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过后+后记——十彦

罗书嘉多看了一眼陈逸，这一眼让陈逸感到极度地不自在。陈逸僵硬地动动手脚，似乎是想疏解自己的忐忑。

罗书嘉心下一沈，以他对陈逸的了解，陈逸只要一点点异样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说之前罗书嘉因为心情太好而忽略了，那麽现在再没发现他就不是罗书嘉了。

罗书嘉想起昨晚所做之事，虽然当时自己是确定陈逸睡著了，但陈逸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有一颗意外细腻的心，若是陈逸故意骗人……

罗书嘉回身继续准备他的早餐，沈吟片刻，索性挑开话题：“我对女人没感觉……或者说，我还没有碰到让我喜欢的那个女人。”

重点来了！陈逸心脏猛地一跳，静静地等待罗书嘉尚未说完的後文。

果然，罗书嘉顿了顿，继续说道：“三岁之前，我和我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对我就有些生疏，但在生活上从未疏忽、亏待过我，那时候我不懂得那麽多事情，只觉得母亲对自己是很好的……”

罗书嘉以嘲讽的姿态耸耸肩，缓了一口气，又回复了平淡的口吻，道：“……但在我三岁那年，母亲带我飞过大半个中国，将我留在了孤儿院门口。她说她有事要离开一会儿，让我等她，於是我等著。小时候，我最经常做的就是趴在孤儿院的栏杆上等待那个女人来接我，但是我等了很久，等得我长大了，等得我也明白了，她不会来接我了，她抛弃我了。”

“书嘉……”陈逸想说什麽，却说不出来。被亲生母亲抛弃的痛苦陈逸似乎看到了，却离得远远的，无法触碰。

这是被罗书嘉藏起来的埋在心底最深处的寂寞。

罗书嘉轻笑一声：“小时候我不懂，不懂既然不想要我为什麽还要生我？後来我明白了，我的父亲是有钱人，那个女人想借由我嫁入豪门，可惜……她的如意算盘打空了，而我，没有了利用价值，成了拖油瓶，自然要扔掉了。”

陈逸惊讶：“……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但是我记得那个女人对我说过，那个男人很有钱，她有一次带我到一个豪宅去找那个男人，最後她被赶出来了。之後不久那女人就将我扔到孤儿院──呵呵，她为了防止我找到她，还特别将我送到外地的孤儿院，真是用心良苦！”

陈逸连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罗书嘉微微一笑，虽然陈逸看到不这个笑容，但罗书嘉还是对自己笑了，如果他不笑，他可能无法再保持这样事不关己的语气。

罗书嘉尽可能轻松地说：“你能明白吧，有那样的母亲，我很难对女人有好感。即使明知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像她一样的，但是还是无法喜欢她们，或许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个让我喜欢的，但也许我一辈子都碰不到。”

陈逸啜啜难言，良久，才艰难地挤出那个他想知道的问题：“那你……你喜欢……”

“不知道。”罗书嘉毫不犹豫地接下陈逸的话，“我知道你想问什麽，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我现在回答你，我不知道。我会喜欢一个人，我要他与我同甘共苦、白头偕老，他会陪在我身边一辈子，分享我的快乐分担我的痛苦。而那个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是冷酷是多情、是温柔是粗暴──我不在乎！”

罗书嘉回身看来，没有任何掩饰的目光直直看入陈逸眼中，哪怕罗书嘉没有再说得更多，但这目光已经已经足以让陈逸明白：“谣言”不是谣言！

对视片刻，罗书嘉收回了目光。

将煮沸的豆浆装出，罗书嘉端著早餐低头走向客厅，经过陈逸身边时，他轻轻吐出一句：

“如果你觉得恶心，我会马上离开。”

罗书嘉去上班了，陈逸一人倒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

固然之前想过这个可能，固然并不觉得厌恶，但直面时……还是让人震惊！

陈逸闷闷躺著想了许多，但依然茫然。中午和晚上罗书嘉都留在律师所没有回来，这多少让陈逸松了一口气，早上罗书嘉已经将饭菜做好，陈逸只要拿进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能能吃了。然而吃著热腾腾的午餐，陈逸第一次食不知味。

直到晚上十点多罗书嘉才回来，两人在客厅相遇，对视一眼，却相对无言。罗书嘉敛了目光，沈默地回到房间，而陈逸则坐在客厅静默无语。

直到罗书嘉睡下，两个人都没有交谈。

罗书嘉关灯躺下却没有睡著，他期冀著或许陈逸会像往常一样来和自己一起睡，虽然希望很渺茫，但罗书嘉还是忍不住怀抱著一丝希望。但是当罗书嘉躺下不久，他就听到陈逸的脚步声慢慢离开了客厅，却不是去了罗书嘉的房间，而是少有的，回了陈逸自己的房间。

即使可以理解陈逸现在纷乱的心情，但罗书嘉还是无法抑制悲哀的蔓延，早知道一旦揭破就会有今天的结果，可他没能忍耐住，贪恋那短短一瞬间的温暖，而丧失了一辈子……

罗书嘉闭上眼睛，掩住黯然的目光。

大概明天就会得到最终答案了，或许明天就是他该离开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罗书嘉就出门上班去了，而陈逸则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陈逸接起电话时还迷迷糊糊的，不想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婷婷的声音：陈逸完全忘记了，来北京之前他就约好今天和婷婷去逛街的！陈逸一门心思都在想关於罗书嘉的事情，竟然将婷婷给完全忘记了。

陈逸从床跳起，胡乱梳洗一通套了衣服就仓促出门了，他甚至没看到罗书嘉为他准备的早餐。

陈逸匆匆赶到和婷婷约好的地方，婷婷早就到了，看到陈逸来了，婷婷有些不高兴地说：“陈逸，你迟到了一个小时。”

陈逸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陈逸顿了顿，他不知道该怎麽解释，总不能说他发现书嘉喜欢自己所以睡不著吧……想到书嘉的事情，陈逸的神色不由得黯淡下来，也失去了解释的冲动，低低道：“对不起，婷婷，我……你罚我吧，你不要生气就好了……”

婷婷察觉了陈逸的情绪低落，看到这麽个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大帅哥这会儿这麽沮丧，婷婷误以为陈逸是在迟到的事情而难过，想到这里婷婷的心情好了点，口吻也缓了下来，说：“算了，你请我喝杯奶茶，我就原谅你了。”

陈逸打起精神呵呵一笑，道：“嗯！没问题！你想喝什麽我去帮你买！”

陈逸给婷婷买了一杯奶茶，两人便沿著街逛起来。今天其实是婷婷说想买一件洋装，因为过几天她要和家人参加一个宴会，必须穿得比较正式。

走进百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著，同时走入各个专柜挑选衣服。

陈逸对女装没什麽研究，大多时候都是婷婷自己在挑。婷婷拿了一件雪白的抹胸长裙放在身上比了比，同时问：“陈逸，这件如何？”

陈逸看了一眼，心直口快地说：“我觉得你那天穿得黑色裙子特好看。”

赞美的话谁都爱听，婷婷微微一笑，道：“你喜欢黑色是吗？”

黑色？陈逸想了想，却不期然地想到了深蓝色，书嘉喜欢深蓝色，书嘉的床上铺的就是深蓝色的床单和被套……

陈逸晃了晃脑袋，有些懊恼：怎麽突然就想到那个人了？！

婷婷见陈逸不说话又突然摇脑袋，不免奇怪地叫了一声：“陈逸，怎麽了？”

陈逸回神，忙说：“啊！没什麽！只是、呃，我、我可能比较喜欢……明黄！”陈逸从嘴里蹦出了一个颜色，随即他就发现：明黄也是书嘉喜欢的颜色，书嘉房间的窗帘就是明亮的浅黄！

陈逸敲敲自己的脑袋，想将书嘉从脑袋里敲走，但他却失败了，书嘉没有被敲走，反而越敲越多了，书嘉喜欢的颜色，书嘉房间的摆设，书嘉常穿的衣服，甚至连书嘉用的牙刷是样子的都历历在目，还有那天书嘉垂著眼帘从自己身边慢慢走过时轻轻吐出地那句话：

“如果你觉得恶心，我会马上离开。”

陈逸沮丧极了，完全陷入了关於书嘉的思绪中。

婷婷发现了陈逸的不对劲，上前碰了碰陈逸，小心问道：“陈逸？你怎麽了？”

晚上罗书嘉回来，看到黑漆漆的屋子和桌上那份动都没有动过的早餐，罗书嘉认为他和陈逸完了。

“竟然讨厌到连早餐都不愿意碰了吗……”

罗书嘉将已经坏掉的早餐倒进垃圾桶，一如将自己的心也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悲伤来袭，罗书嘉想起年幼时无数个趴在栏杆上等待母亲的夜晚，那时候，也是这样孤身一人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不断地期待不断地失望，最後学会了不再期待。

终究还是一个人，永远只能是一个人。

“找一个人，过一辈子，果然是奢望……”

罗书嘉自嘲地说，他开始整理属於自己的东西，既然陈逸已经不愿意见到他，那麽与其留在这里折磨彼此，倒不如爽快离开，虽然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房子，但去旅馆住一晚也不是什麽大问题。

当罗书嘉收拾行李的时候，陈逸正站在邢家门口和婷婷告别。

“谢谢你送我回家。”婷婷对陈逸微微鞠身以示感谢，“今天真的很抱歉，在你这麽难过的时候我却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我想我们真的不太合适，所以……”

陈逸苦笑，在百货的失态让婷婷发觉了不对，追问之下陈逸告诉婷婷他和书嘉吵架了──这就是陈逸会迟到的真正原因，也是在陪婷婷逛街时走神的原因。婷婷安慰了陈逸，给陈逸排解烦闷，但同时也委婉地告诉陈逸：她拒绝陈逸的追求。因为婷婷认为经过这几个月来的接触，她觉得彼此并不适合。

面对婷婷的歉意，陈逸摆手道：“没关系，感情这种事情真的不能勉强，其实该说抱歉的是我……该说谢谢的也是我，你能听我说那些烦恼，我……很感谢。”

婷婷微微一笑：“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朋友之间偶尔闹闹矛盾也没什麽不好的，话说开了有时候会让两个人更加亲近。你和书嘉那麽要好，书嘉不可能真的不理你的。”

“嗯……或许吧……”

陈逸低沈地应了一声。

看著婷婷进门，陈逸这才离开，路上，他又想起了婷婷拒绝他时说的话──

“陈逸，我……或许是个很自私的女孩子，我希望我在男朋友心里是很重要的存在，可是，在你的眼里我却感觉不到这种重要。似乎，书嘉对於你来说是比我更重要的。那次，你似乎是和书嘉吵架了，你到班上来找他，虽然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直到离去你都没有看我一眼，这让我感到很失望……後来我们去爬山，你虽然一直跟在我身边说话，但是你依然时不时就回头看一眼罗书嘉，似乎罗书嘉不在视线内就不能让你安心似的……期末复习的时候，你也没有来找过我，从始至终都是和书嘉一起，我原本以为‘一起读书’会是很好的借口……如果有一天你在女人和罗书嘉之间选择了女人，那或许这个女人才是你的真爱吧。”

听婷婷以旁观者的身份将这些事情娓娓道来，陈逸才发现，不知何时，罗书嘉已经变成那样重要的存在了。

仔细想想，陈逸第一位女友分手的原因也是因为那个女孩觉得陈逸不重视她，只是那个女孩当时说的是“你总是和朋友在一起，却从来不陪我”。

“朋友”一词掩盖了“罗书嘉”的特殊，陈逸一直没有发现，每每抛下女友的原因大多都是罗书嘉如何如何。

陈逸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

陈逸始终无法从各种情绪中理出头绪，然而当他到家开门之後，映入眼帘的却是客厅里两个整理好的行李箱，而罗书嘉正在房间里收拾其他琐碎的物品。

“书嘉？你干吗！？”

陈逸惊叫一声，罗书嘉头也不回淡淡答道：“离开。”

陈逸心猛地一抽，顾不上那闷闷的痛，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罗书嘉的手臂，大声叫道：“为什麽要离开？”

罗书嘉这才抬眼看了陈逸，那本就隐忍的双眸此刻更是寂静无波。

陈逸怔住。

罗书嘉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本想说点“留下来也只会让你讨厌”之类的话，但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不论怎麽看，这种话说出来都好像是自怨自艾，扮可怜想让人挽留似的。

罗书嘉说不出这种话，他已经失去了陈逸，他不想再失去尊严。

罗书嘉不回答，陈逸也不知道如何把话说下去。两人又是相对无言。片刻後，罗书嘉轻轻推开陈逸的手，转身继续收拾东西。

陈逸焦急地看著罗书嘉将东西一件件收进行李箱，想挽留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属於罗书嘉的东西一件件地少去，衣橱空了，抽屉空了，书架空了，眼见罗书嘉收拾好一切，环视房间一周，确定没有落下东西後，他抬手关上了行李箱。

哢哒。

锁扣清脆的闭合声让陈逸惊醒。

“书嘉，你不能走！”

陈逸拦在罗书嘉面前。

罗书嘉眼皮微跳，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再继续往前。

人拦住了，可陈逸又说不出话了，许多话就在嘴边，却不知道怎麽说。

等了片刻，罗书嘉垂下眼帘，伸手推开陈逸，拎著行李准备离去。

“书嘉！”

陈逸再叫，但这次罗书嘉没有停留。

陈逸急得耳根都红了，却不知道要如何挽留。

罗书嘉并非没有看到陈逸的焦急，只是他不想也无法驻足回头。罗书嘉希望陈逸能留他，哪怕是说“继续做朋友”之类的话也好，但是这些话必须是陈逸主动说出来的，罗书嘉说了就什麽都不是，日後两人在一起依然是尴尬、生分，那倒不如现在就分开，好歹能留个美好的记忆。

陈逸的反应让罗书嘉看到了希望，只是陈逸那有话难言手足无措的样子也让罗书嘉著急。

“你倒是快说啊！”罗书嘉腹诽，他甚至觉得就算这时候陈逸说些驱赶的残酷的言语，也比现在这说又不说的窘况好。

陈逸迟迟不开口，罗书嘉著急也失望，怀带著复杂的感情罗书嘉拿上了自己的行李，向门口走去。陈逸追了两步，却又因为不知要如何是好而在客厅停步，他看著罗书嘉一步步走远，一点点拉下大门的把手，心中的焦躁被压抑到了一个极点，陈逸终於爆发出一声大吼──

“罗书嘉，你不要走！”

罗书嘉的动作顿了一顿，下一刻，门开了。

门被打开，空无一人的干净楼道出现在陈逸视线内，陈逸仿佛听见了罗书嘉离开後的静谧，心里像是被揪了一把，酸痛不已。

陈逸再也无法藏住心底的话，近乎嘶喊地叫起来：“书嘉！你不要走！虽然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但是我知道我不讨厌！你不要走，留下来好不好！”

陈逸的话音里已经带上了哀求，甚至是隐隐的哭意，而罗书嘉的视线也有些模糊，那声“不讨厌”竟让他忍不住想哭。

罗书嘉停在原地，陈逸连忙跑上去一把抱住他，这时候陈逸根本没想到什麽性别的问题，他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让罗书嘉离开！

陈逸紧紧抱住罗书嘉，“书嘉，别走，留下来──留下来！最少我们也是朋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