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
故,沉吟至今。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啊!」我大叫一声,颓然的跌坐在地上,放眼望去,茫茫的雪山上,只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仰头看了看青蓝色的天空,我轻轻叹道:「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我背得也算熟了,可是为什么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告
诉我,如果不小心在山上迷路了,应该怎么办?」
我记得,自己原先是打算跟着商队回京的,可走着走着,不知为何竟只剩我一个人。没隔多久,就连手上牵着的马也不
见了。
我在这山林里绕了整整两天,越往前就越觉得冷,到最后,就只看得见茫茫白雪了。明明是想要出山,结果却偏偏上了
山顶,实在可笑。
静坐了一会儿之后,感觉体力渐渐不支,终于我还是一翻身,躺倒在了地上。
……好冷!
虽然倦得要命,我依然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大喊:「喂!有没有人啊?我还不想死,救命啊!」
叫了半天,我的嗓子都快哑了,却连一点效果都没有。
也对,这种荒山野岭,会有人路过才怪。果然只能乖乖认命了吗?
吸吸鼻子,我慢慢提起冷冰冰的衣袖来,抹泪。
再申明一次,我不是怕死,只是有些舍不得某人罢了。
正想着,忽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揉了揉眼睛,再看,只见那黑点渐渐放大,并且朝我这边行了过来。
片刻之后,终于瞧清楚了。原来那黑点其实是个黑衣男人,正缓步在雪地上走着。
心口不由得怦怦跳了起来。
容貌俊美,神色清冷。
远看是个美人,近看还是美人,再近一点……咦?这张脸好像有些眼熟。
恍惚间,那人已然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见我躺在地上,神色却丝毫未变,仅是缓缓抬起脚,直接从我脸上踩了过去。
「哇!」痛叫一声,我急忙翻一个身,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那人的右腿。
「方兄,方大哥,方大侠,果然是你!能够在这地方遇上你,实在是太好了!我不小心又迷路了,快点救救我吧。」我
激动得热泪盈眶,差一点点就痛哭流涕了。
闻言,方静书终于转过身,手一扬,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直直盯着我看了许久,方才慢慢开口问道:「……慕
容?」
「对对对,就是我,你的生死之交慕容悦。」我忙不迭的点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连声道:「方兄你还记得我,
实在是太好了。」
其实我和他的交情,还远远构不上「生死之交」这四个字,但为了能早点脱离险境,只好稍微夸大一下了。
「我还以为,自己这一回肯定要死在这里,却没想到竟然能遇上方兄你。难怪算命的也说,方兄你是我命中的贵人。方
大哥,你能够了解我此刻的心情吧?就算久旱逢雨、他乡遇故、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绝对及不上我万分之一的……
」
我说得正起劲,面前的男人却突然瞪我一眼,冷冷开口:「闭嘴。」
那表情……不怒而威,暗藏杀机。
我身子一震,连忙噤了声,只半低着头,偷偷觑他。
方静书轻轻拍开我的手,面无表情的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扬了扬唇,嘻嘻一笑,道:「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
话音刚落,就见白光一闪,一把墨绿色的软剑已然抵在了我的颈上。
「你刚说什么?再一遍。」他瞇了瞇眼,神色愈加冷了几分。
嘴角抽搐。差点忘了,这家伙的性情向来古怪,是断断开不得玩笑的。
于是我轻咳几声,转了转眼,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来,开口答道:「我原本是准备跟商队一起回北方的,可不知怎
么回事,走着走着就突然迷了路,被困在了这座山里。」
「又是因为这个?」他秀眉微蹙,神色依旧是冰冰冷冷的,「上一次,再上次,再再上次……乃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你用的都是同一个理由。慕容,你一年究竟要迷路几次?」
扯了扯唇,我干笑。「不是年不年的问题,而是我只要一出家门就绝对会走错路。」
再补充一句,即使是在自己家里,也常常会忘了大门在哪个方向。
「那为何每次走错路的时候,都恰巧来我这里?」
眨眼,击一击掌,我答:「喔,这可能证明,我和方兄你特别有……缘……」越到后面,声音越轻,为了保命,有些话
还是不要说出口比较好。
方静书没有作声,仅是缓缓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的雪看。
我脖子上还架了一把剑,动弹不得,因而只能跟着他一起干瞪眼。
等了许久,那人才慢慢吞吞的收回了自己的佩剑,淡淡扫我一眼,道:「我的屋子就在附近,先过去坐坐吧。」
意思就是说,他愿意救我了?不由得精神一振,大喜。
为了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连忙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总之就是将眼前这个男人夸的天上有、地下无,远远胜过九天之
外的神仙。
方静书走起路来极慢极慢,一路行过去,雪地上却连半个脚印也未留下。
传说中的「踏雪无痕」?果然好功夫。
我虽然气虚体弱、手软脚软的,却仍是快步跟了上去,没多过久,便行到了方静书的屋子前。
远远望去,不过是一间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子,除了能挡挡风之外,基本上没什么用处。
我身上衣衫本就单薄,又在雪地里折腾了这么两天,从头到尾整个人一直都在发抖。
方静书一踏进房门,就开始四处翻找,连头也不回一下,完全当我不存在。
没办法,这就是他的待客之道,若是还想活命的话,就必须忍耐。我于是双臂抱肩,小心翼翼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四
下里望了望。
屋内的摆设极为简单,除了床、椅、桌、柜之外,几乎没有其它多余的东西。而且整间屋子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我
敢打赌,某人一天至少要打扫两遍以上。
正想着,忽觉身上一重,低头看了看,才发现我膝盖上竟然多了一件黑色披风。
抬头,就见方静书立在房间正中央,神色冷若冰霜,轻轻开口说道:「我屋里就只有这些东西,稍微将就一下吧。」
说罢,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炭盆,直接踢至我脚边。
微微一愣,低笑,我拱了拱手,道:「多谢方兄美意。」
这家伙虽然性情古怪,不过,为人还是很不错的。所谓的世外高人,一般都是这个样子的吧?只可惜他从来也不肯笑一
笑,浪费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
坐了一会儿之后,感觉身子渐渐暖和了起来,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把折扇,徐徐打开,轻轻摇了摇。
方静书淡淡扫我一眼,皱了皱眉,问:「你不是很冷吗?干嘛摇扇子?」
「唯有如此,才能衬托出我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俊美无俦。」扬唇,晃了晃我手里的扇子,轻笑,「正所谓『头可
断,血可流,形象不能毁』,所以……」
「吵死了。」薄唇轻启,眼神冷得像冰,然后一转身,方静书直接出了房门。
我转了转眼睛,不敢阻拦,便打算霸占他的床铺小睡一会儿。一抬眼,却见他慢悠悠的晃回了房里,手中还握着一小截
竹管。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立刻从床上跳下去,快步上前,盯着那竹管看了看,无比激动的开口:「方兄,这个就是传说中的
飞鸽传书吧?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对这东西也算是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
闻言,方静书仅是冷冷的瞥了我一眼,一言不发,直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并从竹管里取出一张纸
片。
可恶!竟然又无视我的存在。
握了握拳,吸气。
不过没关系,再接再厉!
因此我又跟了上去,继续大发感慨:「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好奇,像这种冰天雪地的地方,究竟什么样的鸽子才能飞
上来?果然,像方兄你这样的高人,就连养的鸽子也是与众不同。」
顿了顿,我正想再多加几句,却忽觉一股劲风扑面。
原本放在桌上的竹管就这样从我脸旁擦了过去,顺便削断了我颊边的一缕长发。
我动也不动的立在原地,心跳加速,手心冒汗。
谁说眼前这个男人心地善良来着?根本就是性格恶劣!
随随便便出手伤人,若力道控制得不好,可是会害我英年早逝的。而且他故意割断我的头发,害我左右两边不对称,严
重影响了我风度翩翩的外貌。
然而,即使心底诸多抱怨,我也绝对不敢冲上去跟他拼命,只能低低的叹一口气,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斟茶
喝。
隔了一会儿,却见方静书半垂下眸子,轻轻念着纸条上的字:「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即将举行,名剑问雨重现江湖。」
我慢慢喝一口杯子里的茶,翻了翻白眼。
又要召开武林大会了?那些白道中人果然闲着没事干,整天只想要打打杀杀。不过,名剑问雨?好熟的名字,不就是…
…
「听闻,邪教教主对问雨剑志在必得,已派左右两大护法入关,抢夺此剑。」
怔了怔,猛然睁大眼睛,我差点将口里的茶喷出来。
左右护法?这、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完全不知情?此次出行,教主明明只命我将某个人送进莫家庄,至于那把名剑
,他可是只字未提。
如果此事当真,那教主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为今之计,还是应该尽快回北方,我可不想跑去什么武林大会蹚浑水。只不过,好不容易才见上眼前的美人一面,这么
快就又要分离,实在是有些不舍得啊。
才想到这里,就见方静书缓缓立起身,从床上取下一个包袱来,迭了几件衣裳放进去。看这情形,他似乎是在……收拾
行李?
「方兄,你要出门吗?」
方静书轻轻颔首,答:「去扬州。」
扬州?武林大会?
我急忙站了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你该不会是打算去跟邪教的人拼命吧?」
「既然知道,何须多问?」他轻轻推我一把,道:「借过。」
「等一下!方兄你走了,我怎么办?」
「啊?」
揉了揉眼睛,我眸里蒙上一层雾气,可怜兮兮的说:「你也知道的,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回不了家,若留在这里的话,更
是不晓得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方兄你先送我回去?」
方静书转身看我一眼,冷冷吐字:「不可能。」
「那怎么办?」
他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的盯着我看,黑眸里流光暗转。
隔了许久,他才轻轻叹道:「你跟我一起去扬州。」
「哎?可是我……不太想去……」开玩笑,那里可是个是非之地,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呜呼哀哉。我还想留着小命一条,
喝美酒、抱美人呢。
「那就算了。」不再多言,他只挥一挥手,毫不犹豫的掉头离开。
眨眼,再眨眼。
挣扎再三,我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抱住了方静书的腰。
「方大哥,方大侠,求求你带我去扬州吧。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种鬼地方!」
邪教右护法素来心狠手辣、嗜血成狂,方静书虽然武功高强,但若对上他的话,绝对讨不到什么便宜。若是不小心划伤
了脸,或者断手断脚,岂不可惜?
虽然我一点都不想去送死,但为了美人,只好豁出去了。
方静书一心想着早早赶回扬州,好去对付那些邪教人士,奈何我并不擅长骑马,他又死活不肯同我共乘一骑,最后只得
特意雇了一辆马车,日夜兼程。
一路上风景如画,江南的山水风光尽收眼底。可惜我身旁的美人从早到晚板着张脸,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一心只想着快
些赶路。直到天黑之前,才总算寻到了一处投宿的客栈。
我跳下马车,率先走了进去,抬眸朝客栈中望了望,却一眼瞥见某个坐在角落里的红衣男子。
那人唇红齿白、面容俊雅,单论长相,并不输给方大美人,然则眼神过分锐利了些,难掩一身杀气。
……竟然是他?!
我心头一怔,脚下一抖,就这样被桌腿给绊住了,直直扑倒在地。
方静书一直紧跟在我身后,因而毫不客气的从我背上踏了过去,大步向前。
好痛!
那家伙……究竟要踩我几次才甘心?
轻轻叹一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拿袖子抹了抹脸,一转眼,却见那红衣男子正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看。
唔,刚刚那一幕,他应该瞧得一清二楚吧?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定然是早已笑翻了。没想到,人还未到扬州,就先
遇上了死对头,果真是冤家路窄。
我一边想,一面跟着方静书往前走,随意找张桌子坐定了,却又频频回头朝那红衣男子张望。
片刻之后,方静书忽然低低唤了一声:「慕容。」
「什么?」我急急回过神来,习惯性的扬唇浅笑。
他便淡淡扫我一眼,慢条斯理的端起桌上的茶杯,问:「你认识那位红衣公子?」
「当然……」我眨了眨眼睛,笑,「不认得。」
「那干嘛一直盯着人家看?」
我缓缓展开手里的扇子,轻轻摇了摇,顺口答道:「美人嘛,自然是百看不厌。不过,那人的面貌虽然生得好看,穿衣
服的喜好却实在教人不敢恭维。论及谈吐气度,始终是方兄你更胜一筹。所以你尽管放心,我是绝对不会移情别恋的…
…」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身旁之人狠狠瞪了一回,只好噤声。
方静书半垂下眼,慢慢转动着手里的茶杯,冷冷的开了口:「你可知那红衣人是什么来头?」
我摇头。
「他名唤沈夕,是……」
我击了击掌,忍不住插嘴道:「真不愧是美人,就连名字也一样好听。」
「慕、容!」某人咬牙切齿的吐出两个字,素手一扬,那茶杯便直直飞了过来,正砸在我的额头上,然后顺势一转,稳
稳的落回桌面。
我头疼得厉害,估计自己额上已经起了包,却又不敢伸手去揉,只哀怨万分的吸了吸鼻子,不再作声。
方静书这才神色稍缓,朝那角落里望上一眼,接着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那红衣人应当就是邪教的右护法。听闻他
素来心狠手辣、嗜血成狂,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下去,小心性命不保。」
「邪教中人……不就是方兄你的死对头吗?意思是说,又要开打了?」
「大概。」他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人却动也不动,依旧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神情自若。
店小二恰在这时上了菜。
我连忙夹过一块鸡肉来,小心翼翼的去了皮,再扔进他碗里,笑嘻嘻的说:「方兄,看在我们这么熟的分上,你待会儿
动手之前,能不能先知会小弟一声?」
「为什么?」他皱了皱眉,神色怪异。
我转一转手里的扇子,微微瞇着眼,笑答:「这样小弟才能做好准备,事先躲到桌子底下去啊!」
闻言,方静书微微怔了一下。
「……原来如此。」他淡淡扫我一眼,薄唇轻抿,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
我平日里瞧惯了他冷若冰霜的神色,难得见他对自己笑一笑,因而一下就看痴了。只感觉心口跳得厉害,呆呆的说不出
话来。
下一瞬,方静书已然伸出右手,在我肩头飞快地点了几下。
「哎?」我一惊,这才略略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