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边的香炉终于熄了,我却还是半梦半醒之中。被那些手揉弄得已经没了恶感,索性闭了眼由着摆布。当我觉察到身边气息不对的时候,已经被人抱在怀中--李慕。
虚软地伏在他怀里,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成了一摊泥。他啧啧笑道:“楚儿,来,看看你的样子。”
镜中少年蓝衣散发,一张脸冰样晶莹剔透发青的白,墨蓝的眼却燃着鬼火一般怨毒幽暗的焰,冰与火格格不入也相互禁锢,这样一张脸活象暗夜的鬼魅,凄绝艳冶、缥缈不实,这是我么?
李慕抚着我的头发:“夷狄美人已不是什么希罕对象,但黑发雪肤蓝色眸子的才是上品,朕的知寒和你,大约算得极品,哈哈,不枉费了朕好大功夫。”
知寒、极品、上品……我们不是东西,不是!我疯狂地挣扎,可是手脚无力,李慕毫不费力地将我用披风裹紧横抱起来,又在我耳边道:“你乖乖的,朕带你去见东平王。”
哥哥。我绷紧了身体不再动弹,只觉得一身湿漉漉都是汗,这样几乎没有效果的挣扎已经让我脱力。可是哥哥他,他还是东平王么?他丝毫无损么?我们又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对面?
整个被披风裹着什么都看不见,但摇晃的该是轿子,然后是侍卫的请安,出了宫不久便到一座宅院,人语嘈杂,朝中大人的寒暄此起彼伏,小厮丫头
莺声呢喃,竟是在办喜事。谁?是谁的婚宴?
眼前一亮,身子依然靠在李慕的怀里,面前是一扇小窗,可以看见外面东平王府的正厅,张灯结彩,红绸红烛交相辉映,连丫头仆人都喜气洋洋。正中高挂着一盏彩灯,鸾凤合鸣、观音送子、状元及第、合家欢……不用看我就知道那上面画了这些。不由自主地想要蜷缩起来,但李慕的手臂就在我腰间,我想问:这是谁在娶亲,可是发不出声音,我惊惶地看着那些相互恭维的大人,红口白牙好生诡异。谁在娶亲?谁?谁?
外面的鞭炮声陡然大作,鼓乐齐鸣,鲜花的幽香弥散一堂,踩着红毯淋着花雨款款而入的正是水青阑,一身红衣,胸前斗大的红花都昭示着他此刻的身份,他的手牵在一条红绸上,红绸的那一端,是他的新娘。红裙拖地,秀足纤纤,好一个娉婷美人、仪态万千。
不,我死命挣动,想要摆脱那只在我身上游移不定的手,想要穿过这墙壁站在他面前问个清楚。我苦苦撑了九天自由就在眼前的时候他究竟去做什么,我在锦\斓宫被百般凌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可一切都是徒劳,我流不出眼泪,喊不出声音,挣不出身体。
他和她拜了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牵了她的手,他笑得依旧清清冷冷,温雅而疏离,可他牵着她的手,他要送她入洞房……
李慕贴在我耳边轻柔道:“那是田丞相的独生女儿若兰,诗书画艺双绝的京城才女,倾国倾城的不世美人。更重要的是,田丞相只此一女,东平王爷日后有了丞相在朝中,无异于多了双手臂,呼风唤雨不在话下,飞黄腾达指日可期,你可为你的哥哥欢喜?”
欢喜……欢喜……我……欢喜……我痴痴看着那一双金童玉女,眼前却一片迷离。
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突然一声女子尖叫,一道红影拦在那二人面前,手中是柄明晃晃地匕首,直奔了新娘田若兰而去。水青阑闪身护住新娘,衣衫斜飞,长袖如有了生命扑在那红影胸膛之上重重一击。
那红影跌出两丈来远,撞翻了一席酒,有人闯上来要按住他,他厉喝道:“谁敢碰我?”竟吓得众人僵住。
粉白的脸,长眉凤眼,唇角有颗鲜红的痣,十分的人才,十二分的妩媚,可口里不停涌出的血染了他洁白的里衣,浸透了绡红的外袍。他抬起头,两手撑在地上慢慢爬到水青阑面前,吃力的仰起头抓住他鲜红的衫角,含着血道:“王爷……您真下得了手?我……为您舍了一切,就想为王爷您……”
水青阑将新娘拥在怀中,看都不看他一眼,截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来人,将这奴才带出去,哪个不长眼的把这奴才放了进来,瑶琴,查出来,王府不留没用的奴才。”揽着那颤抖的女子,声音低柔:“王妃,你受惊了。”
“王爷……王爷……我不甘心……”被拖出去的人依然含糊不清的喊,但转眼成了压抑的呻吟,直至无声。那一双玉人已入了后堂,再也看不见,厅中只剩下片刻的寂静,然后又是欢声笑语,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还记得么?东平王身边的妙人儿,叫如意,后来被送给了田丞相,对水青阑着是死心塌地。如今见不得他成亲,混了进来动刀,自然是不甘心。水青阑下手也恁狠,这如意五脏怕是都碎了,再活不得。”
我听不见李慕的话,回荡心头的是水青阑的那一句“王府不留没用的奴才。”奴才,奴才,水青阑对每个人都好,仁义无双,天下皆赞,只要那个人不是他的奴才。他的奴才是他的,怎样使用发落都可以,如意是,我,也是。
心里似是被谁戳了一刀,咽喉一甜,一口血奔了出来,无法控制。
“皇上,微臣见驾来迟万望恕罪。”他单膝跪地,笑容清淡而恭谨,眼神并没有对着我瞟上一瞟。
“青阑请起,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朕左右无事,来看个热闹,贺贺喜。”李慕谈笑风生,我死死地瞪着水青阑,却只能软软地坐着,在李慕的怀里。
李慕微笑道:“罢了,热闹看过了,朕还有事,先走一步。这是你的‘舍弟’,大喜的日子朕总不能不让他喝你一杯喜酒,便留下罢。不过,”他邪气地笑笑,“起更前可要给朕送回宫里头去。”
“微臣遵旨。”水青阑依旧恭恭敬敬。
相顾无言,也无泪。
我无话可问,我想要怎样?我不能和他执手对烛、共拜高堂,我不能给他子嗣,助他福泽绵长,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少年,无权无势没有过去未来,他要的任何一样,我都给不起。这么多年,我日日念他,夜夜想他,竟没有想过和他在一起究竟会如何,爱,爱是什么?男女相爱以婚姻为结果,相依相偎,白头携老。我呢?我贪恋他给我的温暖和拥抱,怨恨他将我当作工具玩偶,我执意要在他眼里活成一个人,我择手段不计方法,可是活成一个人又能怎样?
不会有结果。他是他,我依然只是我。
水青阑突然叹了口气,拈起杯子倒了杯酒送到我唇边:“楚儿,这是我的喜酒,你喝一杯。”
我拼尽全力抬起手臂,稳稳接住那杯酒,稳稳送到唇边饮下,一滴不洒。我仰面微笑:“哥哥,你和嫂嫂白头到老,子子孙孙,福泽永昌。”手终是一软,杯落在地上,碎了。
他也一笑,幽淡如莲:“楚儿,我是王爷,我需要的是王妃。日后便是嫔姬无数,也不该有……你……况且,你不甘心。你一直都不甘心……”
“我明白,你放心。”我笑,“你给我的,我都会报答,所有。送我回宫罢,春宵一刻值千金,嫂嫂在洞房,等你。”
他抬眼望天,神情悠远,他说:“楚儿,你恨我,我也明白。来日方长,好好地活着,报复我罢,什么方法都可以用,我等着。”
锦\斓宫的香炉没有再次燃烧起,将所有的人都赶走,偌大的寝殿只剩下我自己。伏在床上紧紧裹住被子,真冷,叶子尚未落尽,冬却已到了。没有声音,不止这殿,不止这个院子,也许天地间我本就只是一个自己,别人的怀抱总是别人的,强求不起。
蒙胧里一只手伸过来,将我拢进怀里。那样暖暖的怀隔绝了所有的寒冷,成了这天这地里我唯一的依靠,宽厚温暖的大手抚着我的脸,李慕柔声道:“楚儿,听话,朕会好好地待你,象从前待知寒。他已经回夷狄了,你可喜欢?”
听话。
喜欢。
我幽幽地笑,京城里遍地夷狄美人,那只疯子狐狸也终于回了他的老巢,你这艘逆风而航的破船还有几天?夷狄的水知寒,勾越的乌骨玉,你等着罢。天子?这世上哪有天哪有地,你这天之骄子也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你给我的一切,我会加倍偿还给你!
红漆宫门已经紧紧闭上,我无路可走,连死路,都已绝。
昏暗的烛,熄了。暗夜无涯,我从不知道,夜也可以这么长。
28.肝肠百炼炉间铁
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碧河曲折于花木深处,红叶浮荡水波之上,又有几痕落红点缀其间。
我慢慢地走在石子路上,身后跟着几名太监。气力恢复了些,却还是走不快,也并不想走快些。急什么呢,有的是时间。这宫墙森森,想要再踏出去,比登天还难.除非,我也疯了,可我没有一个故乡。想起第一次随水青阑入宫见他的皇后姐姐的时候,在水波中肆意欢游的一幕,不过五年,竟已恍如隔世。
突然传来几声呢喃:“母后,母后,你看。”孩童的语声,乳燕探春似的娇嫩。
开满细巧的白色花朵的宫殿,已是深秋,那花反倒更繁茂。明明仅是白色一种,又细小得看不清,但铺了一地的一片看在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绚烂,始知淡到极致才是真的艳。花间一人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男娃娃,旁边散坐了几名宫女,都各自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
那是宗周的皇后,水青阑的亲姐姐,水轻澜。鹅黄锦\绣玉步摇,金丝绞的凤钗富丽堂皇,却笑得极淡,慈和温婉,风致俨然,眼里依然无波无澜。虽已有爱子在怀,眉宇间依稀仍是那个高高在宝座上读佛经的波澜不惊的女子。
她怀里的娃娃生得粉壮玉琢一般,骨碌着一双大眼本是四处乱扫,此刻却定在我脸上,藕儿似的一只小胖手指我,另一手仍忘不了往嘴里塞着果子,含糊不清道:“母后,多好看。”两颊漾着浅\红,眩目得我不敢多望一眼。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她放下孩子站起,挽着孩子的手走过来,嫣然一笑:“楚儿?”
我点点头,却无言。
“颀儿,这是你的小舅舅。”她弯下身和那娃娃脸贴着脸,“你叫,舅舅。”
那娃娃咿唔着唤:“秋秋,秋秋……”张着小手抓了我一袍果汁,忽忽闪闪的大眼明净如洗,笑得阳光灿烂。
舅舅?我踉跄一步,按住心口转身想逃。她一把拉住,我竟连她的力气也敌不过,一仰几乎倒下。她扶住了我,轻柔地笑笑:“楚儿,好好的,姐姐在这里。寂寞了就来找姐姐聊聊,姐姐也想你。你瞧,这孩子就是颀儿,三岁了,我在教他念书。你仔细看看,他生得象不象姐姐?”十足的闲话家常,眼里藏不住的是泪。
我摇头,挣脱了她的手转身竭尽全逃开。她是姐姐,只见了一面,希望我损了面容真正做个男儿的姐姐,可我害怕。
喘匀了气,抬头看见前面又是一座宫殿,飞檐翘角,匾额上题着两个字“御天”,宫门敞开着,院内吊着无数大小鸟笼\。我信步进去,身后的太监也不拦,管事的迎上来恭恭敬敬。这里都是李慕的爱鸟,他最爱的,是鹰。
最豪华的笼\子,笼\上镶饰着珍珠宝石,连食水用的盏儿都是纯金铸就。笼\子里关的正是夷狄人的图腾,最骄傲的长空健者--海东青。依然是毛羽皆亮,眸子却已经黯淡,再宽敞的笼\子也不能够自由翱翔。
那管事的老太监见我看得专注,便侃侃而谈:夷狄的海东青性子最烈,能够驯好一只十分不易,可惜的是皇上公务繁忙,不能够御鹰出猎,可惜了这些精灵。
“性子再烈,不也驯好了么?乖乖地在笼\子里,什么也不争。”我定定地看着笼\中的它,它眼里,是不是也和水知寒一样,只看得见故乡?
老太监叹了口气:“损了多少,又留得下多少?公子怕是不知道怎样驯鹰。”他慢慢道:“驯鹰,要先打掉那鹰的威风。给它戴上面罩,让它什么都瞧不见,多少昼夜不停地搔弄它,让它不得休息,神魂颠倒。然后给水不给食,饿得它要发疯。到了喂食日子,就要那鹰自己跑过来到人的面前求舍,直至能够重新飞上天空。就算是飞,也在身上系了绳子,让它飞不远也飞不高。那鹰儿耐了折磨,却耐不住辱没,常常一头撞死在树上。这活下来的,已都不是鹰了。”
莫名打了个寒战,鹰会撞死在树上,我又为什么承受了这些日子的宠幸?我为什么要活着?活着,是水青阑说的,欠他的,还没还清。
伸出手,去抚摸那鹰的羽毛,顺滑可是冰凉,如水青阑的拥抱。
“哎哟!”老太监一把夺过我的手,“这可摸不得。”
只是他夺得晚了,那鹰猛地回啄在我手上,鹰眼苍茫里闪过一丝残酷冰凉,然后又是漠然。我猛醒,关在笼\子里也还是鹰,不能如宠物一般放在掌心。一把甩开那老太监的手,抬手便拔了笼\门的消息。敞开的笼\门天空已经是完整的,那鹰一头便冲了出去直上蓝天,逆风飞扬。
浓色的一个小点,转眼就不见。
我兴奋地转身便奔了旁的笼\子,要去放掉那些被禁锢了的生灵,老太监急得跺脚,身后的太监突然抓住了我的手,道:“公子请回宫。”说着“请”,却是生拉硬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