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欲言又止中度过。
也许是他的沉默让檀玄望觉得有点不对,他自公文折子中抬头,沉吟片刻,柔声道:「其实,我的个性就是被我娘养出来的。
」
「诶?」
「你想,她那种柔弱个性,又是婢女出身,在济王府这种大家族里,怎可能活得安稳,我若不是学得好强一点,狠辣一点,我
们娘儿俩还不早被那些背地里使绊子的家伙给赶出去了?」
谢啸峰默然。他虽然也是在视他为敌的柳芳身边长大,但是这位养母碍着丈夫谢晋,加上本身性格,并没在小事细节上刁难过
他,当然,也可能是他神经迟钝,被暗地里整了也完全没知觉就是了。所以他很难想象檀玄望的身世处境。
檀玄望见他神情黯淡,忽然「呸」了一声,道:「诶,其实也还好,老头除了完颜芷没其它妻妾,在我们这房里也没谁敢太岁
头上动土。她那个样子其实也是她乐意,我更是落得自在。」刻薄的口气,却是在变相安慰他。
谢啸峰笑着点头,见他茶盏空了,殷勤续上。
檀玄望转头睨他,桃花眼里清澈笑意浅浅流动,异乎寻常的纯粹温暖。谢啸峰瞧着他,胸臆之间那种近乎柔情的悸动再度涌起
,心口发热。
忍不住凑近,印上他微凉的绯色薄唇。
如果是这样的二弟,他或许可以跟他好好谈谈两人的未来......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得来这样平和美好的时光,怎甘愿眼睁
睁瞧着它从指缝间溜走?
「我......」不约而同,两人却是同时开口。谢啸峰一愣,看着二弟笑吟吟的面庞,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皇上打算明年在临安过中秋。」
谢啸峰嘴唇微颤。临安府是南宋都城,完颜亮的野心已经不言自明,南侵用兵可说是近在眼前了,再不容他自欺欺人的逃避。
「你是大金皇上金口玉言亲自敕封的贝子。」檀玄望瞧着他,眼中波光流转,「诶,贝子爷,你有何打算?」
谢啸峰深吸一口气,道:「二弟,你明明晓得我的心思,何必这样捉弄我,」
他挑明了说,檀玄望反倒焦躁起来。一拍案几,他腾地站起,蹙眉道:「你好歹是个男人,为什么做事总是这般婆婆妈妈?男
子汉大丈夫,又有一身绝世武功,不想着建功立业,简直活得窝囊!」
谢啸峰也不生气,望着他涨红的脸,轻声道:「二弟,我知晓你一心想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可你想过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金挥兵南下,苦的是千万军兵、黎民百姓。战火一起,生灵涂炭,不仅宋国百姓,金国百姓也是一样。」
檀玄望眉一挑,笑得嚣张:「唉,照你这般说来,你是打算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战祸啰?」
谢啸峰顿时语塞,低下头去,良久才道:「完颜、呃,皇上心意已决,只怕这场大劫难以化消。说实话,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
檀玄望冷笑道:「说来说去,你是打算袖手不理。我也懒得管你,只是用不了两日,皇上就会召见你,你可以先想好如何应对
皇命。」
「......我正好劝劝他。」
「哈,好个贝子爷,真是天真。」檀玄望失笑,眸色忽然一转深黯:「区区可比不得你。我可没有金枝玉叶、圣眷隆宠的御妹
娘亲,我想要做一番事业,想出人头地,不再遭人白眼,受人欺凌,必得自己奋力去争,没有军功的话说什么也没用。我潜伏
江南已久,探得宋国水军兵力、长江水道等底细,这几日都一一写了折子,改日早给皇上,必能收到奇效。」
谢啸峰大惊,勃然作色道:「二弟,你、你......你可知,这折子一递是什么后果?」
檀玄望眸光闪烁,傲然道:「我怎么不知道?皇上得了这折子,南征之途将顺遂许多,而我也能得偿所愿,取得我想要的功名
权势!」
「......你就没丝毫仁义之心,悲悯之意?你还记得三妹小芸吗?她和那帮兄弟,都是战祸后流离失所的孤儿,身世多么凄惨
。而今金宋分江而治,才过了几年安稳口子,百姓好容易安定下来,你、你这行径是肋纣为虐!」
檀玄望双眼一翻,道:「哦?那你这纣王的外甥又算什么?」一拂袖子,大步离开,临了又回首冷笑道:「你在我这里口出不
逊,对上皇上的时候还是收敛点好。皇上喜怒无常,你这个便宜外甥要是触怒龙颜,只怕下场也是不妙!」
谢啸峰呆呆坐在案几边,胸中纠结不已。这时他抬眼瞧见书案上还未完成的折子,忽然心中一动,目光定定地睇视了半响,慢
慢伸出手去。
未染7搬
檀玄望怒气冲冲走出书房,呆了半天,提声唤道:「莺儿!燕儿!」
隔半晌才见燕儿匆匆跑过来,问道:「世子有什么吩咐?」
檀玄望一愣,他本就是怒气郁积无处发泄,这才胡乱唤人,燕儿这一问,倒叫他无言以对。怔忡片刻,他随口道:「重新沏壶茶
来。对了,莺儿呢?」
燕儿道:「我也没瞧见莺儿姐姐。嘻嘻,她平时就爱到处乱跑偷懒,现在可算被世子你逮个正着!」
檀玄望这时哪有心思跟她说笑,喟然道:「算了,妳沏好茶送到书房来吧。」又折了回去,进门却发现谢啸峰人影不见,他刚
消解的怒火又腾了起来。专爱跟白己作对的土包子、迂腐的笨蛋,还敢跟自己耍脾气?
走到案几前坐下,忽地一惊他花了好几个昼夜写下的南宋水军战报的折子,竟然不见了!
牙齿下意识咬紧下唇,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件事毋需置疑,一定是谢啸峰做的!这个笨蛋,难道以为偷了折子就能阻止他的决
心吗?折子没了可以再写,所有的情报都深深印在他脑子里,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在江南探查,为了取得晋身之阶,花费了多
少心血,吃了多少苦,怎可能轻易忘掉!
正在此时燕儿端茶水进来,见到他满面怒容,吓了一跳。他扭头,一字一顿怒声道:「谢啸峰人呢?」
燕儿嗫嚅道:「婢子好似见贝子刚刚走过去。」
檀玄望一跃而起,大步流星冲出门,果然瞧见谢啸峰迎面而来。他怒气勃发,也不多话,软剑出鞘,化作一道白虹直取对方,
又狠又准丝毫不留情。
谢啸峰吓了一跳,身体一拧避过剑芒,道:「二弟你做什么!」
檀玄望怒瞪他,又是一剑撩出。他流云剑法已经大成,使的又是削铁如泥的宝剑,谢啸峰手无寸铁又是重伤初愈,顿时被逼得
节节后退。不数招,手臂上就多了道门子,鲜血滴滴嗒嗒流下。
檀玄望停住剑,逼问道:「我的折子呢?」
谢啸峰一愣,道:「我、我没拿!」
「你骗我!」
「......我起初是想毁掉的,可最后还是没拿。就算拿了你还会再写」
见他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檀玄望愣住了。谢啸峰见状,忙道:「怎么,折子真的不见了?其实我觉得毁了也好,你这折子一递
,大宋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住嘴!」本就一肚子憋闷,还被他念叨,檀玄望一头恼火。忽地,他目光闪动,恍然道:「莺儿那丫头!」提剑直奔桃林。
谢啸峰满头雾水,在原地愣了好半天,这才追上去。
内花园桃林中,莺儿正匆匆向回走,却被从天而降的檀玄望拦住。他面若寒霜,冷冷睨着她,道:「我的折子呢?」
莺儿拼命摇头:「世子,你在说什么,婢子听不懂......」
「妳是三房宇英堂哥的人?还是四叔的人?」软剑一抖,剑刃绷得笔直,殷红鲜血滴落地面。
莺儿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世子,你......」
「说!我的折子呢?」
莺儿腿一软,跌坐在地「......折子,交给英世子了......」
檀玄望怒火中烧:「那个家伙,呸,想冒领功劳么!好哇,莺儿,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现任总算替他立了大功,真难为妳了
!」
「......世子,婢子知错了,你饶了我!」见他目露杀气,莺儿浑身战栗。
檀玄望冷笑道:「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么?」
莺儿见他面露狰狞,又是知道自家这位世子性子的,求饶无用,忽地咬牙道:「世子,你、你......我知道你跟贝子的关系!
你敢伤我,我便把这事抖搂出去!」
檀玄望一怔,顿住脚步。他跟谢啸峰虽然两情相悦,但除了桃花林那一夜,并无越轨之举......
「那天早上,我亲眼见到贝子衣冠不整地回房,而世子你虽是清晨之前就回了房,但手里拿着一套衣衫,当时虽没看清,后来
看到贝子我就认出那衣衫其实是贝子的!」莺儿见威胁奏效,胆大起来。
檀玄望面沉如水,抿唇不语。
「贝子他适才还在书房里亲你,我也瞧见了!贝子是皇上宠爱的嫡亲外甥,可世子你不过是霞王妃那个汉女生的庶出子,如果
这件事捅出去......世子你必定身败名裂!人人都会笑你出身下贱,悖德无耻!」
「......婢子偷这折子只是一时胡涂,您高抬贵手饶了我,我绝不会将此事透露给别人!而且、而且我发誓,从此后再不听宇
英世子的指使,死心塌地效忠世子你一人!」
檀玄望缄默不语,半晌抬起头来,柔声道:「莺儿妳此话当真?」原来,人人都笑我是下贱汉女所生,连妳这个丫头也敢要挟
我?心中恨极,脸上却缓缓绽开笑容,眉眼弯弯,温文亲切。
莺儿点头如捣蒜:「从此后,莺儿一定死心塌地服侍世子......啊-」凄厉的长声惨叫,划破了桃林间的寂静。
等谢啸峰飞身赶到,看见的就是这副情景!!
檀玄望一剑扎进莺儿胸口,一绞一振,倏然拔出,顿时血花四溅,猩红色泽艳得刺眼,连四周的灼灼桃花也失了颜色。随即,
莺儿缓缓软倒在地,气绝身亡。好个似曾相识的一幕。
一霎时,谢啸峰彷佛回到了那个上元之夜,临安城平安客栈里,他费尽心力、精疲力竭为他祛毒疗伤之后--他义结金兰的兄弟
,他倾心恋慕、不惜为之折损功力的那个人,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置他于死地!背后的穿心一剑,狠辣果决,不留余地。
这边厢,檀玄望飞起一脚,把莺儿的尸身踢了个觔斗,眼中掠过熟悉的阴戾寒芒。
两幕相似的情景仿佛在眼前重合,谢啸峰觉得自己左胸口那个早已愈合的伤口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他一步一顿、步履不稳地走近,满眼沉痛:「你、你杀了莺儿!」
檀玄望冷笑道:「这丫头潜伏在我身边卧底,又出言威胁,我恨不得把她挫骨扬灰,杀了还是便宜她了!」
「即便如此,她毕竟服侍你好几年,你怎么忍心,」还记得初来王府那日,少女生动的笑靥宛若春花,现下却目皆尽裂,死状
极惨。
「我有什么不忍心的!背叛我欺骗我的人,都该死!」
「......你太偏激了。」
「哼,不过是个丫头,你想为她跟我争吵吗?」
「......你瞧不起丫头,跟当年那个瞧不起你和你娘的身份,来欺负你们的纨裤王孙们,又有什么差别?」
「人跟人本就没什么差别。这丫头要是有本事,自能把我扳倒、害死,现在她没本事。自也怨不得送了性命。俗话说,想飞就
不能怕跌死!」
谢啸峰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只觉胸口憋闷得慌,良久才道:「二弟,当初在石屏山我就说过,你这样不择手段、绝情断义
,根本就是中了邪,如果再不知悔改,定是走上绝路!我一定要阻止你!」
「哦,是么?」闻言,他瞇眼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带着三分挑衅,三分讥诮,眼眸出奇的晶亮,「我就是天生的豺狼成性,
心如蛇蝎,要悔改根本不可能,你要下要试试看杀了我?」
谢啸峰看着他,那样的笑容,惊心动魄的恶毒和绝美,良久,痛心疾首道:「我怎可能动手伤你?」
檀玄望眼底寒光一闪即逝:「你不动手,那便我来!」锋刃啸风之声刺耳,剑虹再度亮起。
剑光乍敛,冰凉轻薄的剑刃寒光四射,剑尖正指着谢啸峰的心脏。
谢啸峰吃惊地低头,自己的胸襟裂了一个十字形的裂缝,殷红鲜血缓缓渗出。血 腥气息和四周的浓洌花香混杂在一起,铺天盖
地袭来,他莫名地眩晕起来。
「记住!别妄想管我的事!」檀玄望收剑,神色乖戾,否则我杀了你!」
你有个金枝玉叶的御妹娘亲,养父是一代大侠呼风唤雨,就算回到金国,完颜亮和檀世斌还是爱屋及岛对你眷宠有加。你心胸
豁达,你悲悯苍生,你视功名权势如粪土。
那是因为你生来就有,天生就居高临下看着世人!
而我,父亲根本没看过一眼的庶出子,只有个唯唯喏喏、懦弱无用的汉女娘亲,生来就叫人看不起!我若不够狠不够毒,就会
被别人害死,我若不去追逐功名权势,就永远没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你知道我听见那丫头要挟我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嘿嘿,连她也知晓一日我们的关系被拆穿后的后果,别人才不会觉得我们是
两情相悦,只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厚颜无耻、出卖色相!我凭什么要给这些小人留活路?
你倒好,高高在上、隔岸观火,还摆出君子架势教训我。像你这样的人,像你这样天生幸运的人......我的痛苦与无奈,你又
怎么可能会了解!?
他心中思绪起伏,纠结不已,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狂乱。
谢啸峰怔怔地睇视着他惨白的面孔,明明杀人伤人的都是他,他的神色却那么凄怆扭曲,仿佛被伤害的人是他自己
低下头,谢啸峰揪起衣襟,胡乱擦去自己右臂和前胸伤口的血渍。沉默地走到莺儿的尸体旁边,一把将犹带温热的尸身抱在臂
弯里,大踏步离开。
......二弟,二弟,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积年难消的绝岭寒冰,就算来年东风吹过,山下春暖花开,是不是......也总是经久不化?如果你过往的二十年人生都是这么
过来的,你的偏激、乖戾、狠毒只怕已经深深浸透血液,渗入骨髓......却要我如何拔除?
苍天哪,原谅他的疯狂、原谅他的残忍,二弟他幼年孤苦,身世堪怜,那不是他的错,不是他的错......
--就算有错,我也愿意、替他背负。
谢啸峰抱着尸体,满身是血地走出内花园,果然有人瞧见了,不一会儿王府总管就过来了,指挥下人把莺儿的尸首抬去收殓。
他期期艾艾地想解释:「那个......我,莺儿是我......」
老总管笑瞇瞇地摆摆手:「贝子爷,这刁婢服侍不力,你别放在心上。是小的疏忽了,竟没给您挑几个可心的丫头,这就去办
。」
谢啸峰忽觉一阵心寒,接下来又费了好大劲才打消了老总管给他单独另派丫鬟的念头。
第一日,金帝完颜亮果然召他进宫觐见。在御书房的书案上,他瞧见原本是檀玄望书写的那个南宋水军战报的折子。
完颜亮背对他卓然傲立,手持一柄无鞘长刀,正拿着一块雪白布巾缓缓擦拭雪亮的刀刃。
谢啸峰定晴瞧去,见此刀刀身狭长,通体泛出清亮寒芒,锋锐戾气破空而来,竟是一柄罕世珍宝,忍不住赞一声「好刀!」未
染棋搬
完颜亮长笑道:「此刀名为「啸风』,与甥儿你的汉人名字倒是不谋而台,便赏赐给你罢。」
谢啸峰怔怔地接过宝刀也不知下跪谢恩,完颜亮瞧在眼中,拈须一笑,道:「甥儿,听说你昨日跟玄望那孩子争执,杀了他一
个爱婢?哈,宇英一早就来朕这里搬弄口舌。你若喜欢漂亮姑娘,朕挑几个宫女给你,莫伤了兄弟和气。」
谢啸峰一愣:「这......」
完颜亮只当他年轻脸嫩,道:「女人到处都有,何必非挑玄望的婢子下可?当然,你若就是看中他身边那个,也罢了。朕颁旨
赏了你。」
谢啸峰这才明白,赶紧摇头:「不是这样......我没这个意思。」