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再说一遍,下去!”夏修竹几乎是用吼。
“……是。”银红施了一礼后,沉重地抬起脚步,退下。
虽然银红退下了,但是,夏修竹依然矛盾,依然纠结。
如果说,除了中阳国上下,其余四国还有人为莫川此次大捷感到开心的,也只有韩暮枫了。对于韩暮枫来说,莫川胜了就
代表安全了。无论他现在对莫川的感觉有多复杂,单是莫川生命无虞这一点已是足够欣慰了。
相妃的信中的蕴义,他不是不明白。他知道他爹希望他能够像平凡人一样,成亲生子,安享天伦,对于权势名利这些身外
之物看开一些。正如那首词中所说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人短短一生,默默无名也好,名垂千古也好,最终也
只是他人的笑谈话语。可是,二十多年来的坚持,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他的烦恼,小三一直看在眼里。在将莫川大败南洪军的消息禀报之后,见韩暮枫尽管烦恼,仍然情不自禁地眼眸微弯,唇
角微扬地说了一句:“不愧是小莫。”短短的话语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自豪,让小三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主子,你到底
在烦些什么?”
在小三看来,韩暮枫的烦恼完全是庸人自扰。他知道四先生与齐贤的死,让韩暮枫的心很痛。可是,无论怎么痛,逝者已
矣。他相信四先生与齐贤在天有灵,也不希望韩暮枫为此继续烦恼下去。
韩暮枫闻言,默而不语。许久才缓缓地开口:“我也只是个凡人,有些东西,始终无法放下。”
小三也沉默了半晌,然后有些怪异地说:“主子,你真的觉得你无法放下吗?”
韩暮枫微微一愣,苦笑着:“你这句话问得古怪,我若不是觉得我放不下,又何必烦恼?”
小三眨眨圆圆的眸子,轻声地说:“主子,其实我觉得你很早就已作了了选择。早在清泉山庄,你冲入火场时的时候,你
已经作出了选择了,不是吗?”
“你……”韩暮枫意外地望向小三,忽然明白,似乎从那天之后,小三再也没有在他面前说什么大局为重之类的话语……
“主子,当你不惧生死也要冲进火场里去找莫川殿下时,试问,在你的心里,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莫川殿下重要?”
原来……韩暮枫想起那天的绝望,那天的欢喜,天堂与地狱之间,仅仅是一线之隔……怎么会烦恼至今?难道这就是当局
者迷,旁观者清吗?
韩暮枫看了看小三,美丽的面容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如盛放的六月荷花,他拍拍小三的肩膀,真诚地说:“谢了。”说
罢,转身弹弹衣袖离开了书房。
想明白了之后,他想去见见那阳儿与星儿,想去见见那两个身上流着与莫川同一血脉的孩子,然后,他一定要他们唤他一
声爹。
179
踏着夕阳的碎金,韩暮枫看着沿途的花木枝桠,一双秀美的眸子,不停地搜索两个小娃娃的身影。
韩暮枫对阳儿与星儿的学习、练功、作息都抓得挺严,阳儿与星儿难得有玩的时候,所以一旦轮到娱乐时间,就会全府乱
跑,不仅乱跑,还戏弄人,王府内常常会给他们闹了个鸡飞狗跳。
今天逢五,是阳儿与星儿休息游戏的日子。
一大早,两小娃娃吃了早餐之后,就开始他们的游戏方式——王府探险。
因此,韩暮枫在寻他们俩的时候,总是扑了个空。
比如说,他到中庭的花园去寻他们,在花园的下人说,他们刚刚离开,往东院的水榭去了。然后,韩暮枫跑到东院的水榭
,发现水榭装饰用的琉璃灯盏碎了一地,那儿的下人一脸恐慌地说,他们刚刚离开,到南院锦鱼池去了。然后,韩暮枫跑
去南院的锦鱼池,发现池中好一大半的鱼肚翻了起来,那儿的下人们拼命擦汗地说,他们去西院了……
于是,韩暮枫托阳儿与星儿的福,第一次在自家府第来了一个免费半日游。
其实,韩暮枫完全可以不动,让暗卫把两孩子带到他面前。不过,他的心情很不错,所以亲自动身找了几个地方,然后他
被这两小娃娃的精力与破坏力给弄得啼笑皆非,不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下去,见证一下他们破坏力到了哪个级别。
慢慢踱着步子,轻松地感受着初夏的淡风,韩暮枫徐徐地踏入西院的紫竹林。
上天见怜,他终于找到了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真是胆大包天的两个孩子,居然就着翠软的竹枝荡起了千秋。
虽然明知道有暗卫在附近守着,而且他们近来武功练得不错,轻功也见长,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仍然担心地飞身上
前,将两个孩子搂入怀里,轻轻落于地下。
“这竹枝并不牢实,万一摔着怎么办?”把两个孩子放开,韩暮枫蹲下,上上下下审视一番,见他们除了衣衫上有些脏之
外,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才开口责备。
“才不会呢!”星儿飞快地接口。
“就算不会,也不许这么玩,太危险了!”万一摔着了,他拿什么向莫川交代?
“我就是要玩!”星儿嘟起小嘴,一双秀美的眸子眨巴眨巴瞅着韩暮枫看。
“不许!”开玩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还让你们这么玩法,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韩叔叔,我们是在练轻功,不是玩。”一直沉默没出声的阳儿眨眨黑葡萄似的眸子,慢条斯理地开口。
韩暮枫看着与莫川长得一模一样的阳儿,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似乎被什么撞击着一样,柔柔地钝痛。
小莫,我很想你。
不过,此时此刻,韩暮枫的头也有点痛。
阳儿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难哄了。
他的慧根很好,学什么都学得很快。
刚开始,阳儿与星儿几乎都是由韩暮枫牵着鼻子走,现在阳儿却偶尔也能让韩暮枫无言以对,让韩暮枫不知道是该赞阳儿
聪明过人,还是该赞自己教育得太成功。
韩暮枫笑了笑,抬手摸摸阳儿的小脑袋,揉了揉他那一头软软的头发,决定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吧好吧,你们不是在
玩,是在练轻功。但是这种方法太危险,回头我和你们的师父说说,换一种法子。现在太阳也快下山了,你们不饿吗?”
阳儿与星儿玩了一天,虽然午餐吃得挺饱的,但也饿了。
所以,他们都很诚实地点头。
“那走吧!”韩暮枫站了起来,一手牵着一个:“和爹爹一起去用膳。”
“切,你才不是我爹呢~”星儿嘟嘴反驳。
“就是,韩叔叔,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等你们父亲回来后,我们就会成亲,到时候,你们就要改口唤我作爹爹,现在提前唤也一样。”
“我才不要呢~丑八怪~”
“那也要等你和父亲成亲后再说,现在凭什么让你占我们便宜啊?”
“阳儿,做你们爹爹其实很吃亏啊,哪里占便宜了?”
“那你不要做哦~丑八怪~”
“说到这个,星儿,我想问你很久了,我究竟哪里丑了?”
“你~唔~就是很丑~”
“你这审美观有点问题,改天我要帮你改一改才行。”
“才不要呢~”
“韩叔叔,我也想问你很久了,你不承认你丑,那你究竟哪里美了?”
“你这小鬼……”
“嘻嘻,韩叔叔说一说嘛~”
“叫爹爹,我就告诉你。”
“切,不稀罕~”
……
童稚的声音与温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随风而逝。
夕阳西斜,红霞满天。苍穹下,一双大手各牵着一只小手,慢慢地穿过挺拔的竹林,竹影与一大两小的身影被残阳的余辉
拉得很长很长。
180
夏修竹越来越烦。
他拿起一本折子,翻看了半天,仍然停留在那一页,折子里的内容根本无法入脑。
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杀莫川。
但是,他作为一国之君,他就必须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
站在国家立场上,必须在莫川的羽翼尚未硬之时,将其扼杀于摇蓝之中。
从小到大,他都知道,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尤其事实国政,必须割舍更多。
在莫川这事上,目标其实已是非常明确。
但是,他无法割舍,真的割舍不下。
一旦想到这世上再无莫川此人,就觉得一阵恐慌与痹痛。
曾经以为莫川不在人世时的伤仍然深刻地记着,那几乎要崩溃的痛至今仍然无法磨灭。
难道今天,他要自己亲自再给自己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再让自己偿试一次频临崩溃的痛吗?
“陛下,您考虑得如何?”亮红的身影如风一般地出现在夏修竹的面前。
“放肆!朕的事,何时轮到你来敦促?”夏修竹丢下折子,怒视银红。
“属下不敢。”银红直视夏修竹因愤怒而显得艳丽的面容,眸中闪过一丝哀伤,轻言道:“陛下,属下知道您的痛。可是
莫川他不能留,这是非常明确的事,不能再拖了。更何况,陛下,莫川他所爱的人并非是您,您又何苦……”
“滚!”银红最后的话重重撞击着夏修竹的心,让他又痛又哀。
“陛下……”银红马上跪下,看着夏修竹的脸色由怒气冲冲的艳红瞬间转为哀戚的惨白,口中的话已顺到嘴边,却吐不出
来。
夏修竹看着跪着的银红,站了起来,缓缓地越过案台,经过银红时,哑声说了一句:“银红,别以朕宠信你,就可以肆无
忌惮,口无遮拦!”
说罢,拂袖而去,离开御书房。
静安神殿是西宇国神宫的最高神殿,也是全西宇国最安静的神殿,这一任的神宫大祭司妙如真人是一个淡泊明睿的人,完
全没有掌管朝政的野心,因而在西宇国里,皇权与神权冲突并不大。
夏修竹心烦意乱,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静一静,不知不觉中就嘱咐摆驾静安神殿。
神殿建在皇城之东,依山傍水,环境清幽。
妙如真人得知夏修竹驾到,并没有出来迎接,而是派了神宫辅政祭司在门外守候,并将其迎入妙如真人修练的静室。
夏修竹心中讶异,亦略有些不安。
妙如真人一心醉于参道修仙,平日,他来静安神殿,若妙如真人不想见他,是连门边迎接的人都没有。
但是,若想见他,必须事先安排迎接,然后在静室见面。
只是,夏修竹并不太希望与妙如真人见面。
因为,每一次见面就代表着有重大的事情发生。比如几年前,他弟弟夏静谋图造反一事。
妙如真人的静室很静很简洁。
空空荡荡的空间里,除了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静”字之外,也就只在正中间,妙如真人盘坐着的蒲团。
妙如真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子,满头白发,但容貌亮丽,倒是白发红颜。她见到夏修竹,起来欠了欠身:“见过陛下。
”
夏修竹点了点头,挥挥手,让随侍以及神宫的弟子退下。
妙如真人看着静室的门被轻轻地关上,开门见山:“陛下近来是否有烦心之事?”
夏修竹点点头:“嗯。真人可否指点一二?”
他并不意外妙如真人知道他心烦难决。这位妙如真人是当年的三大相师之一,也是至今仍然活着的大相师。她相人观星占
卜从未出错,能知道他心烦,一点都不奇怪。
妙如真人沉吟了片刻,慢慢地开口:“陛下,顺从你自己最真实的心意吧!不必考虑其他身外的物事,只遵循你自己的心
。”
夏修竹惊异:“真人可知道,若朕真的遵循心意去做,会让西宇国多年来的努力付诸东流?而真人当年曾预言朕为天下之
主,将永远没有实现的一天。”
“贫道知道。”妙如真人颔首应道:“陛下,天运已改,再难拨正。陛下君临天下的运数已完全被破,所以请不要再执着
,否则,只怕祸事连连,累及百姓。”
“你说什么?”夏修竹震惊地看着妙如真人。
他知道妙如说的话,无一不应验,所以,他相信,只要他努力,那么他与紫微暗星的争斗,最终的胜利者一定会是他。
但是,这位曾经预言他将有君临天下的命格的人告诉他,他不再有这个命格,何其震惊?
“陛下,天运其实在六年前已经有所变动。”
“为什么不告诉朕?”
“若告诉了陛下,陛下又将如何?”
夏修竹语结。
是啊!他又将如何?那时,他作为一国太子,自是要做好太子该做的。知道与不知道,区别的意义不大。
“陛下,彼时,贫道不告诉你,是因为这并不是天道循环,真正的命数。这是人为的逆天改运。”
夏修竹一怔:“朕倒不知道,竟然有人恨朕至此,不惧天谴,也要改朕的命运。”
“不。逆天的人并不是改了陛下的命运。陛下,世间因果循环,有因才有果,并不容易改动。否则,只怕人人都想逆天改
命了。要改命,唯有至亲的人才能施展。陛下身边至亲的人并没有谁习得了无上道法,所以,陛下不用担心有人会刻意去
改陛下的命数。”
“真人之意是,别人改了命,累及了朕?谁的命数如此金贵,连朕的命都给带着改了?”
“既然能将陛下的命运也顺带改了,他的命格自然与陛下不相上下。”
“韩暮枫?”除了他,夏修竹想不到其他人。
“不。主因不是他,但他却是天运改变的源头。”
“真人,对这些玄妙的事,朕的悟性不高。还请真人说明白一些。”
妙如真人略略沉思片刻:“陛下,这要从当年的一件往事说起。陛下应该知道,当年的三大相师,一是贫道,二是中阳国
的大祭司宁空上人,三是韩潜的生身之父柳湘。贫道三人曾在年少云游四方时相遇,并曾一起推演过天命,得知天下运数
将盛极而衰,忧心之余,苦思补救之道,遍寻天下龙脉所在。世人皆以为龙脉是一个固定的所在,其实不然。龙脉只在某
一段运数里固定,待运数一变,龙脉之地也将改变。贫道三人虽说得天独厚,习得上乘道法,若单凭一人,却是无法寻找
的。合贫道三人之力,终于寻到了龙脉,这时才发现,天下运数乃是天道因果循环,并无补救之法。经此事后,贫道回国
,潜心修练。彼时,贫道万万没有想到,当日寻到龙脉之举,竟是这逆天改命之因。柳湘无法参破情关,嫁与东天国主,
入宫为妃。偏偏命运弄人,他的儿子竟是紫微暗星……”
“儿子?”夏修竹惊讶地打断:“韩暮枫不是赘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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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如真人摇了摇头:“不。韩潜是男子之身。”
“那为何……”夏修竹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他亦是出身皇族,自是明白这帝王天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本质,韩暮枫
会屈尊以赘子之身活着,个中缘由,不言而喻。
妙如真人顿了顿,看了夏修竹一眼,继续道:“陛下,贫道曾说过,你并没有天赐的良缘。同样,与你一样是紫微星的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