文献。」
「圣拉撒路?上头说了什么?」
「那不是圣拉撒路。」丹尼尔呷了一口茶。「这样说吧,我们可以说它现在是圣拉撒路,或者至少在它被供奉在礼拜堂
里的时候是,可是它的原始来处是一间异教神殿。至于哪一间嘛,我也不清楚──文件上没有记载──可是当年把横饰
带搬回来的是个叫做提伯特·伊黎的人,他于西元一二五五年在塞普勒斯发现此横饰带,也就是在路易九世发起十字军
东征攻打埃及失败之后。」
「原来如此。」亚当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蠕动的嘴上,丹尼尔开始觉得不自在。「这么说来,如果那东西不是圣拉撒路
,又会是谁呢?」
「它是希腊神话中的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个美少年,爱芙罗黛蒂和冥后普西芬尼同时爱上了他。」丹尼尔放下三明治
,看了一眼亚当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否听说过这故事。
「众神裁议,阿多尼斯应该花半年在地面上跟爱芙罗黛蒂一起,另外半年在地底下与普西芬尼一起。可是两位女神都不
愿意跟对方共享男人。最后阿多尼斯被一头野猪给咬死,于是他必须永远留在阴间。爱芙罗黛蒂非常伤心,她要宙斯让
阿多尼斯复活。从此以后,两位女神就心甘情愿和对方分享他了。」
「你是说,横饰带上的圣拉撒路其实是阿多尼斯?」
丹尼尔露齿一笑,拿起一片吐司,夹了一片熏肉。「没错。他不是从坟墓中升起,而是从地底下。他旁边的那个人不是
耶稣基督,而是爱芙罗黛蒂──只不过她这一次身穿丧服。而这也解释了装饰边为何是藤蔓与花朵的原因。」
「我一直以为那与基督教有关。」
「嗯,是有关。」丹尼尔咬了一口三明治,才接下去说。「但阿多尼斯的神话是近东地区众多复活传说中最受欢迎的一
个。人们说基督教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流传甚广,部分原因在于它跟其他约莫六、七个异教信仰的复活传说相似。」
「异教的祭坛装饰品。」亚当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堆,语带讽刺地说。「还真是贴切啊。」
《贵族之血》101 (吸血鬼,支配与臣服)
「你的家族历史很吸引我。我可以花好几个礼拜阅读这些东西。」丹尼尔吃完东西,开心地笑了。「我已经决定不去理
会我的拜访名单上的其他教堂了。虽然我还是会去看看那里的壁画,跟克斯特比的比较一下,但老实说,这没有太大的
实质意义。光是写一份你这里的《三个活人和三个死人》的初步报告就足够当我的学位论文了。我以前没想过要攻读博
士学位,可是眼下有这么多资料可以研究……可以让我再好好多读几年书。」
亚当回报以一个微笑。「去读博士吧,如果能让你留下来的话。我喜欢有你在身边。」
丹尼尔笑了。「你是喜欢我在你的床上。」
「我喜欢所有你的一切。」
现在他害羞地红了脸,眼帘低垂,手玩弄着马克杯的把手。「你一直对我很好。不仅同意我进礼拜堂做研究,供应我吃
住,还教导我有关……有关……」
「有关什么?」
「有关控制。」丹尼尔短暂地闭上眼睛。「我以前不知道我竟然如此喜欢这种感觉。我这么需要它。」
「有些人从来都知道。」亚当说。「有些人只有跟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状况下才有所体认。你就是一个例子。」
丹尼尔定定看着亚当,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你是说,我只会跟你有这样的感觉?」
「一点不错。我会是你唯一的支配者。」
一股强烈的性欲突然涌起,令他全身瘫软。丹尼尔放声笑了,对亚当充满自信的话语感到又兴奋又畏怯。「那么我得充
分利用在这里的时间了。」
「我已经说过了,你不用离开的。」
「我也不想,可是我必须走。我不能留在这儿,我的生活都在伦敦呐。」
亚当直勾勾看着他,不发一语。
丹尼尔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很清楚,亚当不可能求他留下,可是心里又觉得失望,亚当没有坚持下去。丹尼尔动
作迅速地把茶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托盘上。两人之间的静默似乎越来越沉重,于是他改变了话题。把文件堆推到自己
面前,手指轻扣最上头的那张纸,吸引亚当的注意。
「哦,对了,这里有个地方我觉得很奇怪。在一五三六年和一七五三年之间,有个叫克里斯汀·伊黎的名字一直出现。
是有好几个人都取这个名字吗?还是有其他原因?真奇怪,你看这些笔迹和签名,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过了几秒,亚当才接腔道:「他们确实是一样的。」
丹尼尔抬起头,噘了噘嘴,接着就笑开了。「不可能的。如果是真的,克里斯汀·伊黎岂不是活了两百多年。」
亚当微微勾起嘴角。「他名字取的不好。或许应该叫做麦修撒拉(注)才算名副其实。」
「说正经的,一定不只一人才对。是谁在克里斯汀·伊黎之后继承男爵的头衔?」
「这个城堡当初由一名堂姐继承。最后是由她的后代传给了我。」
「地产可以限定继承,可是头衔不能。」丹尼尔嘴上虽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不是很确定。「到底是谁继承了克里斯汀·
伊黎的头衔?」
又是一阵沉默。比之前的沉默还要久上许多。末了,亚当开口说:「是我。」
丹尼尔盯着他看。「好吧。」
亚当双臂环抱在胸前。「丹尼尔……」
「没关系。如果你要跟我打马虎眼,我无所谓。你不想告诉我实情,也不要紧。反正这又不是多重要的事。」
「丹尼尔,听我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他不想听。这一定会是他一生中听过最可笑的事,是亚当玩的某种无聊游戏。在脑中寻找另外的话题时,丹尼尔想起他
在图书室做研究时注意到的另一件怪事。
「你知道一七五三年以后的家族资料在哪儿么?」
这一次亚当只沉默了短短几秒。「在我的书房里。」
心中的气恼越烧越盛,转眼成了熊熊怒火。丹尼尔深吸一口气。「我能看看么?还是你又把它们藏起来,只因为不想让
我看见你的签名和笔迹出现在过去这两百五十多年来的文件上?」
亚当叹着气说:「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丹尼尔心里清楚,可是他实在无法管住自己的嘴。「你说过我可以看那些档案的。」
「我指的是关于礼拜堂和壁画的档案。」
「你的家族历史也一样很重要。」
「那对我而言不重要。我没有家庭。」
* * * * * *
注:在圣经的故事中,麦修撒拉共在世969岁,在亚当的家族中高居榜首,成为活得最长的老寿星,后世西方人就以「比
玛土撒拉还要年迈」来恭维别人享有高寿。
《贵族之血》102 (吸血鬼,支配与臣服)
丹尼尔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身体在发抖。突然升上来的这一阵火气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双手在脸上搓揉几下,试图让
心情镇定下来。舔了舔嘴后,再度开口:「我知道你对史提夫明天来访的事很生气,可是我不知道你竟然就为了这件事
,不让我去接近那些研究资料。还是……你在耍什么诡计,想骗我留下来?」
亚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丹尼尔顿时明白自己似乎说的太过分了。他想要道歉,可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适当的话来。
「十八世纪以后的文件资料你是不会感兴趣的。」亚当严厉地说。身体离开窗户,大踏步穿过房间,最后停在门边。「
没有任何你想看的东西。」
丹尼尔打起精神,对亚当话中的打发的语气觉得难受,身体一僵。「已经有几个《死之舞》壁画在各地被修复完成,据
我推测,大约是在维多利亚时期进行的。我只是想知道修复工作的细节。」
「那是在西元一八八九年的四月十二日到五月十六日。」亚当毫不落拍地念了这一串,彷佛这些字深深刻在他脑海中。
「该名工匠是从伦敦来的,暂住在小羊酒吧,每天有连续三小时的时间可在礼拜堂工作。」
丹尼尔咽了咽口水,低头去看笔记本。「谢谢你。」他应该把这些资料写下来,可是却无法移动手指将笔拿起。「但你
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是我雇用他的。」
房间遽然黯淡下来,像是太阳忽然躲到了云后;可是外头灰蒙蒙的天空本来就没什么天光。身子一凛,丹尼尔感觉到自
己的心猛地一跳,好似撞到了肋骨。「你……」
亚当不安地扭过头。「不过我当时不在这儿。」
丹尼尔紧紧抓住这句话,像是在大海中抓到一块浮木,丝毫不肯放手。他顿时松懈下来,哑着嗓子说:「你当然不在现
场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当伸出手,提起胆子往桌子靠近。「丹尼尔,你愿意听我说吗?」
「不。」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我不想听。」
「丹尼尔……」
「我要出去透透气。」
他匆忙地从爱人身边擦过,直冲向房外,门也顾不上要关。他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留神听后头追来的声音。可是什么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