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其实我……明白,有些话,不如不说。”
“……”
“倩儿,夜里风大,你白天才使了道术,咳个不停,不回房去歇着,在这吹江风做甚?快回去!”
“我担心大哥借不到东风,若是几年前身子好些,此时还能撑着,今天勉力一试,师父从前教的呼风唤雨,竟是用不出个全来
……万一明天……”
“阿斗睡下了?”
“睡了,今儿玩你给他的草蚱蜢玩了一天,还割了手。别拍那栏杆,你力气大,小心把这楼拍垮,我们娘儿俩就掉江里了。”
“借不到东风,依旧护着你俩,杀出去便是,有甚好怕?”
“也对,又不是没杀过,到时捎上月英,顺便把孙权那大舌头的妹子也救了……”
“成,回去睡罢,待我明日英雄救美,还有大小乔……”
“噗,你那马儿上要背五六个女人,也真是造孽。”
“赵子龙……在不?”
“倩儿!”
“去……唤子龙来,孔明呢?奶娘……把阿斗抱走……别让他在这儿……”
“倩儿!”
“夫君……倩儿去了,以后……你可得待、待阿斗好点……他没娘了,倩儿对不起……他。”
“子龙来了!子龙!”
“子龙,以后……阿斗就跟着你……好好带着他,养大他,别让他……死了。别让他……被欺负……”
“可惜我看不到,阿斗……当个乖乖的小皇帝……坐在……坐在……夫君……”
“倩儿!!!”
“娘死了……娘,没了……”
“别哭,阿斗,师父比你更难受……别哭……阿斗是好孩子……”
“师父,小狗儿不知道怎么了……帮我看看,我怕……”
“师父,它也死了……没了……”
“师父!我错了!师父,别这样!我害怕!!”
“师父好强,师父是天下第一!”
“师父——你——果然——没让人——把家给——抄了!”
“师——父——英——明!”
“师父?给你吃个好东西……”
“师父!!!我——爱——你!”
“师父,阿斗喜欢你。”
“不是那种喜欢……是,师父,是月英师娘对先生的那种喜欢,是我娘对我爹的喜欢。”
“是师父,对我娘的那种喜欢。”
“阿斗不是小孩儿,师父别买风车了。”
“现在你不砍死我!等老子当了皇帝!赵子龙就给我滚去守辽东!!一辈子不得再回中原!!”
“师父,我去救哑巴,要是被抓……别来救我,让我死了罢。”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已老,又如何?”
“阿斗,师父一辈子俱给了你,是你仍不满意,还是不懂师父心思?”
“阿斗,师父错了。”
“阿斗,师父昨夜高兴得很。师父以后,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就像孔明军师,听月英的话……”
“阿斗,你得撑住,汉中破了,张将军死了;有师父在,拼着这条命,也得给你夺回来。莫怕。”
“阿斗?”
“吕奉先!你手中所握,是我的剑!!你怀中所抱,是我的人——!!”
“师父老了,开不起这玩笑,饶了师父罢。”
“师父,石头记告诉我们:凡是真心爱的,最后都散了;凡是混搭的,最后都团圆了,你说呢?”
卷四·亢龙有悔
44.玄德遗风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遍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李益
杨仪劝道:“主公,良机莫失!此时理应乘胜追击!”
廖化劝道:“主公!此刻巴中城内不稳,司马懿率军奔逃回城,城门大开……”
赵云沉声道:“休得多言!由他!”
阿斗带着哭腔喊道:“闭嘴!都给老子闭嘴!”
赵云怀中抱着孙亮,跪在阿斗面前,阿斗吼道:“太黑了!火把!”
孙亮艰难地喘着,几次开口,口中鲜血却源源不绝流出,阿斗道:“别说话!”
阿斗发抖的手哆嗦着撕开孙亮外衣,颤声道:“孙亮,你给老子撑着点,我外甥没了爹……那日子可没法过……”
孙亮勉力点了点头,阿斗以刀割开孙亮肋下那处,登时一股血狂喷出来,吓得周遭兵士大喊。
赵云道:“按他腋窝,止住血行。”
赵云的脸与阿斗挨得极近,却不与他朝相,阿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赵云又道:“阿斗,莫怕,他能活。”
这话不亚于给阿斗吃了一颗定心丸,令他心中升起无穷勇气,赵云说能活,那便绝不会死。
“先除箭簇,再折箭羽。”
阿斗的手稳了,他不再害怕,把那根钢箭从孙亮肋下斜斜拉了出来。
箭在肋骨处卡住,他几次使力去拔,感觉到肋骨略微摇动,孙亮呼吸渐弱,瞳孔已逐渐开始扩散,阿斗咬牙硬拔,孙亮的脖颈
不住抽搐,令他恐惧无比。
那一刻,赵云温暖,有力的手掌覆住阿斗手背,一同握住那根箭,他稍偏了个角度,轻轻穿回去少许,再朝外轻扯,箭杆松了
。并缓缓离开孙亮的身体。
“该进则进,该退则退,须知进退之道。”赵云如是道。
阿斗松了口气,眼前发黑,衣领上却是一紧,被黄月英提到一旁。
紧接着,月英素手银针,按着孙亮胸前,来回几下便把伤口缝合,止血生肌的药物如烂泥般厚厚抹了上去,登时止住了血。
月英忍不住叹道:“这世间,也只有你才敢把拔出来的箭再穿进去。连看的人都不住发抖,你师徒二人手能稳成这样。”
赵云此刻已大汗淋漓,苦笑道:“死马当作活马医。”
阿斗才明白,原来赵云亦无把握孙亮能活,先前所说之话,不过为安自己的心而已。
孙亮被抬回营帐内,接着唯有听天由命了。
东方露出鱼肚白,阿斗昏头昏脑地站了一会,跟着赵云到营帐外,那处有条小溪。
赵云脱了盔甲,露出健硕的肩背,躬身以头盔装了一捧冰冷的水,泼在身上,出了口长气。
“师父。”阿斗两手是血,蹲在赵云身旁,笑道:“你真强,刚那会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怎么也救不活他,我手发抖,怕得很
,还好有你在……”
赵云不答,阿斗要把手浸入溪流中那刻,赵云看了他一眼。
阿斗忍不住抬起手,去摸赵云的脸,赵云却别过头去,他的手指在赵云英俊的脸上留了几道血印,缓缓抹了下来。
“主公过誉,子龙不敢当。”赵云答道。
他擦干脸上的水,提着盔甲走了。
阿斗蹲在溪边发了一会呆,手亦忘记洗,转身回了大营,随处找了个小兵,道:“伯约呢?唤伯约来,我和他说说话儿。”
大营内乱糟糟的一团,阿斗心情本就不好,蹙眉道:“怎么回事?”
“城破了——!”远方有呼喊传来。
“什么城破了?”阿斗疑道。
阿斗忽想起自定军山下一役后,尚未见过姜维吕布,忙大步跑过兵营,道:“伯约那混小子去了哪?!沉戟呢?!”
“荆、姜二将军乘胜追击!巴中城破了!”
有兵士站在栅栏上朝外眺望,只见巴中城内浓烟滚滚,把整个黎明的天空烧得发红,显是遭了战火,阿斗勃然大怒道:“滚下
来!谁让他们去攻城的!”
大军刚安下营,下一刻又拔营而起,浩浩荡荡穿过汉中盆地,接应巴中城攻城军。
定军山决胜后,曹营逃兵散了整野。姜维接管前锋兵权,在沉戟指挥下,恃骑兵高速机动力衔尾直追。八千骑兵死死咬着三万
撤退曹兵,冲杀不休。荆沉戟更是率领亲侍一千人视万军有如无物,横冲直撞。
司马懿连着几次集结,皆又被沉戟打散。姜维则抢先一步,兵分两路形成了包围圈。
巴中城本是钟会驻扎,一见司马懿被阻,忙出城接应,实是犯了极大的错误。
本若曹营大军背水一战,逃到城外时后阵变前阵,追击军不过区区八千人,曹军却有三万!城上弓箭手支援,大军背靠城门,
何虑追兵不去?
姜维正是吃准了钟会尚无对敌经验,又无法与司马懿传递消息,领军猛攻城门。
钟会决策失误,只想让司马懿、夏侯渊等人先进城,再图后计,不料沉戟骑兵实是太快,紧咬着逃兵断后队,一并冲进了城门
。
饶是司马懿也漏算了吕布的存在,只觉这队骑兵悍不畏死,全是以命换命的打法,南门一失,被沉戟浴血守住,姜维率领的骑
兵又源源不绝冲进城内。
巴中城内兵士被打得屁滚尿流,已丧失斗志,当即北门大开,仓皇撤退。
战局来得快,去得也快,沉戟一路放火烧屋,几千人展开巷战,配合熊熊烈火,滚滚黑烟,竟如千军万马的气势一般。
待得阿斗与黄月英,赵云等人疲于奔命,终于赶到城内,只见满地疮痍,屋舍焦黑,巴中城已全面沦陷,曹军一退再退,终于
在汉中盆地北面旷野中扎营。
沉戟满脸大战后的泥水,一身金甲上血迹斑斑,驻马立于长街正中,等着阿斗进城,目光中颇有得色。
阿斗忍俊不禁,骂道:“谁让你来攻城的?!伯约呢?你撺掇着伯约来的对罢!就知道是你!”
沉戟拇指朝着自己指了指,以一个快乐且得意的笑容作答。
大战稍停,月英却脸色不善,赵云一张脸亦是铁青,少顷,蜀军全面占领巴中城,汉中府内,众将疲惫不堪地聚在一起。
“那个……师娘。”阿斗见月英脸色,已猜到七八分,正想说几句情,黄月英却冷冷道:“主公是帅,主公说了算。”
阿斗见众将坐着,唯有姜维与沉戟二人无座,知道今儿这战虽胜了,然而按照军法,却是不得善罢,想了又想,终究得按规矩
来,只得道:“罢了,军师说了算。”
黄月英冷冷道:“既是如此……荆沉戟、姜伯约两位将军!”
沉戟尚是一头雾水,不知月英何意,姜维却先一步跪下,道:“小将甘愿受罚!”
沉戟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嘲笑,许久后才道:“罚谁?罚我?!若非我,巴中能破?!”
黄月英置之不理,又道:“赵子龙。”
赵云沉声道:“子龙在!”
黄月英道:“依军法,荆、姜二位罔顾命令,擅自攻城,脱离部队,该如何处置。”
赵云答道:“斩首示众!”
沉戟睁大双眼,仿佛听到极其荒唐的笑话,阿斗握着茶杯那手,不住发抖,险些连杯带碟摔到地上,几番喘不过气来。
赵云又道:“念其破城解去巴中万民倒悬之危,死罪可免。然功终不抵过,可当营罚八十军棍。姜将军以从犯论处,四十军棍
足矣。”
阿斗只觉肋骨疼痛,要眼睁睁看着吕布挨上八十多棍,血肉模糊,浑身是伤,吕布不死只怕自己也得背过去,道:“慢,荆沉
戟此举……我认为……我。”
阿斗理顺思路,终于找到切入点,道:“要不是伯约和沉戟夺了城门,来日我们硬攻,哪能以这么点伤亡得城?”
“主公。”赵云仿佛在听天方夜谭般嘲道:“治军之道,岂可以战果抵责罚?”
沉戟勃然大怒道:“赵子龙!我吕奉先一生戎马,征战天下!纵是大耳儿亦未敢出言不逊!如今我为蜀汉取巴中城,损的俱是
我亲兵!洒的俱是我热血!你要治我之罪!?”
“赵子龙!你公报私仇!”
赵云不怒反笑,扬眉嘲道:“公报私仇?沉戟老弟不妨分说明白,何来私仇?”
“别说了!”阿斗狠命一拳槌在桌上,瓷片纷飞,割得手腕滴下血来。
阿斗心中怒火难抑,只冷冷道:“你不是吕奉先,你是我的荆沉戟。打便打,当还债就是!”
黄月英的令箭落地。
沉戟出乎意料的不再反驳,被拖了下去。
最后那句话,唯有赵云与阿斗明白,说的是赵云因守护阿斗不力而挨过六十军棍之事。此刻阿斗旧事重提,那语气嚣张到了极
点。
赵云一手握拳,被气得不住发抖。
姜维四十军棍挨完,背上,裤上全是血,踉跄着走到一旁,连坐也坐不下了,阿斗看得心中害怕,八十棍,沉戟挨完不知是怎
么个光景。
沉戟把上衣脱了,抛到一旁。
阿斗终于忍不住,朝月英哀求道:“师娘……少打几棍……成不。”
“打!”赵云怒喝如当头一棒!
那一刻,阿斗只觉孤立无援,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三秒后,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方式。
阿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
军棍还没打下去,赵云却愣住了。
“打我吧,他妈的你们都是一伙的,杀了我吧!皇帝不做了给刘升做!谁爱做谁做去!师娘你是皇后行了吧!”
“做什么都是错!爹娘死绝了!师父也不要我了!哑巴和伯约帮我打个城!还要老子看着他俩挨打!你们都是混球!趁早整死
老子吧!我谁也不要了!我回家去行了吧!”
阿斗一耍起无赖,众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是,光哭号也罢了,然而却连诸葛亮也给捎上,当了挡箭牌。饶是月英,也只觉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险些晕过去。
古往今来,哪有皇帝耍泼的?!你让臣下怎么办?!
阿斗本抱着半真半假,混闹一场的念头,眼泪一掉,多少帮吕布折去几棍,不料后来自己却是动了情,想到甘夫人早死,前番
作为又令赵云动了真火,只觉自己活在世上孤苦伶仃,好不可怜!
长久以来,无论闯了什么祸,犯了什么错,俱有赵云罩着,如今赵云不理自己了,要求人帮助,却又找谁去?
隐隐约约,只觉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少了一块,像是被赶出家门般的难受,自己活着也没多大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