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衍的身体终于冷静下来,眼眶却热了起来。
不过,这次他还是没掉眼泪。
一千六百公尺长跑,例行体能测验。
同一批学生在眼前—次又一次出现,渐渐地,每个人的脸都像闪着灯光的旋转木马,长相并无二致。
夏智衍拿著码表站在终点前,觉得视线捉不住任何焦点,就像自己的脑子,一片模糊。
昨天……确实说了吧虽说是借著酒力,但的的确确把藏在心里好几年的事说了出来。
奇怪的是,自我厌恶、懊悔,自责……种种预期中的情绪全都不曾产生,有的只是像现在这样,全身轻飘飘的感觉。
不管是好是坏,总之已经说出口了。至少,阿哲的态度没有多大改变。
至少,他还能给自己一个安慰的吻。
只是,又给他添麻烦了吧昨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好像听到几次手机响的声音……
不过很快的,智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证实那天到底给阿哲添了什么麻烦,时近期末,三天两头就得牺牲宝贵的假日出公差
,带学生参加各种类型的比赛,还得应付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几个的,希望靠著体育专长申请或推甄上大学的学生。学
校越是重视体育发展,越是意味著他和张国祯得负担起这部分的加强训练与辅导,而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
于是,夏智衍发现当他登录完最后—班成绩的那一刻,正是学校邀请卡上尾牙开始的时间。
「啊……已经超过六点半了,不知道现在飞车过去人家还让不让我入席!」
夏智衍揉揉被电脑辐射残害数个钟头的酸涩眼皮,突然灵机一动:
「对了,不知道多久没去看那两个小鬼了,不如趋今天来个突袭检查,看他们有没有乖乖的照表操课……」
真要算起来,自强道场陈教练那里也快两个月没去了,但他还是想先去许哲璇那里看看,毕竟那两个孩子还没上手……
但夏智衍心里很清楚,他更在意的是,自从那次隔天醒来不见许哲璇的踪影之后,还欠他的一句「谢谢」。
等他到的时候,很多早来的孩子已经一对一对的练起基本动作了。许哲璇正在为一个看起来学龄不久的学生调整「扫腰」
的身体重心。
「嘿,今天刮的是什么风!」
抬头看见智衍,许哲璇像见了救星似的,一把将他拉进「战圈」。「来得正好,这丫头跟我频率不对。你的动作比我更有
弹性,她说不定比较看得惯。」
「去……不会吧!」
看着四周的镜子,智衍老大不甘愿。正想以「没带惯用道服」的理由婉拒,却被阿哲抢先一步说道:
「你捧我就行了,别换什么衣服啦!快!再教下去我要抓狂了。」
阿哲半开玩笑的语气,引得四周学生一阵哄笑,却也增加了围观的人数,智衍正暗暗感叹自己骑虎难下的窘境,身后更传
来一阵铿锵有力的声音。
「老师,你就示范一下吧!让我们见识一下国手的疠害。」
陈亮喻这家伙……智衍忍著一拳往后挥去的念头,对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听而不闻,叹口气,跨前一步面对昔日场上强
敌。「要示范了,大家退后。」
果然出手轻巧俐落。但重心的使用和许哲璇有些不同,学生们直嚷太快看不清楚,智衍只得多示范两次,没想到许哲璇越
玩越带劲,还连带示范了闪避的方式。
「然后,像这样切进去,确实作出压制,就算对手像教练那样侧身避过要害,也可以得些分数。」
智衍也被激起玩兴,跟许哲璇一来一往地过招拆招。看平常把大家整治得死死的教练,现在被压制得不能脱身,学生们的
情绪都亢奋起来。
「你们也别这样就认输了!就算被压制,也还是要想办法脱身。」
许哲璇毫不认输使劲挣扎,抽出被对方紧扣的半边身体,用力一撑,上大学后体格宽厚不少的许哲璇,这么一挣差点让智
衍压制不住,不过智衍一向不靠蛮力而是精准的巧劲,马上又将许哲璇的蠢动压了下去。
「再教你们一招。只要姿势正确、掌握重心,即使量级超过你们的也可以轻易压制。」
许哲璇只有像只死青蛙似的躺在地上苦笑点头,一面思索如何再次反击。
「智衍,是你吗!」
一阵熟悉的清亮喊声自围观学生的背后响起。
「小、小骏!」
惨了!死阿哲,小骏在也不提醒我一下!
许哲璇自然是听不见智衍心里的咒骂,反而趁他回神的片刻硬是翻了过来,将他压在身下。「看到没,松懈可是会被反压
制的喔!」
夏智衍真希望能立刻晕过去装死。
不过显然是行不通,讷讷丢下一句「没穿道服在道场里是很危险又没礼貌的事,同学们不可以学我喔!」
趁着大家一片笑闹,向阿哲和小骏点头致意,便遁进淋浴间去了。
刻意放慢了手脚,连头发都洗过吹干了。但就这么回去实在不是他的作风,智衍还是硬著头皮走进休息,跟小骏打个比较
正式的招呼。
桌上两杯红茶正腾腾蒸著香气。小骏拆了奶球滴进自己杯里,脸上漾起淡淡的笑。「我不知道你的口味,所以都没帮你加
。」
「哪里,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智衍心虚地坐下,直接嘱了一口。「好香的茶。」
小骏黑亮的眼睛静静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半响才道:
「智衍你怎么这么客气!」
刚刚还听见落寞的声音,一抬眼,对上的却是不可逼视的灿烂笑容,「一定是距离上次见面太久了啦!智衍,我们什么时
候再去聚—聚!」智衍真觉得有些晕了,几种复杂的味道同时在嘴里发酵,「你们决定时间吧……学校开始放寒假了,我
会比较有空。」
「那好,说定了喔!」
小骏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承诺,表情变得很开心,「我真的好想多跟你聊聊喔!我后来才听璇璇说,原来你还当过柔
道队的队长,那你一定比璇璇厉害很多。」
「没有啦!队长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杂工,跟厉不厉害没关系啦!」阿哲这家伙到底是怎说的?希望没有连那个人的事也…
…智衍只觉一阵手足无措,随手拿起桌上的奶球,也拆了搅进红茶里。「可是你当了三年的国手呢!不管怎么样,都比我
们这些弱鸡好得多啦!你看……」
小骏抬起自己在厚毛衣还显细瘦的手臂说道:
「我的心脏瓣膜闭合不全,所以爸妈从小就不肯让我做激烈运动,害我都长不了几斤肉,所以啊!我超——羡慕你们这种
运动社团的,简直就像小说里写的一样,都有『战友』的感觉,对不对!」
「嗯……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阿哲说的不假,这小子真是浪漫得无可救药,但是每每看他说得活灵活现,却也觉得可爱得令人疼惜。不难了解阿哲为什
么会选择这个孩子,他有种令人感到温暖的特质,智衍心头一热,主动提道:
「小骏,你们这礼拜六有没有安排!」
「我没有,不知道璇璇怎么样。」
小骏眼睛一亮!「要约吗!」「嗯,不过别去喝酒啦!对身体又不好,吃到饱的餐厅怎么样?我知道有一家不错的喔!」
「好啊好啊!省得他到甲板有机会跟人家眉来眼去……」
一开始的尴尬气氛像是假的一样。智衍觉得和这个跟自己学生一般大的男孩相处越来越融洽,于是开始忙著算计阿哲,让
外头辛苦教课的他耳朵痒个不停。
尽管亮喻赖著智衍定要对练一场,但智衍这次无论如何不再上当,早早溜之大吉。
出了道场,才发现飘著毛毛细雨。但离家实在不过十分钟的车程,智衍连雨衣都懒得套,就这么冒着雨冲回家。
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被雨淋得冰冷的手指按开客厅的昏黄灯光,面对著空无一人的小套房,外套上薄薄的水气突然倍数增加似地侵入身体。
好冷。
把外套一甩,智衍什么都不想地冲进浴室。
热水开得比平常都热,不断不断往身上冲,好不容易止住了颤抖,只不过是淋个雨,心情却变得异常低落,夏智衍冷静地
想了一下,就知道原因何在。
曾经是自己的情人,现在是最好的朋友,许哲璇,已经有了这么好的对象,智衍不是不为他高兴,但相形之下,自己的处
境更显得落寞。
当初和阿哲的分手可说是好聚好散。阿哲甚至非常理智地为两个人分析了原因。
「你对恋爱这件事情似乎抱着不太大的兴趣,勉强交往对我们来说都是一种压力.像以前一样,当最好的朋友,玩在一起
,我想应该比较适合我们吧!」
大一下学期,从中坜放假回来的阿哲这么跟他说。
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发生亲密关系。
智衍没有反驳,默默接受阿哲的建议,但他知道两人关系渐渐冷淡,绝对不是阿哲所说的「自己对恋爱没有兴趣」这个原
因。
不论是阿哲,还是后来陆续追求自己的几个人,现在回想起来他都很清楚,当初是为什么和他们在—起。也许为了感激,
为了心安、为了寂寞,甚至只为了欣赏他的某个特质而接受了他……
只是,没有热情,从来都没有。
他是个没有热情的人吗不,他自忖,从来都不是。直到现在,不论是学生还是同事,朋友,都还会取笑他像个年轻学生一
样的冲动有热情,不管是对于教学还是日常与人的应对。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对感情再也燃烧不起来,很久以前那燃得热烈的火焰曾被人狠狠浇熄,就连残存的火苗也被毫不留
情地被践踏、掩埋。
这个事实,直到自己在感情路上跌跌撞撞了许多年,才像一道雷电似的,将自己仅存的一点希望,击得粉碎。
所以,不想再为难自己了……
第十二章
「敦煌」上市两个多月以来,销售量如当初所预期,不断成长,甚至在两周前因为赶搭上各大百货周年庆的热潮,一举冲
破设定的高标。市调反应也相当好,如果年后仍持稳定的态势,相信可以提前进行下一波企划。
两天前刚在私人招待所里举办了小型庆功宴,慰劳相关部门并酬谢厂商,以鸿德生技拓展业务的第一阶段而言,骆令之算
是将它完美的告一段落。
但对他个人而言,恐怕要过了今晚,才能梢事喘息。
为了今晚这个私人的餐聚,骆令之一个月前就令专属的采购为他们物色最新的珠宝款式。而这位具有十多年资历,眼光独
到的采购也不负期望,为他整理出最精辟而周全的资讯。
今晚,他将亲手呈上卡地亚LesDelicesdeGoot列成套首饰,为爱妻庆贺二十六岁的生日。
「我还以为……今天也不能一起吃饭了,没想到,你真的抽出空来。」
这番话,从别的女人口中说出来,恐怕要被认为是讽刺,但瑞芳水润的双眼带了温柔的笑意,任谁都看得出她是真的感动
。
骆令之将唇埋进妻子带着玫瑰香气的微卷长发,将她瘦小柔滑的双肩拥进怀里。
「是你的生日,就算是董事会也得给我取消。」
「那你生日就可以不过——」
指腹轻轻按上妻子微撅的小嘴,「我这个粗鲁的大男人,本来就没在意过这些节庆。」
「不管是不是节庆,有个借口跟你约会总是好的嘛。」
瑞芳语气依然娇嗔,却是越说越小声:
「自从你接下鸿德董事长的位置,我们几乎都没好好约会过了……」
「呐,别说这个了。」
骆令之微微一笑,退回自己座席。「这是我帮你选的,看看,喜不喜欢!」
递上黑绒盒子,骆令之亲手为妻子揭开生日礼的真面目。
「唉……怎么是卡地亚!」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
瑞芳收起了满脸惊讶,俏皮地对已经动手为她戴上项链的骆令之眨眨眼,「跟我得到的『情报』有所出入。」
「你呀!又听办公室那些聒噪的女人胡乱吹嘘。」
骆令之无奈地再为她戴上耳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在办公室里现宝!」
瑞芳闻言,轻笑不语,任丈夫为她将全套首饰佩带齐全。
粉红、透紫的圆润宝石,搭配著温润光泽的黄金,就像夏日熟透的果实般,以自然忧雅的弧度,娇艳欲滴地垂挂于瑞芳白
暂的颔颈之间,本就生得甜美有灵气的瑞芳,这时更隐隐透出成熟女性的典雅魅力。
看著这样的她,骆令之突然胸口一紧,一种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在口中化开,令他不自禁地牵起瑞芳右手,在媳同色系如
花般绽开的宝石戒指上,深深印下一吻。
「瑞芳,生日快乐。」
再抬起头,是骆令之柔得令人融化的笑。瑞芳看著这样的丈夫,不觉傻了。
骆令之精心挑选的法式餐厅,不仅料理作工道地,就是不急不徐的出菜节奏、礼仪周到的服务、新艺术风格的精致装潢,
都令人错觉置身杜勒丽花园周边娴静宜人的用餐环境。
刚用完令人身心放松的热布丁,瑞芳啜饮著暖心暖胃的浓淳咖啡,对面响起了丈夫低沉的声音。
「是敏中那个大嘴巴,对吧!」
「啊你说的是哪件事!」
用餐中一直相当沉默的丈夫,突然没头没脑冒出的问句,让瑞芳头脑顿时清醒了起来。
不等妻子的回答,骆令之从胸前掏出了一条银色的项链。那是一个相当精致,甚至可以说兼具时尚与趣味性,酷似太阳的
左旋贝横断面造型银质坠链。
「敏中是不是告诉你,她看到的是一条银色项链!」
骆令之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瑞芳猜不透他为何要追问数小时前自己所得到的「错误情报」,只得老实的点点头
。
随即,他看见丈夫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说道:
「这个呀,是我给自己的慰劳品罢了。亲爱的老婆大人生日,怎么能用这种便宜货打发!」
听见丈夫调皮的语气,瑞芳也松了口气。「是『敦煌』的慰劳品吗?傻老公,也不跟我说一声,哪有人给自己买慰劳品的
……」
「没那么夸张啦!瑞芳,只不过在帮你挑礼物的过程中,看了喜欢,就顺便带了。」
骆令之探长身子轻吻妻子嫩红的脸颊,「偏偏就有那种呆子,自以为看到天大的秘密,还到处张扬。」
「别这样嘛笑敏中嘛!她也真是辛苦,领一份薪水做两份工。」
「是嘛!看我明天就把她给辞了,让她专心做狗仔去……」
夫妻俩笑笑闹闹,总算一扫用餐中的沉闷。对瑞芳面言,丈夫挑的礼物固然兼具价值与品味,深得她的心意,但如果像这
样惬意的时光能多一些,那些价值不菲的礼物她并不缺。
只是,丈夫对事业的拼劲与野心她是懂的,她又怎么舍得丈夫与她一般,成天关在这小小象牙塔中享受所谓的两人世界
双人床上,妻子玲珑有致的曲线随著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骆令之望著这样的身影,想起了前半夜那场激烈的情事。
胸中—阵郁闷,转头看了看闹钟,他决定起身,进浴室再次淋浴。
被雾气蒸白的镜中,隐隐闪着银光。即使在做爱的过程中,骆令之也不曾取下这条坠练。
这是他众多言不由衷里,唯一留给自己的坚持。
数小时前,他再度撒了漫天大谎。这条坠链跟了他近十年了,饶是他悉心保养,仍然看得出银质己比八年多前来得黯淡些
。
还是,其实只有自己知道那微妙的差异
自与瑞芳交往以来,每年总是会花些心思挑选合她心意的礼物,说起来不可谓不用心。但骆令之知道,这份用心,有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