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舍得下水青阑么?”他倦倦地问,笑得凄然。
“你……爱他?”我僵住,他竟然爱那湘王李羡?那个臃肿的……猪头……我在心里咬牙切齿。他却微微一笑,眼角眉梢极尽温柔,“从前,他不是这样子,你不知道,他不是这样子。只有他不笑我是疯子,他不笑我的抱负,他采纳我的建议,他对我好,从来没有人待我那么好过,从来没有。”
这话,我也仿佛说过,对水青阑。
可是下一刻他突然孩子气的抿嘴一笑,吻了吻我的额头,“睡罢,晚上我们就走,悄悄儿的,让他们谁都在找不到。他既然已经不是他,我便也不再是我,什么天下,什么英明,让他们自己去争罢。从前我不想认你,可现在既然认了,就不会再让你受苦,爹爹带你走,我只要看着我的儿子平平安安,别的,什么都不要了。”
别的,什么都不要了。要,便要得到么?
帐外有脚步声,显然是软禁。但夜色深沉的时候,龙昔理所当然地起身为我裹上狐裘扶我出来。帐外有马,一名将军悄无声息地站着,扶了他和我上马,然后护送我们出营,当然,是与木叶城相反的方向。
我无力反抗,便也不争辩,靠在他的胸膛任他摆布。那将军交给他一个包裹,低声道:“龙先生,这是末将兄弟几人的一点心意。可是先生,您就这么走了?”
龙昔点点头,他自仰首向天,叹道:“我待本要……可是天不佑我!”他垂首看我,被长睫半掩的深眸里星光闪烁,他极柔地笑:“好在,楚儿还是我的。我还有个儿子,我的、儿子。”
那人哽咽道:“先生,保重。”
龙昔抱拳也道:“保重。”催马便走,竟不回头。
风骤雪疾,二人一马踟躇而行。龙昔一手紧紧地揽我在他胸前,伏在我耳边道:“楚儿,你不姓水,你姓龙,你是我的儿子,你姓龙。”
我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竭力道:“爹爹,我们回去,帮哥哥,好么?”
龙昔揽住我的手臂一紧,“他不是你的哥哥,他姓水,你姓龙!是啊,”他叹息,“他照顾了你很多年,爹爹却没有做爹爹该做的事情。但爹爹不想你走我同样的路。你可明白?现在你爱他,他也说爱你,是么?可二十年后呢?爱!哈哈,他是王爷你是奴才,会有爱么?”
我哽住,为什么决心送死我自己比谁都明白,无话可说。
于是寂静,只余风声萧瑟,风里龙昔的一声轻叹宛转而孤凄。
得得蹄声打破寂静,身后突然风雪激扬,一人高声道:“圣上有旨,龙丞相决意还乡朕不阻拦,但务必留下敌将水天楚,违者杀无赦。”
黑压压地追兵铺天盖地,弓满箭盈,乱箭如蝗。
“杀无赦!”龙昔惨淡一笑,“儿子,抱住了爹爹,咱们走!”他双手控马,吼了声“驾--”胯下马人立而起然后纵蹄狂奔,龙昔仰天长笑,那笑恍若秋雁孤鸣极尽悲凉,便在这西风怒号之中也徘徊不去,漫天黑云竟似硬生生被撤开一道裂口,露出一丝淡淡的天光,暖暖的灰,却可望不可及。
一股腥热渗进我的衣领,我惊愕地抬头,龙昔满面死色,鲜血自唇间汩汩而出,然后我们两人一起跌下马来,一支铁箭正贯穿他的心脏,遍地血绘的红梅,然后被鹅毛般的大雪覆盖得无影无踪。
“爹爹,你起来啊,你说带我走的。”雪已二尺有余,我连站都费力,更不可能将他扶上马背。转眼间铁骑合围,密不透风,无数支弓箭对着伏在雪地上的他,和我。
我迷惘地看着他死人一般的脸,痴痴地问:“爹爹,你不是说带我离开么?”
“离开!”他笑,口里血沫半糊着吃吃的笑:“爹爹的心……碎了,不能带你走了,孩子,我的儿子……”他慢慢地爬起,跪在雪地上,重重地磕下头去,“陈将军,龙昔素不求人,可今日求你一次,我死后,务将楚儿置于死地,不能让……他……步我后尘。”
马上陈将军点点头:“龙先生放心,”稍一犹豫,他低声道,“圣上怕的,是你去木叶,因为你的儿子……”
龙昔凄然一笑:“现在,放心了?你们都放心了?”
那陈将军竟无言。
“爹爹!不要死,不要死!我带你到哥哥那里,我能救你,一定会救你。”才认了他,他便要死么?掌心贴上他的后心,仅有的内力源源而入,我不要他死。
他却拉我在怀中,吃力道:“楚儿你看,天是空的,地也是空的,我追逐了一辈子,赔了心赔了情,到头来,这世上只剩一个你,只有你这一点点的骨血才是我的。权、利、名、声,转眼不过是,荒郊土一封。杀无赦……哈哈……哥哥?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你那水王爷不过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你心甘情愿前来送死。”他的语气慢慢低落,最后一声细若游丝,“记着,就算负了天下人,也不能让人负了你,若负你,就让他死……”
肩头一沉,我抓住的只是一片雪花,然后,化成冰水,虚空。
“爹……”抱住逐渐冰冷的父亲,我已经没有眼泪。
又一次突兀地远去,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
身后蹄声逐渐远了,眼前只一柄长剑流光莹转。那陈将军语声淡淡:“你还是个孩子,又身负重伤,我不杀你。但你若活下来,命运\可想而知,不如从了你父亲心愿……自尽……”
22.一将功成万骨枯
雪渐渐停了,风却更干更冷。我用那柄剑挖掘着被雪掩冰封了的土地,一身是汗,我甚至不能挖断那些冻结的冰雪,于是只能捧了冰雪一点点的将他掩埋。
白色的坟冢渐渐高起,龙昔,父亲,他所有的梦想抱负都被这一封冻土掩去,藤萝只能攀附,多少美丽都抵不过雨打风流,繁华落尽。
我呢?我呢?我有梦么?在那间秋色将尽碧菊掩映的书房,袅袅书香和水青阑清馨如莲的味道里,我说要护他一生一世……可是,他要我么?或许是要的,但他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娃娃,为他所用,为他摆布,我所爱的所憎他的全都不明白,那么,我还要他么?
可是,不要他,我又要什么?我握紧手中的剑,回首,风卷雪扬恍惚了雪砌的坟丘,直至不见。
远远望见湘王军大营依旧旌旗飞扬,但脚下积雪已经被踏成冰路,胯下马一步三滑,似乎有大队人马经过,向西而去。辎重车马不少,隐约可见一辆轮距极宽的马车的痕迹,那该是所谓“御辇”--李羡离开这里了?他能到哪里去?
相反方向入营的有数道车辙,辙迹深入冰雪,什么东西重到这种程度?
闪身阴影,捞住一名守卫头目逼问,竟是勾越国援送的二十门红衣大炮,炮弹五十余车。勾越火器天下闻名,这二十门火炮足以将木叶城炸个灰飞烟灭,炸开了木叶关,然后就是一马平川,直逼上京,胜券在握。看车马痕迹,湘王营地至多只剩下一半将士,那一半去哪里了?既然胜券在握,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因为水青阑分析军情从不让我参与。
我苦笑,他根本就没想过让我做将军。
呆在营门前,要穿营而过回到木叶城根本不可能,可不回去一切都枉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要不要冒险?
突听营中刁斗突利,急促如雷,同时火把嘶喊响起,“劫营”声此起彼伏,听声音已在中军。我一掌毙了那头目剥下他的盔甲套上直奔乱处,因为我再也无力和任何人厮杀。远远便见水青阑银甲白氅游斗在几座大帐外,脸色映着雪色青白冷寂,边战边高声叫道:“水天楚,你给本王滚出来!滚出来!水天楚,你混蛋,你给本王滚出来!”声色俱厉。
我突然想笑,他一向是温文尔雅、俊美如仙,现在这样皱了眉横了眼粗声吼人、甚至出口成脏的样子真是丑得很,不过,他自己一定不知道。裂开嘴,却是咸涩的满口,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一脸。我握着那剑一把甩掉了头盔,也高声道:“王爷,末将在此。”
“好!”水青阑放声大笑,随手挑了一名饶将,“诸将听令,李羡乱臣贼\子不堪一击,咱们来得就去得,随本王再杀出去。”拨马转向径向我杀了过来。
我也纵马迎向他,一路长剑染血。突然手中剑一震,对面马上是一名卷发青年,肤色略黑,勾越人的服饰,这样的严寒里也裸着右边臂膀,肩头刺着一只醒目的狼头,在摇曳的火把的光里愈显狰狞。他手中镔\铁枪架住了我的剑,火花四溅,我被震得剑几乎脱了手,他抬头却是一怔:“穆修--你是穆!穆,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在上京等我?”竟收了枪迎上来,满面笑容。
白色皮肤黑色头发在夷狄和汉人的混血儿中十分常见,但蓝色眼眸却是奇迹。水知寒还清醒的时候告诉过我,尽夷狄全国之众也不过屈指可数,那么,他以为我是水知寒?
水知寒在“等”他,那么,湘王谋\反、勾越援军,水知寒竟然是知道的么?他被囚禁在那座旧宅中,他已经疯了痴了,他能知道什么?或者……我不敢想。
“我不是!”怒喝,回手一剑。他单手便架住,恬然笑道:“噢,是我看得错了,你自然不是穆,那你是天楚,一样的,我也不能伤你,你伤得不轻,随我回营好么?”他厚厚的嘴唇一翘,竟然有几分孩子气,笑着同时晃枪,挡去了射向我的几支箭。
他竟然知道我?谁告诉他的?谁跟他有关系?
“放我走、放我们走!”管他是谁,冲出去最要紧,我挥剑欲劈身旁一人,却被那人一刀震开,那勾越汉子挥枪护住我道:“你可以走,他,不行。”
“那我就先杀了你。”勾越火炮无疑是这个人押送而来,他现在应该已经是这座大营的主帅,如果杀了他,水青阑该可以生还、离开。
“楚儿,让开,你不是他对手,他是勾越四王子乌骨玉,不败战神。”水青阑遍身浴血,拼了命挡在我面前。横枪一挑,深吸了口气道:“四殿下,您的对手是我。”语声平稳淡然,赫然又是平日里镇定自信的他。
乌骨玉看了看我,又瞧了瞧他,突地右手当胸微一躬身:“水兄,天楚伤得不轻,若不及时治疗定有性命之忧,今日之战到此为止,请!”然后高声道:“众将听令,放水将军回城。”
水青阑一怔,拱手道:“乌兄,来日城下我们堂堂正正决一死战。告辞。”
乌骨玉望着我点点头:“请。”
水青阑当先带马一路回城,竟再不看我一眼。
被军医冷先生按在床上裹了伤口敷上药,门豁然而开,水青阑笔直地站在门口,一身雪色白衣,身后是黎明青白的天光和一地冷白的雪光。他瞪住了我双目如血,慢慢抬手指着我,张口:“水……天……楚……你……好……”一口血喷在地上,人也合了眼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冷先生慌忙扶他,惶然道:“遭了,大帅素日不许我等为他疗伤,内伤不愈,久已成疾,平日刻意压抑自己情绪不致发作,但这些天动的是真气,喜、怒、悲、怨、恨……七情六欲,无不激烈。这一病……这一病……”
“我去请其余将军……”我转身想走,但又回来解下他腰间帅印握在手中。对众将却改成了:“王爷伤势严重,不宜与人多谈,一切来往事宜由我传达。”
一人急道:“你算什么东西……”
打断了他,我有意嫣然一笑,反问:“我算什么东西?”不言自明。
看着水青阑烧得绚红的脸,听着众将不咸不淡,我怒不可遏,但也只能嘱冷先生不能泄露水青阑昏迷不醒的事实。
军中士气本就低落,决不能再让人知道水青阑重病昏迷,更不能让人知道乌骨玉带来二十门红衣大炮,一半湘王军人马不知去向。
城上看去,湘王军大营一如往常,并未减灶撤帐,这掩的是谁的耳目?
假借水青阑口吻要过地图仔细研究,原来木叶城西绕过锦\屏山是三门关,向来只是湘溱两地交往贸易之用,水青阑已派两万守军,守备齐定国是宗周名将,而且三门关易守难攻,兵力虽远不如木叶,但攻城却需费木叶十倍之力。
李羡龙昔一直纠缠木叶,可是龙昔这样的人不可能只考虑攻下木叶,却轻易放弃三门关,正面进攻不得,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那么如今湘王军悄然撤走,将这木叶城让给了乌骨玉,自是已经夺下三门关,有把握入关称雄。而乌骨玉在这里牵制宗周主力,甚至彻底毁灭木叶城和所有兵马,李羡率兵入京指日可待。可是没有得到三门关失守的消息,应该是齐定国自己出了问题。要尽快赶去三门关看个究竟,可是眼前木叶城已经自顾不暇,怎么办?
大炮……火药……把玩着那柄被人恩赐给我,准备让我自尽用的宝剑,很普通的剑,剑柄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两个字“红颜”,稚拙的笔法,大约是哪个听多了书的兵士无聊,权以长剑做红颜……可是剑只是剑,红的是血不是颜,它有两个剑刃、都锋利无比,我抬起它在颈间一划,冰冷的,要死很容易……它是一柄剑,有两个剑刃……火药伤人,也可以伤己……
要了木叶城守军名单,挑出本城及城外附近有家眷的兵士将领三百余人,命人悄悄将所有家眷名单誊写清楚,查清人在何处,然后将众人请在帅府院中,要他们带上火药去炸那二十门火炮、火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