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钧略一沉吟,说。
“你且静观其变,保持中立切莫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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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正说着话,突闻门外一阵喧闹。家仆领着个褐衣老公公进内,笑嘿嘿地请尹曦堂进宫面圣。
“这位必定是凌公子吧?”
被吵醒的有悔不满地揉着眼睛打呵欠,嘟嘟囔囔伸手要爹爹抱。老太监眼尖,立刻躬身行礼。初钧弯腰回过,将孩子抱在怀里轻拍其后背。
“我先出去。”
他抬脚想走,却被老太监匆忙拦住。道。
“请凌公子留步!”
“公公有何事?”
“太后老人家有过口谕。如若老奴遇见凌公子,便要请公子和小公子一道进宫游玩。”
“看来太后千岁还惦记着小有悔。”
尹曦堂穿好鞋袜,朝表情说不出是苦恼还是困惑的初钧微微一笑。示意侍女们侍候他们三人更衣。他基本没留商量余地,摆明姿态不希望初钧强行回绝邀请。因为太后背后的势力也不容忽视,他希望能够尽量和宫中打好关系。
“既然是太后的旨意,草民自当遵从。”
初钧回眸冷冷地看了尹曦堂一眼,拂袖而去。他的坏心情一直持续到登上马车,一言不发只低头冷着脸教导儿子习字。尹曦堂赔着笑脸干坐,不明白老师怎么为这样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
马车缓缓穿过朱墙,绕小道到后花园侧门。几个小太监早早就在那里等候,负责引他们一行往湖畔凉心亭走去。
尹曦堂是常常进宫来的,对宫内景色早就看腻了。而初钧则更是在这里呆了年余,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三人当中唯独得小有悔还是头一次进宫,立刻被花团锦簇的美景吸引得眼珠子都忘了转。一会看看秀丽的假山一会瞧瞧翻飞的蝴蝶,手里抓住枝头垂下的绿果子,揪住不肯放手。
“乖,这个还不能吃。”
知子莫若父。当爹的一眼就看穿儿子心思,柔声哄他放开手里尚未成熟的果实。凌有悔眨巴眨巴蓝眼睛,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小手。万分失落地望着那丛果子上下荡了几下,艰难地咽下一大口唾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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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幕父慈子孝的亲子同乐图被尹太后看来眼里,令本来就心情奇佳的妇人越发高兴。亲自唤人端了盘贡品红樱桃赐给有悔,笑眯眯地看孩子拍手欢呼。
“都过来都过来,来人,赶快赐座。”
最近先有尹曦堂献权,而后盼望了许久的皇帝也子嗣终于有了着落。为防节外生枝,她甚至排了身边最信得过的资深女官前往照顾孟妃起居饮食。务求一举得男堵住那些宗亲们的嘴巴。与那些对皇座念念不忘的苍蝇臭虫相比,尹曦堂代表着的穆王府无疑是难得的深明大义忠心不二。尹太后自然也乐于向他们示好,以示亲近。
太监们布好棋盘,尹太后摇着羽扇安坐旁侧观看儿子与同辈中年纪最小的曦堂在棋盘上捉对厮杀。凌初钧领了个矮团凳守在尹曦堂隔壁,静观棋局。
这是盘未下完的残局,尹鹏飞早已约定尹曦堂择日再战。从棋面来看,无疑是尹鹏飞技高一筹占尽上风。可尹曦堂的棋子亦尚存一线生机未算溃败。两人相视一笑,尹曦堂执黑落子。第一下就叫皇帝陛下收起了笑意。
“哦,看不出你还真想出条生路。”
这一子早在尹鹏飞意料当中,只是他想不到依尹曦堂目前棋力居然能找出此点。不由有点刮目相看。尹曦堂却含笑不语,专心致志只管下棋。本应落败的棋局逐渐变得势均力敌,优势甚至倒向了尹曦堂一方。
“和棋。”
尹鹏飞放下最后一子,抚掌大笑。
“居然能反败为平,曦堂,你这几日上哪偷的师?”
“微臣只学了些小伎俩,让陛下见笑了。”
尹曦堂拱了拱手,视线转投向一直静坐的初钧。道。
“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与微臣师傅稍作较量?”
“师傅?”
“是,微臣这几天都在凌先生指导下苦练棋技。”
“当真是真人不露相,还要请凌卿陪朕下盘棋解解闷才好。”
所谓苦练棋技,其实不过是初钧针对此残局一一拆分逐一演练。就连这平局也是他算计所得,既不会伤害皇帝的自尊心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讨好。巧妙至极。
围棋本就出自南国,初钧自小就在大国手指导下学棋,棋力远胜北国一干高手。想当初他亦曾悉心指导尹鹏飞,免得情人棋力太低,坏了对弈性质。
彼时他们最爱在月夜下泛舟湖面,温一壶小酒推敲棋谱;今日在这繁花当中再度面面相对拱手抓子,可已经是沧海桑田人面全非。
“陛下,草民有一不情之请。”
初钧没有推辞,撩衣半挨着长塌坐下。但抓子以后却没有立刻开始棋局,反开口恳请道。
“如若草民获胜,请陛下准草民从宫中书库借阅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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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本书?”
尹鹏飞有点吃惊,凌初钧点点头。
“只要一本书。”
“你可真不贪心。”
见惯得寸进尺的人脱口而出,眼前人却连连摇头。
“不,草民贪心得很。所以才斗胆向陛下索要奖励。”
“朕准了。”
尹鹏飞手一挥,说。
“不过你可得赢了朕才可以拿奖品。”
“不试试看,又怎知胜负?”
启唇轻笑,初钧两指夹起粒白子,稳稳落在棋盘之上。他想要那本书,那本被杏仁翻出来让他解闷的闲书,记载了大雪山上奇异的男子生子传说。免得以后尹鹏飞看到,再生事端。毕竟当年他曾向他哀求,告诉他有这样一个传说而他已经求得书中描述的莲子。或许他现在仍然不会相信,可如若他得悉傅轻阳目前的情况,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什么翻案什么洗刷冤情已经毫无意义。死去的人已然死去,荣誉不过是无用的虚荣。被糟蹋的心亦无法复原,尽管他以很奇怪违背天理的方式继续生存在世上。
笑着又下一子,初钧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尹鹏飞的棋路是他教出来的,他可以轻松猜测到皇帝陛下下一步要落在哪里。只是他不能赢得太过张扬。必须压抑自己棋力,做到险胜即可。
他用十二万分小心计算,于是这一局棋变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开始是尹鹏飞占优,到中段时两者势均力敌,到了最后他反胜半目。过程精彩,每一手都非常精妙。旁观的人无不看得入了迷,唯得小小的有悔午睡睡了一半被吵醒,在棋局半途中趴在尹曦堂膝盖上睡着。太后大喜,赶紧让尹曦堂把宝宝送到她怀里。亲自脱下披风替他围上,哄他睡觉。
“这孩子真是越看越可爱。”
贵妇人怜惜地轻抚他蓬松如乌云一般的发髻,附身亲吻有悔的脸蛋。软软的婴孩皮肤带着独特甜香,叫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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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拢着小孩子圆滚滚的身体,渴望孟妃能够诞下同样可爱的男孙。因为这个朝廷极度需要新鲜血液来确保运行无阻,甚至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不敢想象万一尹鹏飞在战场上出了意外的话,国家会发生怎样的混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唯有从内部开始的崩溃,才能摧毁一个大国。
“朕认输了。”
一盘既罢,输棋的尹鹏飞抬头大笑。世间最难得的是棋逢敌手,能够找到一个敢赢棋的人更是难上加难。他拍了拍棋盘,笑说。
“你想要什么书?尽管说尽管说。”
初钧起身谢恩,报出书名。自有太监领了名字前去寻找。片刻以后空着两手回来,身后跟着负责掌管文书的官员。
“回禀陛下,这本书并不在书库。”
官员皱眉禀报消息,恭顺得近乎小心翼翼。这个答案有些出乎尹鹏飞意料,眉头一挑,说。
“书既不在书库,又在哪里?”
“根据记录,此书被……被逸宣轩派人借了去……现在应该还在逸宣轩。”
逸宣轩,这又是一个尹鹏飞没有预料到的名词,激得他太阳穴微微弹了弹脸色微沈。尽管他最近常常在逸宣轩夜宿,可他并不想碰触那段往事。所以过去属于凌初钧那一侧宫殿却是一直没有人敢涉足的禁地。
难道今日要为了取一本书兑现承诺而……而打开那个地方?!
他垂眸思索,耳边已经听见旁边某个与故人同名的男子低声请罪。弯腰躬身。
“……草民让陛下为难了……草民罪该万死。”
“……”
“是草民逾越放肆,陛下恕罪。”
“朕金口玉言,说过怎能不算?”
凝视了那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那个安安静静地垂手等候的男人,尹鹏飞突然下了决心做了决定。招来贴身大太监叮嘱道。
“重开逸宣轩,务必要找到凌卿要的那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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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了三年的房间再度开启,与扬起的烟尘同时袭来的还有沈淀在此处的回忆。凌初钧慢慢地跟在太监身后走,走过这个每一处都由自己亲手布置出来的地方。经过三年光阴,曾经美丽雅致的园子已经荒废破落。池塘里只余一片残荷,廊上系着的五彩灯笼早已毁坏得只剩半个残架。充满南国风味的廊画被泼了一层层白漆,处处触目惊心。
“我还记得,这里以前种了整个宫里最好看的荷花。其中有种很稀罕的红莲,盛放时像火团一样。”
尹曦堂小声地向初钧诉说,却不知那些红莲就是由他种下。彼时情人们深夏之际泛舟荷丛,在碧绿的荷叶掩护下交颈缠绵。说不出的恩爱,道不尽的风流。
初钧冷漠地看了眼黑乎乎的残荷,长袖不轻不重地往后一拂。似乎想将种种涌上来的忆记抹去。那厢掌匙的太监已经打开正殿的大门,恭敬道。
“穆世子,凌公子,请自便。”
“有劳公公了。”
一锭银子不留痕迹地送上去,太监识趣地退到门外远处,只留他们两人在房间内。初钧左右看了看,房间内几乎还保留着当日他和杏仁离开前往大雪山的模样。脱下来的衣服搭在架上,床榻前放了双室内穿着的软底缎鞋。就连放置在柜上的花瓶内那束鲜花都仍然残存,枯萎腐烂,剩下一点点踪影给旧人叹息怀缅。
“这里的书真多。”
尹曦堂随手抽出几本,发现架上的书籍竟都是些闻所未闻的东西。上天下地人文地理,方方面面全都包含。
“这些都是难得的好书。世子如有兴趣,我可以代为挑选一些供你阅读。利于修身养性增长见闻。”
初钧看了一圈,拎出一叠。尹曦堂尽数收入怀中,抬头见他自床榻枕前拾起一本旧书仔细翻看。捏住书页的五指随即逐渐收紧,手背上甚至浮现青筋。
“可是找到了?”
“找到了,就是这本。”
初钧将书卷攥在手里。胸中种种情绪翻滚奔腾,竟似要失去控制一般。他想笑,想做出轻松的表情,可喉咙内不由自主地发出咯咯声响。鲜血从唇角漫出,随即整口喷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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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鲜血,其实不过是尹曦堂的本能反应。待他定睛一看,才发觉从凌初钧指缝间不断涌出来的竟是些深紫红色液体。那张蜡黄的脸上只余抹死白,连丁点血色都不见。
“先生小心!!”
他无暇多想,一个箭步过去扶住险些就要跌倒的男子。也顾不得肮脏,将他搀扶到椅子上坐好。用袖子为他拭擦额上豆大汗珠。初钧死命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五指猛力捏住尹曦堂手臂,半响方说。
“我无碍……不必担心。”
“可要叫太医诊视?”
尹曦堂哪里放得下心。现在的他是半点都离不开这个背景不明的男子,未来也有许多需要借助他指点的事情。却被凌初钧严词拒绝。
“我真的无碍,只是陈年旧疾罢了。静养几天便会好。”
他微微喘气,摊开捂在唇上的手掌仔细察看。本以为自己的血已经流尽,想不到今日居然仍会吐“血”,颜色诡异毫无腥气的“血”。
是因为逸宣轩带来的冲击过于巨大嘛?
抬头环顾再熟悉不过的旧地,他示意尹曦堂过来扶他离开。两条腿明明沉重得像灌了铅一般,每踏出一步又仿似踩在棉花上。短短一截走廊,已叫他气喘吁吁。
“还是请太医来看一看吧?”
少年再劝,初钧执意拒绝──试问天下间有哪位医生可以妙手回春医治一位已死之人?万一一时不察还会暴露真实身份,自寻麻烦。
守在外面的太监见状也赶紧来搀扶。一行人走到半途,迎面遇到太后身边女官。焦急地向初钧禀报睡梦中的小有悔突然惊醒大哭大闹,任谁都劝不住,就连尹鹏飞都一筹莫展。两者时间一对,竟就是他在逸宣轩感到不适的时候。
“宝宝!!”
初钧焦急得顾不上身体虚弱无力,挣开搀扶跌跌撞撞往来路跑。那厢小有悔早已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撇着嘴坐在尹鹏飞膝盖上无助地大哭。泪珠滚滚滴落的伤心模样着实刺痛了皇帝陛下的心。
“别哭了别哭了,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他想法设法哄孩子,可泪珠就如断线珍珠般大股大股从有悔眼眶内掉落。湛蓝的眼睛蒙了层朦胧水汽,左右不停地搜索父亲的身影。只等初钧出现在他视线之内,立刻从尹鹏飞膝上跳下来往他那处狂奔。跌倒了又迅速爬起,直到小手真真实实地搂住初钧的双腿。
“爹爹,不要扔下有悔!!”
他昂起头,强自忍住泪水抽泣着说。
“有悔会很乖,不要扔下我!爹爹,不要扔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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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惊恐的表情犹如一根针,狠狠地扎进初钧的心。天性活泼开朗的他自出生就是微笑宝宝,尽管被他自私地带在身边四处流浪,可从来都没有显露出如此失常的情绪。只好用力抱起那犹在低泣的娃娃,将他圈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抚他小脑袋安慰。
“没事没事,爹爹在这里。”
他刚说了一句,眼前已经昏花一片。虚弱的身体根本不足以强撑下去,踉跄着险些又要跌倒。幸好尹鹏飞眼疾手快,迅速张开双臂将父子二人齐齐纳入怀中。手掌往初钧额上一探,湿漉漉的满手冷汗。
“马上传太医。”
“不用了,陈年旧疾而已。”
初钧强忍昏眩,试图出言阻止。但皇帝陛下并非尹曦堂,怎么可能轻飘飘地打发过去?
“不行,你病得这么厉害。”
尹鹏飞扶住他肩膀,发现臂弯内的躯体纤细得惊人。从外表看去还不觉得,真正接触才感觉到他的消瘦。似乎仅存一层皮肤。
“陛下的恩典草民心领了。”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人,勾起的却是不堪的回忆。初钧想挣脱,奈何浑身如被抽了筋骨般软绵绵的不能动弹。只能任由他以亲昵的姿势搂腰搭肩。灼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唇边,每一刻都是折磨。
“草民真的无碍,不必惊动宫中太医。”
他别过脸低下头,尽量不与尹鹏飞视线相接。害怕不经意间的小动作泄露了身份引起他怀疑。好在两人之间还夹了个凌有悔。小机灵鬼早就被父亲的病容吓得止住了泪。胖嘟嘟的小手捧住初钧脸颊,嘴里认认真真地念叨着痛痛不见了之类的童言童语。
“不传唤太医来也可以,不过你必须休息一下。”
面对他的坚持,尹鹏飞终究无法继续强迫他就医。于是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轻柔地安置在专为皇帝太后而准备的软榻之上。旁观的尹太后的面色在瞬间变了变,扬起绣花帕抿住嘴角咳嗽。毕竟她这个大儿子曾经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差点为他葬送江山断送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